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徽。當塗。采石磯。以往隻有兵丁駐守的江岸一下子多出了許多人影,最惹眼的,便是江岸最高處一個著杏黃袍的男子以及他身邊一個穿金甲的將軍。


    “聖上,都說東南形勝,這采石鎮乃是從江州至平江江岸中風景最佳,地勢最闊之處,江流至此也不甚急,操練水軍或是玩賞風月皆是俱佳,”金甲男子一手按住腰間配劍,皮笑肉不笑地說道,“相傳詩仙太白便是在這裏醉酒後入江攬月,長眠於此。”


    杏黃袍男子神情冷峻但一臉憔悴,沉聲道:“陳友諒,有什麽話你就直說吧!”


    陳友諒故作驚惶道:“哎呀,這個小王可不敢當!”


    “哼!不敢當?當初你殺朕大將自立漢王你怎麽敢了?一路挾持,把朕裹挾到這兒你怎麽敢了?”杏黃袍男子冷冷道,“今天把我帶到這兒來考證地形,怕是你已經準備妥當,朕大限將至了吧?”


    被人揭穿的陳友諒非但不怒,反而長揖到地,口中唱道:“陛下聖明!”


    杏黃袍男子搖頭歎息道:“漢王!小明王大軍北伐,龍鳳朝與韃子即將兩敗俱傷;張士誠為人反複無常,地盤雖廣,可民心不聚;朱重八雖占應天,無奈底子太薄,四麵受製,前途也是暗淡,此四者,皆不足慮。咱們現在坐擁江南,雄踞川中,物阜民豐,帶甲百萬,可北上可南下。進,可問鼎天下,退,可割據一方。此霸王之資也!此時雖天下大亂,可諸侯皆戰而我獨閑,正宜休養民力,囤積軍資,待諸侯疲敝,咱們再滌蕩中原,則大業可成。你為何總要揪住應天不放!”


    陳友諒答道:“朱元璋地盤不大,可其人素有大誌,且手下能人勇將極多,眼下各路義軍皆已稱王,唯獨朱元璋不但不稱王,反而修繕城塞、囤積糧草、訓練兵馬,可見其誌不在小;此時他雖然困居應天,可一旦得勢,天下便可收入囊中,日後定為我朝勁敵。不若趁其羽翼未成,亟剿滅之,以除後患。”


    杏黃袍男子搖搖頭道:“你當年不是頗有見識麽,怎麽如今卻如此短視?誠然你所言不假,朱重八的本事我如何不知!其人本非池中之物,目下不過困於淺灘而已。可對付他,就隻有一個‘困’字!朱元璋雖弱,可咱們要徹底吃掉他,縱然能贏,也非元氣大傷不可;龍鳳朝北伐必敗,我們又元氣大傷,那龍鳳朝大片舊地誰來取?拱手讓給張士誠還是直接送給韃子?咱們眼下靜待時機,龍鳳朝一敗,咱們出手奪其故地,這樣中原十之七八已入我手,彼時朱元璋不過困居東南一隅,手下能人再多又有何懼?咱們隻要嚴守關隘,讓朱元璋這隻猛虎出不得籠,他便不足為慮;若是我們不幸戰敗,反而會丟掉大片城池,讓朱元璋有了問鼎之資!”


    陳友諒嘿嘿笑道:“陛下說得極是!可陛下恐怕不知道,張士誠早就和大元暗中接頭,隨時準備倒戈,龍鳳朝一敗,長江以北又將是大元天下。”


    杏黃袍男子一驚:“你!……”


    陳友諒冷笑一聲道:“徐壽輝,當初那個智計百出、忠勇可嘉的陳友諒早就屍骨無存了!我不過是大元派來的替身而已!你都明白了麽?”


    徐壽輝眼睛突然暴射出一道異芒,隨即淡然笑道:“想通了,全想通了!我說當初文武全才、忠心耿耿的陳友諒怎麽會變到這步田地!叛逆且不說,攻打應天這種昏招都能想出來!原來如此!”


    說罷,將自己的長袍整了整,扶正頭頂的金絲九龍冠,找了一塊大石穩穩當當地南麵而坐,板直身體,凝視前方,沉聲道:“動手吧!”隨即笑笑道:“朱元璋,朕看好你!”言畢,陳友諒已抽出長劍刺了過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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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落葉穀。


    “既然是這樣,那擴闊帖木兒我就先不殺他,”竺清朝著雲霄撚須道,“不過你還是要叫你手下的人盯緊才是。他也是少年成名,從你跟他交手的情況看,他修習的應當是龍波功,故而內力霸道異常,或許還學過其他武學也說不定,此番他手上回去,必然會向我那師兄討教,再與他對陣時,你可要小心。”


    雲霄躬身行禮道:“謹遵師命!”


    此時柳飛兒捏著一張紙條在遠處探頭探腦,竺清抬起頭,含笑朝柳飛兒招招手,又笑著朝雲霄道:“算算日子,你們這兩天該出發了吧!”


