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秋那裏在外麵的小館子吃過東西,千金小姐再也沒有隨便出去拋頭露麵的道理。她上輩子無論在姑蘇還是在京城賈家,她都是嬌養深閨。那裏見識過外麵的市井風情,不僅是黛玉,大觀園的姑娘和奶奶們誰能隨便的出門,連著二門一年一年的都沒邁出去過。這輩子冷清秋是個小門小戶的姑娘,不過冷太太也不會輕易叫女兒隨便出門,家裏雖然不富裕,可是也有個韓媽做些粗活。他們家既不會全家出去吃大館子的好菜,也不會去街邊上的飯攤上吃那些混雜著灰塵的食物。清秋每天上學放學,中午帶著午飯,一般同學們請出去吃東西,也不過是一點點心和幹果花生。剛才遇見白紹儀的怪異感覺已經被第一次出門吃飯的新鮮感和緊張給取代了。


    出版社挨著學校的圍牆,小孫拉著她一路上唧唧呱呱的說話,很快的她們除了後門,眼前全是些小飯館,照相館什麽的。“這些小店全是靠著學校做生意的。你這個樣子肯定是大家閨秀,整天不出門隻會讀書的那種。你還沒來過這樣的地方吃飯吧。”小孫感覺到清秋的緊張的,歪著頭打量著清秋。


    “我看著你第一眼,就覺得你好像是天上的仙女似地,整個人不食人間煙火。想必你在家父母管得很嚴,我們都是大人了,我也是中學畢業,可惜沒考上大學,即便是考上了,我家的情況也很艱難了。眼前這分工作很好,師傅也好,同事們也不錯。我這分工錢家裏也能輕鬆些。你開學就是大學生了,今後還有更廣闊的前程呢。現在再也不纏小腳的年代,女子出來工作交際都是正常的。那家店其實也不錯,你先試試看,若是不喜歡我們再找一家。”你別看這裏店鋪不怎麽有名氣,可是他們的生意都很好的。小孫拉著清秋的手拉著她進了一間小小的店裏麵。


    “哪有那樣嬌氣,我隻是第一次來不熟悉。不過我很少在外麵吃飯倒是真的,其實我家裏境況很一般,我父親不在了,隻跟著母親和舅舅生活。家家都有難念的經,你何必要的作此感慨呢。不過你說的很對,我是該出來見見世麵,省的縮手縮腳的叫人看著笑話。”清秋決定要客服自己羞怯感,要努力適應這個社會的節奏和習俗。


    進了小店,清秋有點詫異,雖然飯館很簡陋可是裏麵還很幹淨,因為放假了,來吃飯的學生很少。送到了中午飯點也隻有一兩個學生樣子的人在吃飯。看著小孫帶著個姑娘進來,掌櫃的倒是殷勤的迎上來:“孫小姐,中午吃點什麽。這位小姐好,歡迎來鄙小店。我這裏飯食雖然沒有山珍海味可是保證幹淨新鮮。小店今天中午有現成的蔥肉烙餅,拌黃瓜綠豆粥,你看如何?”


    掌櫃的迎著她們兩個坐下來,拿著搭在肩膀上的趕緊手巾抹桌子嘴裏很爽快的報出來用午飯。小孫看著清秋:“你吃這個行麽?”清秋家裏也不是什麽好飯菜,她對著一般飯菜也能接受了。“看你的說的,可不挑揀吃什麽,幹淨新鮮就行了。”來到這個世界上,清秋才知道一般人家的午飯絕對沒賈家大觀園一個姑娘身邊的大丫頭的份例菜好。


    可是清秋寧願每天吃冷太太和韓媽做家常飯,坐在粗笨的長凳上,吃烙餅也比在大觀園整天吃燕窩,卻整天嗟歎流淚的好。小孫笑眯眯拍一下清秋的胳膊:“我就知道,你不是那種酸了吧唧的人。掌櫃的快點上菜吧。”


