寒夜似水,月色如波。


    潔白的月光籠罩著碧波靈山,微微飄蕩的雲氣在夜色中繚繞遊動,折射著銀月的光芒,使得這座靈山狀若水波淺海底部的山巒一般,處處透著奇幻、神秘的顏色。


    塵封輕輕打開屋門,潔白的月光如水般奔湧而入。正自對著被角輕輕撕咬的笨笨晃動數下腦袋,便如一道流光一般疾奔而出。這隻調皮的狗兒,或是眷戀天地月色,或是依然懷念著拈花閣前平台,在這小屋一刻也清閑不住。少年微微一笑,拎起玄黃,半攏袖中,輕輕招手,狗兒縱起一躍,跳入懷中,隨之緊緊貼著他的衣衫。掩上屋門,稍加輾轉,步上平台。


    夜色已深,天地一片寂靜,平台之上已無人影。唯有淡淡的月華眷顧著這片潔白的平台,卻也泛著森森寒意。


    塵封微微皺眉,笨笨已經一躍而下,奔向平台一處,順勢蹲下,連連晃著尾巴。少年輕輕搖頭,緩緩趨至狗兒身側,盤膝而坐,抬頭望月。不由自主間,一手撫著狗兒腦袋,一手已經緊緊握起。


    良久之後,塵封緩緩鬆開手掌,掌心正中,正自握著一顆金鈴,那顆巧奪天工的金鈴。赤金色的絲絛,碧綠的玉墜,精美的鈴身,無一不是稀世之物。潔白的月光下,各自閃著奪目的光彩。少年伸手挽住絲絛,捏住鈴身,內壁之上那座巍峨的孤峰恰好與他咫尺相對。如夢如幻中,淡淡的雲霧圍著孤峰繚繞片刻,便已遊走幻化起來,片刻之後幻化成那副醜怪的麵孔,雙眉微蹙,似乎帶著淡淡的憂愁,嘴兒微張,更似欲言又止……


    塵封凝望良久,方欲開口,那副麵孔便已隱去。少年掌中,依舊躺著這顆冰冷金鈴。耀目的月華,始終沒有給它生命!


    自那日起,嬌弱的女孩便似人間蒸發一般,再無蹤影。一年多來,塵封雖曾向鑄劍老人和恩師青柏雲旁敲側擊數次,然而一經提及此事,兩人頓時麵目大變,甚或聲色俱厲,甚或一聲輕歎,沉默不語。每當此時,少年頓感懷中的金鈴居然如此沉重。


    人心終究是有限的,隱秘多了,羈絆自然多了,活著便會越來越沉重了。


    “這片繚繞的雲霧背後,究竟遮掩著多少秘密?”少年把玩著金鈴,愣神片刻,微微苦笑:“我又何嚐不是如此?”


    盤古之心,盤古功法,生死之門,任何隱秘泄露出去,不都足以撼動天地?隻怕到時,天下雖大,再無容身之所了!


    塵封一聲輕歎,不願多想,索性臂彎抖動,順手便把這顆金鈴寄在笨笨勃頸之上。憨憨的狗兒,一陣大樂,慌忙匍匐在地,伸出兩隻前爪,緊緊護住金鈴,好似這件屬於自己的物事,再也不許他人染指一般。塵封輕輕伸手,拍著笨笨腦袋,少年嘴角,漸漸露出一絲會心的微笑……


    輕慢的腳步緩緩移近,仿佛飄來一座雪峰一般,帶著冷冷的寒意。


    “你終於回來了?”塵封身子劇震,立地而起,驀然回首。這般舉動,卻把身邊的狗兒著實嚇了一跳,然而它卻慵懶地朝向身後掃過一眼,又把目光緊緊護在爪中的金鈴之上。


    兩丈開外,一襲紅衫嘎然止步,冰澈的眼眸冷冷掃過笨笨,瞥過金鈴,一絲怒色瞬時籠上臉龐,一聲冷哼,瘦屑的肩頭,幽藍色的光芒開始吞吐閃爍,刺骨的寒意已經向著身前奔湧而去。


    紫塵盛事之後,塵封與那天外來女之間的軼事便被傳的沸沸揚揚,她本無心之人,卻偶爾也曾聽到此類閑話,雖對少年無甚情意,更非分內之事不願過問,不料如今自己竟被誤作他人。想她生性孤傲,何時受過這般恥辱,胸中頓時騰起滾滾怒意。


    塵封眼中的失望之色轉瞬即逝,卻也甚感尷尬,不禁一歎,呆立片刻,微微搖頭,一聲苦笑:“還沒睡下麽?”