    柳飛兒一路小跑過來將紙條遞給雲霄道:“陳友諒在當塗采石磯計殺徐壽輝!”


    雲霄眼睛一瞪,隨即朝竺清道:“師傅,恐怕徒弟現在就要動身了!”


    竺清含笑點頭道:“去吧,記得有空回來看看!”


    雲霄三人顧不得多收拾,當即動身朝穀外趕去,不幾日便趕到邯鄲,在邯鄲的飛記三人換上早已準備好的駿馬一路向南疾馳,一直到了揚州地界才放緩腳程,按照事先約定,藍翎從這裏要折回南疆,選任新一代五毒教主,不知多久才能再見。三人心裏都是沉甸甸的,薛雪死後,雲霄心裏最害怕的就是分別,生怕一次分別就成天人永隔,雖然他知道藍翎無論如何也不至於落到那種地步,可心裏還是有些不舍。


    到了揚州城郊,雲霄便勒馬停住了,眉頭直皺。柳飛兒順著雲霄的目光望了過去,卻看見一個穿著單薄秋衣的乞丐躲在路邊林子裏,用一堆枯枝生火取暖,盡管如此,料峭春寒還是讓他凍得瑟瑟發抖。


    “這是怎麽回事兒?”雲霄皺眉道,“飛字營的人怎麽辦事兒的?”


    雲霄和柳飛兒曾經給飛字營定下個規矩,那就是在江淮義軍治下每一處飛記商號,看到乞丐都要盡量收容,條件不錯的選拔出來送到飛記總營訓練,實在習慣了過乞討生活的,每到冬日,飛記商號總要派米、派粥,同時也賑濟一兩件過冬的衣服。可林子裏的這乞丐實在不像話,從瘦弱的身軀和有些凹陷的眼眶看明顯是好幾天沒吃上東西,一身秋衣就不用說了,連個乞討的破碗都沒有,飛記的人怎麽辦事兒的?


    雲霄立刻想到了一個他最痛恨的可能:貪墨、做假帳!臉色頓時就陰沉了下來,柳飛兒猜到雲霄的想法,心裏也是一陣揪心,可隨後便釋然,遠遠地指過去,朝雲霄展顏笑道:“你呀,聽見風就是雨!你看那邊七八個乞丐,不都是穿著咱們飛記特製的冬衣,喝著米粥麽?多半這個乞丐是從北方新來的,不懂得咱們飛記的規矩。”


    雲霄仔細瞧了瞧,臉色這才漸漸好轉,不過口中卻說道:“咱們飛記所有下屬,一直到你我二人,包括在應天的幾位哥哥嫂嫂,大家都是從苦日子裏過來的人,也有過吃不飽、穿不暖的日子,眼下咱們富貴了,可不能因為一己之富貴置百姓於不顧;要知道,當初大哥他們,就是因為吃不飽飯才造反的!”


    柳飛兒點點頭,旋即笑道:“我就知道遇上這事兒你肯定看不過眼!眼下已經到了揚州,過江之後便可到應天,你包袱裏的舊襖子就拿出來做善事吧!反正也用不上了!”


    雲霄微微一笑,翻身下馬道:“這包袱前日裏還淋了一場雨,你這會兒給人家是幫他還是害他?”也不取掛在馬鞍上的包袱,直接朝那乞丐走去,一邊走一邊解開身上的棉袍。柳飛兒又好氣又好笑:這麽好一件袍子你就送給乞丐,你不怕人家把他當賊給抓了?不過她們也知道雲霄的心思,不想違拗,隻得也下馬來,從自己包袱裏翻出一件氈毛大麾打算給雲霄披上。


    走到那個乞丐身邊,雲霄脫下皮袍輕輕蓋在瑟瑟發抖的乞丐身上。誰知正在發抖的乞丐如同被燒紅的烙鐵燙著一般,立刻彈了一下,連滾帶爬地退出好幾步遠,驚恐地望著雲霄。


    雲霄的手就這樣尷尬地懸在半空,身後的柳飛兒捧著大麾走過來替雲霄披上,笑道:“人家不領你的情哩!”


    雲霄不好意思道:“失誤!失誤!”卻也不再替那乞丐披衣服,而是將衣服平放到地上,退後一步道:“給你的,穿上吧!你到城裏去,隻要是掛著飛記招牌的商號,都施舍粥米和過冬的衣物,若是你還會點手藝,飛記也會給你找點活兒幹,老呆在這林子裏總不是個辦法。”


    那乞丐眼神中流露出一股感激的神色,但依然一臉警惕,盤膝而坐,身體前躬,做了一個磕頭的姿勢表示感謝。


    雲霄轉過身,一邊朝戰馬走去一邊對柳飛兒道:“難怪這麽小心,原來是個啞巴……”突然雲霄停下了腳步,在柳飛兒驚疑的神情中轉過身,走到乞丐麵前,一把抓住乞丐的領口,將乞丐原地拎了起來,眼睛死死盯住乞丐道:“你不是中原人!你是……高麗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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