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人,大人?”


    看範時捷懊惱一聲之後沒了聲息,史先生喚了兩聲沒得到回應,少不得對所謂的“名門望族”輕看了幾分,可從當初的心驚膽戰到今天的心寬體胖,他暫時還不想離開這個遮風避雨的地兒,不大的眼睛在胖臉的擠壓下眨巴幾下,想到自己當初經過過的一件事,再印證今日忍不住一拍大腿:“沒錯,就該如此!”


    “什麽就該如此?”愁悶之人最受的刺激,就像那些溺水的看見稻草都以為能救命一樣,範時捷緊緊的盯著史先生:“先生有什麽良策,還請教我!”


    “大人啊!這還是史某頭一回聽你說出這個‘請’字呢!”史先生嗬嗬一笑卻也再沒賣關子:“史某初聞,也曾站在大人的角度設身處地的想過,此案因為鄔先生的身份敏感才變得破朔迷離,大人雖無辜卻不得不身困其中,而之所謂‘困’,更因大人在太子與佟佳氏之間難以做選,進亦憂,退亦憂,可對?”


    “沒錯!”


    範時捷聽他分析的絲絲入扣,心中難免起了幾分希冀,又擔心他算漏了什麽?一咬牙:“罷了,有些事先生早晚會知道,索性先告訴你,也好共同參詳!”


    之所以要下決心才說出朝會之事,是因為皇上與太子在朝堂上的“爭議”,什麽時候拿出來說都是笑話,落在史書上也不是什麽光彩。


    作為朝廷的一份子,從職業道德的角度,範時捷應讓這事爛在肚子裏,這也該是所有朝會參與者的自覺。從客觀的因為不管皇帝還是官員,與平民百姓的差異不僅僅是府前有幾層台階,門上有幾顆銅釘,更多的是因為神秘、高高在上而產生的威嚴。


    像今天這事兒要傳揚開了,全天下百姓都知道,朝會也像菜市場買菜似得討價還價,談不攏還有強買強賣的事兒,什麽官兒什麽君臣啊!也就是那麽回事了!從這種一榮俱榮一損俱損的角度講,在維護朝廷尊嚴的時候君臣才是最該是親密一體。


    而他之所以又要說出,更因為他懂得應該不等於必須的道理。


    莫忘了,朝會上還有幾位阿哥呢!他們與雍正皇帝,同為皇子的時候就爭鬥不休,並一度威脅到儲位的安穩,太子臨即位之前,曾一度發狠把同胞兄弟們統統變成了殘廢:“本是同根生,相煎何太急”的話也就甭感歎了,這話既然能從千年前流傳至今,君臣分際也不可能一笑泯恩仇。


    大朝會可以看做皇子們重新發力的開端,對他們而言,既然做都做了,又怎麽會怕說出來?他們甚至會安排府上的清客、奴才們去茶樓酒肆宣揚,也許,到不了傍晚整個京城就傳遍了。京城無秘密,恰恰是因為別有用心者太多!


    注定瞞不住的事兒,範時捷肯定不會枉做小人,驚心動魄的一番話說完,史先生也被震撼到了,換做以前,他無論如何想不到像熊賜履、索額圖那樣的重臣,也能像秋風起時的黃葉,說凋落也就凋落了,他還以為是常青樹呢!


    許久之後重又摩挲幾下胖臉,歎口氣道:“大人夾在太子與佟相之間就夠為難了,可如今是在皇上與太子之間做選,嘿――”


    一聲感慨,就像七彩的肥皂泡破裂的那一聲“啪”,範時捷的就跟死了孩子的寡婦似得,徹底沒了指望,人學著史先生把自己往椅子上一扔,仰麵苦笑:“範某起家於軍中,得先祖舊部多方照撫才得以脫穎而出,以軍功履任雲南,漢夷雜居煙瘴橫出,若不是有範家的聲望在先怕也沒命回京城!”


    緬懷過往,忍不住喟然再歎:“先祖勵精圖治殫思力竭才有範府滿門的榮光,為長孫,不能繼承發揚也就罷了,還要招禍上門,百年之後,有何麵目列入宗祠啊!”


    情真意切,不光是眼前的困局,更因為叔叔的作奸犯科,先前發愁根紅頂白本想著為範家留下一脈來著,可現在――早該出事的安然無恙,自己這無辜的卻將拖累家族!


    看他如此頹廢至此,史先生反倒是笑了:“我說大人啊!咱還沒到山窮水盡呢?您倒是早早的把墓誌銘寫好了,須知兔子蹬鷹還有奮力一搏,您如何能放棄?”


    “我倒是想不放棄呢!可人堵著門就等於刀架在脖子上,難不成我他娘的要跟衛既齊似得耍賴,說什麽掛冠而去,沒來由的讓人笑話!”範時捷忿忿的咒罵一句,話頭一轉,道:“對了,把你剛才那主意說出來聽聽,反正他娘的閑著也是閑著!”