    在他袖中,紫黑色的珠子也已蒸騰閃耀起來。


    冰冷的眼眸瞥過少年麵孔,怔立片刻,幽藍色的長劍漸漸停止閃爍,寒意隨之隱去,隻是麵上的薄霜絲毫未曾消褪。


    塵封緩緩鬆開玄黃,一聲輕歎。


    怡然自樂的狗兒此時方才鬆開金鈴,靈動的眼眸朝著少年眨動數下,又向那襲紅衫輕輕瞥過,片刻之後,爬起身來,抖動數下,居然興奮地搖著尾巴,小心翼翼地向著紅衫輕步跑去。


    少女微微一怔,靜立不動,手指卻也隱隱拈成一個法訣。


    塵封袖中的玄黃又已握緊。


    四周一片寂靜,天地間蕩漾著撲朔迷離的氣息。


    憨頑的狗兒不管不顧,隻是繞著少女轉動兩周,輕輕縱起身子,向她懷中騰躍而去。


    少女何時見過如此陣仗,微微怔住,不由自主地鬆開手指,雙臂急伸,將它輕輕攬住,隱隱皺起眉頭——這個憊賴狗兒,一路上驕傲異常,從不對自己加以顏色,此時卻來大獻殷勤,莫非……


    塵封一聲苦笑,它什麽時候居然學會做起和事佬了,而且時間分寸居然分毫不差?口中卻道:“這個畜生,不通人情,總是惹事生非!”佯裝一聲厲喝。


    聞得這道呼喝,笨笨眼珠轉動數下,一躍而起,忽如一道流光一般躍入少年懷中。塵封伸手抱住,***數下,輕輕放在地上。憨頑的狗兒一陣歡喜,滾到一旁把著金鈴找樂去了,再也不向周圍望上一眼。


    少女平靜如水般的心中突然泛起一種奇異的感覺,稍縱即逝。


    靜謐的沉默中,淡淡月華正自向西移去。


    山石樹影深處突然傳來山石崩裂之聲,隱約之間更有橙黃色光芒正自蒸騰閃爍。兩人微微皺眉,拔地而起。


    望著少年身形,少女微微籠上一絲訝色,隨之皺起眉頭,向著身後輕輕瞥去。塵封莫名一歎,輕聲言道:“這個小憊賴,越來越機靈了,我若不在身邊,它會立刻奔回房舍。”


    話音未落,兩人身側閃過一道金光,笨笨便已竄上來路,沒入樹影之中,清脆的鈴聲,托著長長的尾巴,敲擊著少年的心扉。


    少女的眉頭又已皺起,微微瞥過少年,帶著更加複雜的意味。


    石影樹林之中,水河頭顱高昂,雙目圓睜,橙黃色的囚龍大棒正在盤旋飛舞。白日裏那副略有怨憤的麵孔,此時已經沉浸在蒸騰的快意之中,並不俊美的臉龐,自有一股不可直視的顏色。呼喝聲中,仿佛他正揮舞著大棒,狠狠砸向怒氣的源頭一般。


    片刻之後,水河一把抓住幫端,一聲大喝,向著身側奮力插下。蒸騰的熱浪跌宕遠去,悉悉索索之聲在他身前不絕響起。伴著這陣怪響,腳底的山石驟然龜裂,迅速萎縮;周圍的林木也已幹枯焦黃,仿佛稍加用力,便會突然灼燒起來。蒸騰的大棒黃意更盛,九條神龍隱約之間已經閃出火花。水河輕輕伸手,黃棒離地而出,順勢插向三丈開外一方小山似的大石,竟如切腐一般,直至沒柄。那方大石萎頓下來,隱約散發著焦枯的味道,竟在瞬間灼為一堆齏粉,緩緩滑落,黃色大棒緩緩顯出身形。


    水河附下身子,捏起一撮塵灰,撮動數下,微厚的唇角,隱隱露出一絲笑意;卻在眉目抖動之間,忽又籠上那副忿忿不甘的顏色,又如癲狂一般,信手抓起大棒,向著身側大石奮力擊去。山石崩裂,石屑紛飛,轟鳴之聲不絕於耳……