    清秋從來沒過這樣的小飯鋪,她好奇的張望著,一個曲尺狀的櫃台後麵的架子上擺著幾個酒罐子,櫃台上卻沒掛菜名水牌,整個飯館收拾的幹幹淨淨,地上的青磚地打掃的幹淨,還撒了水。桌椅板凳都是笨重古舊的,可是擦拭的一塵不染,櫃台邊上掛著個半截布簾子,飯菜的香氣從裏麵飄出來。整個館子裏麵也就是三張桌子,她們的這張靠著臨街的窗戶,剩下的兩張桌子上幾個男學生,他們自從小孫和清秋進來竟然變得鴉雀無聲。全不見剛才高談闊論,揮手舞腳的豪放了,反而是低著頭吃東西,一個個的拿著眼角偷瞄著清秋這邊。


    清秋逐漸對著別人的打量已經能適應了,她裝著沒看見,隻是和小孫說話。“你就在這裏訂午飯的,這家雖然小看著卻還幹淨整齊。也不知道一個月要多少錢。”小孫拿著茶杯喝一口:“劃算的很,我以前是自己帶飯的,而是天氣熱,中午就壞了。這裏飯菜幹淨便宜,一個月兩塊錢。還能每天吃肉!”說起吃肉,小孫眼睛亮閃閃,露出十分神往的表情,頰邊兩個小酒窩,特別的可愛。


    “你這個饞嘴的丫頭,還想著吃肉呢!”清秋對著小孫皺皺鼻子,掩嘴而笑。“你們原來在這裏,我到底是晚了,主編已經走了。不介意的話拚桌可好。”白紹儀從門口進來,一共隻有三張桌子的飯館,那兩張桌子已經有人了。清秋微微一皺眉頭,剛想拒絕可是腦子裏麵忽然浮現出來小孫的話。她似乎有點太格格不入了,人家未必是真的要怎麽樣。再者不是講自由平等麽,她何必要躲躲閃閃怕見人呢?以後上大學,找工作見的人更多,難不成她還要恪守著授受不親的教條不見人不成?


    想到這裏,清秋反而是放鬆下來,她看一眼小孫,見她沒反對的意思,大大方方的說:“好,隻怕白先生嫌棄我們聒噪。”白紹儀頓時覺得兩腋生涼,頂著太陽奔波的辛苦頓時沒了。他給清秋送眼藥被人家拒絕,還叫白紹儀暗自傷心半晌。本以為是佳人看不上自己行為麽孟浪,就當他不甘心要再試一下,誰知柳暗花明,他心裏隻有欣喜若狂的可以形容了。


    有人欣喜若狂,有人卻傷心欲絕,秀珠坐在自家飯廳裏麵,對著眼前的午飯正在掉眼淚呢。白太太看著小姑子傷心抹淚,無聲的歎口氣:“你也別聽風就是雨的,玉芬隻是隨便一說。沒準是老七自己貪玩,被有心人捏造出來他喜歡那個小姐。可是這個冷姑娘,我怎麽一點印象都沒有?”


    “是老七親口承認的哪裏會錯!我就說這段日子他怎麽一直躲著我,原來是他變心了。那個冷姑娘,我怎麽會知道,肯定是那裏冒出來妄想攀附的人罷了。沒準還不如邱惜珍那個電影明星呢。金燕西,他怎麽能這樣對我!”秀珠越想越氣,謔的一下站起來:“我要去找他問清楚!”


    白太太趕緊招呼下人們:“攔著秀珠,你這樣跑去興師問罪豈不是把你表姐裝進去了。再者說了事情沒鬧清楚你這一鬧反而坐實了金燕西有外心,以後你們兩個和好可就難了。聽嫂子的話這件事要從長計議,先吃飯,等著一會我打電話把玉芬叫咱們家來。”


    “表嫂叫我什麽事情?你們怎麽還沒吃午飯呢?都快三點了,我本想找你們去天壇公園吃下午茶。怎麽你們連午飯都沒吃呢?”正說著金家三少奶奶玉芬拎著皮包踩著新買的意大利高跟鞋進來了。


