雍親王府東院書齋。


    琉璃燈下胤禛閱畢手中信函抬望向來人不悅斥道:“他信中所言‘今日之不負皇上即異日之不負王爺’該做何解?這等無法無天之說豈是他一封疆大臣所應言語隻這‘異日’二字便足以誅他年羹堯全家了!”他略一思索斷然道:“你讓他將我從前允他帶赴任所的弟侄都送回京師另他凡十歲以上之子亦不許再留於任所了。”


    來人大驚失色再看向胤禛句句當真斷不容改。


    “你出去吧。”胤禛沉聲道。


    那人滿心氣餒他來時雄心壯誌以為四阿哥見了此信必定歡喜更會詳細籌署下步計劃卻不料遭了個滿頭苞反惹來禍事可眼下也隻能心不甘情不願地退了出去。他一步三顧見胤禛似飄渺如空又似深藏若虛他實不能相信四阿哥如何突就甘心將這十數年的雄心放下。


    胤禛忽瞥見角落中元寶象是憋慌了搖尾跑出不由好笑地上前。“你呀雖是她帶的可這欺軟怕硬的脾氣倒又全不象你主人見著陌生小兒便一個勁地狂吠把自己當狼狗使可才見著個陌生大漢就隻知道跑去牆角蹲著。”


    元寶聳聳鼻子趴在他腳邊依依蹭蹭一如從前卻又搖頭晃尾坐臥不寧般。


    胤禛蹲下身抱起它輕輕低喃:“你也很想她嗎?——我也很想她”


    門外傳來細細的腳步聲怕是戴鐸吧他放下元寶出聲示意入內。


    胤禛從案幾一疊信函中抽出封遞還於他“我看了你寫的建言亦知道現為‘利害之關終身榮辱之際’如欲爭‘不世之榮’便該當奮力角逐”曾幾何時他也欲俯瞰天下一覽九州胤禛麵色微變灰眸稍稍一動隨即恢複原狀。“你上麵所寫雖為金石可如今與我卻俱都無用了。詩經雲:‘靡不有初鮮克有終。’到頭來看得浮生總是空。況自古王道之興非刀劍之功;霸業之成非陰謀之力當為天命所歸這大苦之事就留於他人操心吧。至於你我主仆一場我自會為你謀個一官半職以慰餘生從此後好自為之吧。”


    戴鐸聽著悚然一驚他追隨胤禛那麽多年這位主子的性子他早就摸得一清二楚除了有時過於自負外便就是宛琬了。爺雖過於自負政事上卻仍屬明視善聽之人當可彌補他過於自負之缺。然女人無害時無傷大雅若成了禍水便足以致命能讓一個最聰明的人也變成傻子。爺雖看起來對任何事和人都淡然處之甚至有些薄情可這樣的人一旦動了心必會很濃、很癡、很專可他決不能看著爺那樣任性地毀了眾人多年的心血。人的一生何其短暫他不想這一生隻如蜉蝣滄海一粟。他要轟轟烈烈建功立業才不枉來人世一遭那又何必去計較卑劣計謀手段。


    戴鐸抬見胤禛隱於燭光後四周空蕩而靜穆偶有飛蛾撲向燭火。他身上似有種天生的光芒這樣的人除了他自己是不會被任何人擊敗更不可能被控製的戴鐸忽就有些心驚。那一日萬分情急他不及顧慮一心隻念著如何力挽倒沒太計較生死亦無從害怕。可這會風平浪靜重起欲念有了得失之心靜想起來涔涔冷汗直冒。原來有些事是不能反悔亦無法預測結局的一旦出錯便是要以生命為代價。


    戴鐸神情自若地收起眼底驚怕恭身退了出去。


    胤禛默坐片刻是真的看空了嗎?他總狐疑胤礽因何而嫉恨至此久查無果忽就想到會不會是因為越簡單的道理就越令人想不通越不容易使人起疑之處就越是關鍵如同解連環套他在一開始根本就查錯了方向用錯了人。他細細揣測若宛琬死了能得利的會有誰呢。他若無其事按兵不動另調人馬秘密追查卻似有股強大的力量在阻止他往下查去這決非是他身邊的人所能做到的。


    胤禛吹熄了燈火靜默不動直至夜幕繁星落盡。


    盛暑的天庭院中有份不尋常的肅靜似連一向聒躁惱人的蟬鳴聲也時斷時續。


    涼亭中福晉雙眸迷離不定地望著前方。


    胤禛突然調走了戴鐸是早起疑心?還是久查無效欲挑破平局坐等他人不耐的浮露?又或僅僅是她太多疑了?