    轟鳴聲中,風聲逾行逾近,水河眉目微皺,向著風聲來處揮棒刺出,數聲沉悶的爭鳴之後,一柄暗黃長劍穿過金芒,抵在棒端。醜陋邪惡的黃芒,仿佛具有無堅不摧的能耐,水河隻覺心神震蕩,恍若一麵小槌正在心髒外壁輕輕敲擊一般,微微抬頭。


    五尺開外,塵封穩穩擎著暗黃長劍,層層黑霧正在劍身繚繞蒸騰,紫黑色的珠子,也自發出邪惡的光輝,更是泛著烏血般的顏色。在他身側,那副絕美的容顏悄然靜立,冷冷的麵孔,幾如萬年寒冰一般,一雙素手,雖已輕輕握著幽藍色的劍柄,卻無出手的意味。


    峙立片刻,塵封緩緩撤下玄黃,一聲苦笑,“我等正在平台閑聊,不想此處竟有怪響,這便匆忙趕來……”


    水河冷冷回道:“我自幼慣一劣習,每日僅睡兩個時辰,不想打擾二位。何況掌門真人已經發下話來,碧波靈山並非霸道門戶,二位盡管隨意走動。倘若還有雅興,可以在此繼續徘徊……”餘音之中,拔地而起,沒入山林之中。


    玄黃長劍暗淡下去,塵封微微皺眉,將它緩緩攏入袖中,輕輕撥弄著腳底的粉塵,沉吟不語。那副冰冷的麵孔卻向四周掃視一番,雙掌輕輕揮動,默默步出石林。兩人身後,一聲悶響,驀然顯出一麵數丈方圓的石坑,滿地石粉直直落下,滾滾塵煙中,灼熱的氣浪奔湧而出,澎湃著山石草木的氣息……


    塵煙散盡,樹林暗影之中緩緩閃出兩個巍然屹立身影,默默無聲。


    良久之後,一人悠悠長歎,“裂土沉疆!師弟,想不到你居然把裂土沉疆也傳給他了!”


    其旁這人附下身子,惶恐而道,“師弟做事不當,還請師兄懲罰!”


    那人沉默片刻,“罷了。水河這孩子,雖是農家子弟,資質平常,然而生性堅毅,天下罕見。隻因囚龍棒煞氣猛烈,非常人所能承受,本門迄今為止,也僅傳過三人。據說此前兩人均是受不得那股煞氣,一人爆體而亡,一人筋脈俱廢。水河生性堅毅,足以承當煞氣煎熬,最是難得;而且五行屬水,恰好可以遏製棒中酷熱。十數年間,他有如此修為,論及五大靈山想也為數不多。你與他名雖祖孫,實若師徒。多年以來,你在他身上投下的心力,何其之多!”


    “為了靈山基業,師弟不勝惶恐。”


    “罷了,許是我等過於追尋天道,數百年來門下多有放縱,年輕一代幾無可用之人。長息,待他根基深穩,你能傳他多少,便傳多少吧。”


    “師弟謝過師兄。”


    “你我之間何須如此。”那人緩緩抬頭,目視長空,“隻是他性格執拗,太過意氣,年紀尚輕,不喑世事。對與黑雲雪海一事,他對我的做法,大為不滿,於是深夜到此泄憤。”


    “師兄所見,入木三分。想他小輩,怎有如此見識。黑雲雪海,那是足以撼動天下蒼生的物事……倘若我等力所能及,又何須等到現在。至於向紫塵求助,更是迫不得已。假以時日,他定會明白師兄苦心……”


    “嘿嘿,雪海之中情形如何?那人呢?”


    “青氣仍在凝聚成形,那人依舊與其搏鬥,隻是大勢所趨,他已有心無力。倘若不出所料,數日內必將離去。”


    “如此蠢貨,不知輕重,竟與這天地自然之力生生對峙,白白耗費大好時光,我等若有他那般年月,豈非早已羽化成仙?”


    其旁這人沉吟良久,惴惴而道,“自從接到紫塵傳書,師兄一直麵泛憂色,不知可有大事?”