    雖說自己的妙計被當做了“聊勝於無”,史先生也不著惱,就跟講故事似得慢裏斯條的開口,而他確實實在講故事……


    “史某幼年讀書,因為家境貧寒請不起秀才,隻能跟著一個考了幾十年的老童生開蒙,每每遇到疑竇去問先生,他老人家都會告誡一句:書讀百遍,其義自見。雖說長大了曾一度以為這老先生是在敷衍,但迄今為止留給史某印象最深的還是這話!”


    書讀百遍其義自見,語出晉朝陳壽所著《三國誌?王肅傳》,王肅是王朗之子,曆史上的王朗並沒有如《演義》中被諸葛罵死,除了官居高位,教出的好兒子王肅也是文武全才,而王朗的名字之所以為寫《演義》羅貫中熟知,也是因為他這位在史書上留傳的兒子。陳壽在描述王肅治學時講:人有從學者,遇不肯教,而雲‘必當先讀百遍’。


    範時捷讀過《三國》,卻不知史先生扯出這話究竟有什麽意思,眼皮一翻,不耐煩的說道:“這話本大人五歲就會背,可這跟今天的事兒有關嗎?”


    “大人莫急麽,史某之所以對這話印象深刻,卻不是因為此語的本意,而是說將這百遍交給百人來讀!”史先生一笑:“雖是聖人經典,但人有百種其意自然也有百種,而這百意之中,必然有你愛聽的別人不愛聽的,但也肯定有你不愛聽被人卻愛聽的!”


    聽他這麽說,範時捷似乎要抓住了什麽?卻是朦朦朧朧的看不清,凝眉沉思的時候,史先生重又開口:“史某之所以有這番感悟還是在剛剛為幕的時候,時年江河決堤,東翁下轄皆成澤國,朝廷雖有救濟卻是杯水車薪,百姓嗷嗷待哺之時有人密報說有糧商囤積居奇牟取暴利,東翁大怒之下發簽拿人,誰知捕人的捕頭卻被人給五花大綁著送回來了,理由是衝擊官庫,到後來才知道那糧商與走通了某位貴人的門路,硬是把自家的私倉變成了漕運的中轉倉庫,不光一粒糧食不能動,還得逼著衙門出兵丁護糧!”


    “那位東翁本是愛民如子的,拿不到糧食早已心急如焚,可就在這時候又有壞消息來了,朝廷已經派人下來查訪了,並嚴令不得餓死一人,否則就要罷官問罪!”史先生略作停頓,看看依舊迷茫的範時捷:“大人啊!若是換做你又該怎麽辦?”


    “衝擊官倉是死,弄不來糧食也是罷,這――這他娘的跟本大人一樣呢!”範時捷本能的接話,最終卻因沒有應對之策而羞惱成怒:“我說老史,你他娘的有話就明說,專門來消遣本大人作甚?”


    “哈哈哈哈!”史先生暢快一笑:“史某送了東翁一句話,民可使,由之,不可使,知之!”


    出自《論語?泰伯》的這句話範時捷一樣不陌生,他甚至能解出兩種意思,一種是君王統治,指使驅趕百姓做事就行,不比讓他們明白做什麽;另一種則是讓民眾聽從指揮行事,卻不必讓他明白背後真意。可――這句讀似乎不是這種斷法吧?


    還好,這回史先生並沒有沒等他發問直接解釋了:“史某以為,既然這不良奸商要人護糧,必定是擔心百姓餓紅了眼鋌而走險,而官倉又不得不防,於是先讓衙門出了告示,寫明國倉重地,妄動者斬。又讓那挨打的捕頭在糧商的各處倉庫掛出燈籠,標出糧倉――”


    “你――你這分明是誘人以罪,也虧得你那位東主對你言聽計從――他就不怕激起民變,到時候朝廷將他抄家滅族?”


    聽了他這主意,範時捷真不知道該怎麽評價他,饑民們已經餓的要死了,你偏偏告訴他們那裏有糧食,就算有“死”做威脅,可麵對吃了明天可能死,不吃今天必定死的選擇,饑民們還有得選嗎?


    “這事跟我那東翁可半點關係沒有!”史先生一攤手:“糧商要護糧,咱們出告示派兵丁,饑民為了填飽肚子不怕殺頭,民可使,由之。搶糧總是犯法的,其情可憫,罪不可恕,首惡斃了,餘者從輕,東翁再出些燒埋銀子,這叫不可使,知之!”


    “你――”範時捷一指史先生,想說什麽卻怔住了,隨後雙掌一合:“好你個史先生,本大人到今天才知道你有國士之謀,範某眼拙了,來來來,受我範時捷一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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