    簾子輕輕一響步入一人。


    福晉抬微笑起身相讓。“從前總念著能和先生暢談自可獲益匪淺不想先生即將赴任素心日後胸中若再有為難之事也無人可商了。今日略備薄酒想於先生暢談一番不知可否?”


    戴鐸心思百轉千回慌恭身回禮道:“福晉的胸襟從來都更勝男兒。在下才疏學淺不堪福晉如此厚望。”那日回壯暮居後他細細想來有些悔意他本不該讓溫同青說出原由更不該牽扯入這位四福晉。一個人若沒有足夠的腕力他人的把柄是萬萬不該抓的。陪上了性命一切榮華富貴不過如電光泡影罷了。他隻想趁此機緣退出這是非漩渦中心。


    福晉聽出他弦外音心底一聲冷笑到如今才明白可已晚了麵上笑容依舊:“先生是多慮了。這世間有許多事旁觀固能洞若觀火可一旦身臨其境時卻仍無法決斷所以才歎做人難啊。可就算做錯了又能如何?亡羊補牢雖為時已晚總勝於不補任其後患無窮啊。”


    細細的湘妃竹明明濾去了燥熱暑意可戴鐸隻覺煩躁不堪心底暗暗叫苦小心應對展袖作揖道:“福晉所言極是今日能得與福晉相談為夙願也請。”


    福晉取過青花荷蓮紋執壺斟滿酒舉杯道“此杯謹當為先生餞行請。”


    兩人一飲而盡。


    “先生是有不如意吧?”福晉微微斂眉淡淡地說道。


    “不敢王爺待奴才甚優食有魚出有輿現又得一官半職夫還有何願此生已足已。”戴鐸恭謹應道聲音並無多少波動。


    “哦是嗎?”福晉語含三分不屑“常言道:詬莫大於卑賤悲莫甚於窮困。處卑賤之位而不思進取者隻是徒具人形罷了。先生又何需如此過謙先生的滿腹才學不輸張儀蘇秦就連平日爺也是萬分推崇的先生從來都非不能怕是不屑吧。何況先生誌向之大素心豈能不知。這世間多是庸庸碌碌之徒難道以先生之才華之誌向也要如同他們一般朝生暮死無聲無息的了此餘生嗎?”


    她說得絲絲入扣聽得戴鐸心中起伏不由合上雙眼如今這平淡而閑置的日子他早感到了窒息隻是……但她話又如微風拍心而來蕩滌灰燼那股似已熄滅之野心又蠢蠢欲燃又或本就未曾真正湮滅。


    “人人皆知爭名於朝爭利於市。既有心入仕途那棋子的命運便避無可避可人生在世誰又不在棋局之中於其永生藏於邊角默默無聞不知何時被人掃蕩出局不如奮而挺進腹地高處放手一博左右全盤勝負。人生不過是場豪賭是輸是贏總要親手賭過才能甘心哪。”福晉語調柔雅但字字鏗鏘。


    她悠悠道來其間利害輕重無一不恰在好處聽得戴鐸一身冷汗。


    福晉見他聽罷長久不語知他已明了從布這局的那一刻他就該知道根本就退無可退這世上能讓人安心不說出秘密的惟有死人而已如今隻有出擊才能自保。


    “我隻是要世人皆敬他畏他國將歸他順他。堂堂男兒需如此行事方可笑傲於蒼生無愧於天地。天下人皆以為得之為得而概莫知舍之為得。爺他現在不明以他之睿智總有明曉一日。”福晉定定地瞅著他毅然道。