    那人沉吟片刻,緩緩取出一方紫色玉塊,撮動數下,暗淡的玉塊紫芒大盛。


    “師兄一身修為竟然經進如斯,年前一柱香左右方才解開的密咒,如今隻需這般時候。”這人深深歎道。


    那人輕輕一笑,緩緩遞出玉塊。


    這人雙手接過,疾目橫掃,愕立良久,“淩霄老兒竟有如此意向,這般說來,如今他派這對男女……”


    “我本向他誠摯求助,不想他竟派遣兩位小輩前來,一來推托威脅,二來故意炫耀示威……不過這對男女,卻也甚是不凡,師弟可有所見?”


    “那名女子,倘若不出所料,修為定是過了……過了太虛聖境,隻是她如此年輕,怎有這般修為?”


    “嘿嘿……”那人一聲冷笑,“你可知道她是何人?”隨之輕聲耳語一番。


    “原來如此……”這人喃喃良久,“這也難怪,不過還是有些匪夷所思。”


    “而且遠不止此,師弟看她所負長劍……”


    “仙蘊蒸騰,殺伐內斂,色澤幽藍如玉,莫非是那天眼鬼石?”


    “師弟所料甚是……”那人向著身側微微一瞥,眼中閃過一絲異色,“想來她有如此進境,應是靈山兩千年來開天辟地之人了,或許隻有當年那瀚海遺鶴,方可與她不相上下。”


    “鑄山老兒果然名不虛傳……”這人沉吟良久,“隻是這位少年,天書修為雖然不凡,卻也不過六層上下,然而修為飄忽,好似深不可測,實在令我捉摸不透。”


    “師弟更加不會想到,此人居然生生走出生死之門。”


    “我僅聽說生死之門於一年多前再次開啟……”


    “自他步入生死之門,短短半載,一身修為竟有太玄上境三層直接躍入第五層次,其後便在紫塵盛事之中與這女子鬥個旗鼓相當……他手中長劍喚作玄黃,便是紫電、青霜合成之物。”


    “紫電、青霜?”這人喃喃而道,“隻是這暗黃長劍如此醜惡凶煞,豈能與紫電青霜同類相較?”


    那人緩緩搖頭,“我也甚是不解,然而事實的確如此。雖然紫塵四老嚴令門下不得將以上諸事任意傳揚,隻是紫塵徒眾甚多,如何節製,想來其他靈山都應有所耳聞……罷了,紫塵此次盛事曲折玄幻,非比尋常。師弟倘若刻意打探一番,定有非常收獲。”


    這人微微點頭。


    “亂世之中,群魔並起,決勝之道,首在鬥智,其次較力。倘若僅是道法高超,也倒無甚畏懼……此子深受風月老兒調教,整整六年,風月老兒也正因將幽冥夕照私傳於他,方才被迫遊離於紫塵之外。”


    “幽冥夕照?可是令瀚海遺鶴遺恨終身的幽冥夕照?”


    “正是此術。此子雖然習的幽冥夕照,卻終生不得使用;玄黃長劍,邪氣蒸騰,煞氣甚重,紫塵諸老竟然聽之任之;而且他還是天眼鬼石落戶人家遺子。他的將來,真是令人期待啊……對了,一年多來,風月老兒形跡如何?”


    “他好似卸下千斤重擔一般,終日遊離於山林之中,倒也快活逍遙。”


    “紫塵五老,獨這風月老兒,內外兼修,大智若愚。隻是如此行事,太過匪夷所思,以他那般聲勢,倘如真為自己開脫,還有擺脫不了的羈絆麽……”


    “敢問師兄,對於淩霄言下之意,師兄有何打算?”


    “或者如他所言,五大靈山分於紫塵,也當合於紫塵。”


    “隻是如此以來……”


    “我等隻求天道,不為人生。他若能為你我鋪平天道之路,如此做法又有何妨?”


    “如此說來,赤焰那邊……”


    “嘿嘿,赤焰麽?兩千年來它偏安一隅,夜郎自大,如何能與紫塵相提並論?卻在此時異想天開……”那人驀然抬頭,精光暴射,“無論孰是孰非,隻要阻礙我等天道之路,便是你我的敵人……”


    片刻之後,一人漸去漸遠,石影樹林之中僅隻剩下另外一人。這人靜立良久,四下觀望一番,幾個起落,縱入一處幽僻的峽穀之中……


    (本章節中,“瀚海遺鶴”便是“萬木”恩師“流雲真人”,具體改動為《第三卷第五章》,隻是名字上的改動,敬請注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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