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文官微微有些發窘,又朝周圍揖了一揖道:“列位!列位!是這麽回事,張士誠大軍將臨,國公夫人得知眾位鄉親打算離開應天躲避戰火,也沒有攔下諸位的打算。隻是眼下一路饑寒一路烽火,國公夫人心憂諸位父老路上會有什麽閃失,又惦記諸位走得倉促,怕路上沒什麽照應,故而令我等為每人準備錢二百,餅十張,男女皆有,兒女高三尺以上者亦算一人。”


    “嗡!”城門口的人群立刻議論開了。這事兒新鮮哪,以往百姓逃難,各地官府要麽就是關死城門脅迫百姓守城,要麽就是巴不得你們趕快走幹淨,省得空耗錢糧。這應天倒好,咱們都要丟下這裏跑路了,他們不但不攔著,反而又給錢又送幹糧,而且還不拿回扣:這些人還是當官兒的麽?還有沒有當官兒的基本素質和基本覺悟?


    很多時候,天朝的百姓都是隨大流。


    當人們缺乏公開、公平、公正、有效的教育,並且又缺乏足夠的堅持中立態度的信息來源時,便很容易受到各種蠱惑和煽動。所以,盲從和謠言有時候不能責怪百姓的無知,相反作為當權者更應該去反省自己在以上兩個方麵是否有缺失。當公民享受到了充足的、具備分析能力的教育,並且能夠及時了解到真相,任何謠言都會不攻自破。刻意的隱瞞,隻會讓當權者搬石頭砸自己的腳。


    所以,雲霄設計的組合拳中的第一拳並不是強製封鎖城門、命令百姓守城,而是首先讓百姓在實實在在的利益麵前冷靜下來,不再漫無目的地逃命,轉而認真地思考這一走之後的得與失,再一點一點地扭轉百姓的恐慌心理。


    很快,百姓們就看到裝著麵餅和銅錢的竹筐被抬到了城門口,守城的兵丁也抬過一張書案,擺上筆墨,準備挨個登記,一切工作正在有條不紊地準備著。眼巴巴地看著麵餅和銅錢的百姓則低聲議論起來。


    “我說,牛哥,你打算帶著婆姨跑到哪兒去?難不成回山東老家?”


    “天曉得哩!俺老家都燒成了白地,俺和俺媳婦兒帶著娃子能到哪兒算哪兒吧!好歹這一年做工攢了兩個錢,這幾個月還算餓不死……”


    “唉!你們兩個,好歹還有堂客和伢兒,我們這一家隻剩下我這一個!剛剛在應天安頓下來,還請隔壁的老媽子給說和了一個寡婦,可……唉!”


    “逃……又能逃到哪兒去……”一個聲音幽幽地問道。


    “是呀!咱們兩條腿,怎麽也跑不過張士誠的快馬!”幾個附和的聲音。


    “到了別的地方,又要找地方安頓,不知道哪裏交的稅少一點,大家一起過去……”


    “天底下,哪裏還有比應天收稅更少的!”一個聲音理直氣壯。


    “說不定,沒到半路就餓死了!要是在半路被抓了勞役,還不知道哪一年才能回鄉!命不好的碰上馬賊,自家老婆要被幾十個男人睡了,自己還要被點天燈……”


    “早晚都是個死,還不如留在應天,吃幾天飽飯再死!”


    “是啊!一路南下逃命,好不容易有了個安身立命的地方,跑,又能跑到哪兒去?我不想跑了,應天不錯,死了,就葬在這兒吧!”


    伴隨著低低的議論聲,往城門口蠕動的人群漸漸止住了腳步。這時候,文官又登上了上馬石,高聲道:“諸位少待,國公夫人擔心諸位離開之後無處安身,特地準備了前往應天治下各處州縣的路引,諸位持路引可在吳國公治下各州縣暢行無阻!”


    人群又一下子呆住了,多數人一下子感覺到心裏暖暖的,更多的人心裏開始慢慢地湧出一點愧疚:自己怎麽就這麽混蛋呢!當年自己從中原逃難過來的時候,吳國公不但沒有驅趕咱們,還跟咱們糧食,給咱們房子,給咱們錢,現在吳國公有難了,自己怎麽就這麽走了?自己的良心難道真的被狗吃了?不少人眼眶紅紅地,看著不算寬闊的城門,眼中浮現出一絲猶豫。


    這時候,城外傳來了成百上千人的喧鬧聲,城門口的百姓頓時臉色煞白:張士誠這麽快就來了?


    “什麽人?站住!”守城的兵丁立刻挺起手中長矛,朝著城門外喝問道。


    隻聽門外的一個憨厚的聲音高聲道:“咱們是這周邊的農戶!要進城助餉!咱們的田是吳國公給的,地是吳國公給的,就連老婆都是吳國公替咱們說合的,張士誠要是占了這應天城,咱們莊戶人家可就什麽都沒了!軍爺!您瞧著!咱們十鄉八店的鄉親們都來了!帶著糧食來的!寧可咱們的糧食給自己的大軍吃了去,也不能留下一粒肥了張士誠那廝!讓他啃泥巴去!咱們隻要是有點力氣的,都是來投軍的!”