    她黑眸難掩情深意重瞧得戴鐸感慨萬千歎世事總難盡如人意她明明與爺堪為比肩絕偶卻偏妾有心來郎無意。


    “是福晉見地更勝男兒不才愚弱了。”戴鐸浮現一抹慚色他總嫌溫同青過於婦人之仁可就算自己也不如她來得決斷啊。


    “先生不必過於憂慮如真有事敗一日我自一力承擔。”她唇角微挑欲掃去他最後一絲憂慮。


    戴鐸溢出絲苦笑世事浮沉恐她心下也明這話不過是慰心之言真要有那一日隻怕他們一個也跑不了。


    福晉見他神色一挑眉很快會意她喜歡和聰明的人打交道他們懂得接受現實她順手一捋滑下的絲笑道:“並不是要很有把握去做一件事才能做成有時正是因為沒有把握做的時候才會特別小心謹慎。再說越是精明的人越是容易被瞞過去隻不過你要懂得用什麽法子而已。”


    倆人四目相觸會心一笑。


    “先生事情已過近二載可爺還執迷不振……”她遲疑道想聽聽他有何見解。


    戴鐸心下明了出言截道:“福晉是關心則亂以在下之見古往今來凡能成大事立偉業者大抵均有過瀕死的經曆及挫折。惟有如此才能置死地而後生。有時為了達到目的必須要妥協甚至允許倒退。”


    “是欲則不達嗎?”福晉緊問一句。


    “是但又絕非僅僅如此。”戴鐸緩過神來眼露精光“福晉爺這看著冒似走上了彎路繞了些圈子可誰又能知道這未嚐不是一條正確的路呢?老爺子家大業大卻隻能傳於一人兒子們個個都欲大顯身手爭得頭破血流他老人家煩躁之時也許倒是那一旁安安靜靜不爭不鬧的人入了他眼。”


    福晉靜靜想了一下眉稍微乎其微地挑起“先生說得有禮更何況一個人不管昔日如何神明到了暮年信佛之心也總更虔誠些。”她望他一眼保有深意道:“人活著並不僅是為了自己這世上有許多的人都是為了別人而活著的。總有些責任和擔子是他必須挑起的。爺他想避了開去卻不知自己還是越來越靠近了。”


    戴鐸深有同感瞅了眼她皺眉道:“我隻有些擔心那隆科多他本處猶疑不決之際偏巧這時爺不想再添火燒開倒還火弱抽薪了。”


    福晉聽罷倒揚起一抹淺淺的笑意朝著戴鐸說道:“這倒不難。你走前可讓人傳信於那隆科多他八阿哥如今是天下人群擁之呼聲最高可他為何要去做那‘錦上添花’可有可無之人卻不肯幹‘雪中送炭’一本萬利之事他是個老狐狸當該知道惟有如此他方可獲最大之利。”


    戴鐸聞言欽佩地點點頭坦然道:“那八阿哥雖廣招天下才俊卻都不如王爺得一賢妻啊!成大功者從來不求謀於眾。真是百鳥在林不如一鳥在手。”他悠悠笑道:“那八阿哥黨羽遍朝實非是福隻怕有禍啊。八阿哥他雖廣得賢名可他最大缺陷便是猶疑不絕當斷不斷日後必受其亂。招攬天下人心絕非多多益善而應要適可而止才好。他忘了那胤礽究竟是因何而廢!皇上遲早會動他。”


    “老八這人素來喜歡那些虛名他要自踞於爐火上烤也沒辦法。他雖便植黨羽卻大都是趨炎附勢之人一但有風吹草動非但使不出勁反倒會助火燃燒。他現在雖是誌得意猖可也隻是一時得意罷了終有禍患。”她略一凝思又道:“爺如今所言所行對外雖好可他那顆心終究還是要轉回來的才行。說人之法有如用兵之道攻心為上。爺他如今既然潛心向佛那咱們就順著他的心意來。你此去福建一路可細細尋覓見可有能人異士能算出個天命之所歸來到那時不怕他不心動。”


    福晉取一物遞於戴鐸他打開一看巨額銀票心下一驚急欲退回。


    福晉收起淡笑正色道:“先生即將遠行素心別無所贈區區薄禮不成敬意還望先生多多保重。先生不必推辭這並非是先生私欲所用。做人對事雖該坦誠交心為上可惜世人卻大都隻愛銀子啊。先生初入仕途如欲展誌立業所需錢財之處甚多這或可做開路之用。”


    戴鐸略一思索怕是要收了她才能安心也就不再推辭淡笑道:“如此不才就妄收大禮隻愧無以為報。”


    “是先生多禮了。”福晉溫雅如水笑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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