    話音一落,城外就發出了夾雜了女聲和童聲的呼喊:“投軍!投軍!”


    膽子大一些的百姓偷偷踮起腳朝城門口望去,之間高舉著的釘耙、鋤頭密密地如深林一般,幾百輛推車上堆滿了大袋小袋的糧食,還有,就是那一張張漲得通紅、滿是激憤的臉龐。準備逃難的人們恍然:自己一旦離開了這裏,就會失去已經得到的一切,去了別的地方,隻會在無盡的盤剝中被榨幹最後一滴血,然後痛苦地死去;而留下,不是去保衛某個人,也不是去保衛某座城池,而是捍衛自己的一切,既然失去這一切,自己早晚都會死,那麽還不如用自己的死來捍衛這一切!憑什麽,還讓我們再去做韃子的奴隸!


    所有人的心頓時沸騰起來,原本打算逃難的百姓們,將收拾好的包裹狠狠地摜在地上,一起高聲呼喊道:“不活了!投軍去!”


    “投軍!”“投軍!”


    “跟張士誠拚了!”


    所有人高聲呼喊這,向城防軍營湧了過去。整個應天城頓時熱鬧了起來,原本打算逃難的百姓,也都想通了一個問題:就算是現在走了,將來還是免不了挨這麽一刀,自己的妻兒還是要淪為奴隸,相比其他地方而言,應天治下已如天堂,這樣一塊地方,值得自己去捍衛。於是多數的百姓放棄了逃難的心思,既然早晚會死,那麽,就和這最後一塊人間淨**存亡吧!


    馬秀英聽著大門外喧鬧的呼聲,對著正在等待消息的柳飛兒和徐達深有感觸地說道:“都說民心可用,今兒總算見識到了!老五當真是智計百出!”


    徐達大笑道:“這一回咱心裏有底了!隻消拖得個兩三天,等到周圍的屯田兵一到,張士誠來多少咱吃多少!”


    柳飛兒含笑道:“那麽,是不是可以走第二步棋了?”


    三人對視,同時點了點頭。


    到了快日落的時候,周圍幾十裏的百姓幾乎已經全部進入了應天城,偏遠一些的,也都已經疏散進了其他駐軍要塞。這個時候,應天的衙役們紛紛走上街頭,告知所有百姓,為了防止宵小、細作趁機作亂,從即時起,應天所有城門封閉,任何人不得出入。


    第二天一清早,應天城外就迎來了一支千餘人的隊伍,準確點說是數百和尚的隊伍。


    “那和尚!城門已封,戰事結束前不能隨意開啟,到別處化緣去吧!”守城的兵丁站在城門樓上高聲呼喝道。


    帶頭的和尚雙手合十,微微躬身道:“張士誠無道,我等僧眾為保人間淨土,願舍身飼虎,計出僧兵七百六十三,協助守城。貧僧道衍,乃是劉雲霄將軍故交,如若不信,可請柳將軍前來一辨真偽。”


    消息很快傳到了柳飛兒的耳中,正在議事的三人立即出城迎接,七百多僧兵不善結陣野戰,但留在城內對付宵小和蓄意作亂的細作倒是綽綽有餘。緊接著,不少商號、富戶也出人、出資,為守城盡力。隨著聚攏的人力、物力越來越多,三人隻覺得肩膀上的壓力越來越小。


    卯時一過,徐達便帶上城內僅有的兵卒出城,與趕來協防的楊靖部匯合,消失在人們的視野中。城內民兵的指揮權正式移交給馬秀英和柳飛兒,應天兵備庫的大門完全開啟,將僅有的幾百件鎧甲、兵器分發到由馬秀英的親兵和道衍的僧兵組成的總預備隊的手上。飛字營的庫房也完全開啟,將一天內糊起來的盔甲兵器送到所有協防百姓的手裏。


    沒錯,“糊”起來的。百姓們拿到手的兵器鎧甲都是用紙糊起來的。刀槍都是士卒訓練用的竹木刀槍,鎧甲都是紙糊的鎧甲,不過不同的是,飛字營所有人花了整整一天一夜的功夫給這些家當全都糊上了錫箔,遠遠看去,倒也殺氣森森。


    拿到這些“兵甲”的百姓不免惴惴:怎麽地?要咱們用這些家夥跟賊兵死鬥?倒是負責分發的飛字營官兵嘻嘻哈哈地解釋說,十幾萬百姓穿上這個往城頭上一站,張士誠可就要掂量掂量自己有沒有這個膽子攻城了,要大家來,不是讓大家玩命的,嚇唬嚇唬張士誠的,徐元帥都還在城外呢,怎麽可能讓張士誠得手?


    這麽一說,百姓們倒也放心下來了,不過放心歸放心,不少人還是從自家廚下尋了菜刀偷偷地藏在懷裏——萬一真有個什麽意外,自己也有了拚命的本錢不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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