    “表姐你在電話裏說的都是真的麽?燕西有了喜歡的人了?”秀珠泫然欲泣抓著玉芬的手。


    三個人在客廳沙發上坐下來,白家的下人端上來三杯冰鎮的可樂,白太太叫下人都出去了。整個客廳變得十分安靜,隻剩下電風扇呼呼的轉動聲和杯子裏麵氣泡歡快的爆裂聲。“我也沒親耳聽見的是我們家翠姨娘身邊的人聽見,她轉告我的。不過這些日子老七也不著家,據說是辦什麽詩社的。我看八成是在詩社認識的人。繡珠妹妹你別傷心,我去先跟著老七打聽下風聲。今天我特別的約了老七出去喝茶,好從他嘴裏套點話。”玉芬因為和白家的關係最近,加上白雄起仕途很得意,於公於私,玉芬很想秀珠成為她的妯娌,對著秀珠和金燕西的事情大力讚成。


    “我要問問燕西,他怎麽能這樣!”秀珠頓急了,她要跟著玉芬去質問金燕西,他們一直形影不離,兩個人從小一處長大,感情上比青梅竹馬還要更進一步,耳鬢廝磨幾乎就是夫妻一般了。忽然聽見金燕西正要追求別的女子,對秀珠來說不啻於是晴天霹靂。看著秀珠情緒失控,白太太忙著按著秀珠,和玉芬一起安慰:“你這個樣子怎麽叫人放心。還是玉芬先去問問老七的意思。你也知道他一向是想起一出是一出的,沒準哪天就是胡說呢。”白太太對著玉芬使眼色,叫她順著自己的話安撫秀珠的情緒。


    “是,表嫂的話在理。你也知道老七的嘴裏沒正經。對了,紹儀表哥搬出來了,嫂子知道麽?”玉芬趕緊轉變話題,扯著白太太拉家常。“知道,聽說是學校分了宿舍。我和伯言還想請他來家住,誰知他不肯!學校裏麵宿舍那裏能舒服呢?我叫人過去服侍,他也不要。伯言再三的堅持才肯同意每天過去打掃房間,剩下不要做。連著做飯也不要,你說他一個人還要做飯不成?真的不知道堂弟是怎麽想的。”白太太有些不解的皺皺眉,在家不舒服麽,學校的宿舍那麽三間房子,還沒有人服侍的,冬天要自己生爐子,夏天隻有一把扇子,哪裏像是副總理的官邸,有自己的鍋爐房夏天有電扇,冬天有暖氣。


    玉芬一笑:“還是嫂子心疼弟弟妹妹們,在我們家表哥便是這個樣子,整天不是看書就是出去會朋友。他的房子輕易不要人進去,就連著母親叫丫頭過去服侍,也被退回去。還說不該買賣人口,蓄養奴婢,最後沒法老媽子去他那邊打掃衛生傳話什麽的。”


    “我聽說堂弟已經著手收拾房子了,他們家在北京的房子有些年頭沒人住了,可該好好地修整一番,紹儀的年紀不小了,他的終身大事也該抓抓緊。”嫁人的太太們最喜歡的事情就是做媒。


    玉芬來了精神,端著可樂喝一口:“秀珠妹妹你跟著紹儀表哥在承德玩一圈,路上可是問過他的意思。我想表哥在外洋多年了,沒準早就有了心上人。你可是知道一星半點的?”


    “我聽著堂哥的話裏話外不像是有定下來的女朋友的情勢,不過路上說起來他在外國的事情,聽著他的意思好像有過女朋友的,隻是後來各自分開了。我想堂哥肯定不會喜歡洋人的。他回來不論是叔叔意思還是他的意思,都是要的在國內找朋友的。表姐,已經不早了,你喜歡汽水我叫人給你送一箱子去!”秀珠抓著玉芬的胳膊催著她快去打聽金燕西的心思。


    清秋每天早早的起身來上班,沒幾天她就喜歡上忙碌的日子了,冷太太見著女兒每天早起晚歸很是辛苦,幹脆是早上早早的起來親自給清秋做飯裝在飯盒裏麵給她帶上:“外麵的東西再好也不如家裏的合胃口。你這幾天都累瘦了,媽看著心疼。裏麵的飯叫那個飯館的廚子熱一熱,他們有好菜你叫一個。不要虧待了自己。”清秋站在晨光微曦中心疼勸著冷太太不要早起給她預備午飯。


    “反正我上了年紀,覺少了。就算不起來也白躺著,你快點走吧,小心遲到了!”學校在城外,清秋要趕著城門一開就出去,再晚了就要遲了。冷太太不放心,幹脆叫韓媽的丈夫每天拉車接送女兒,其實清秋大可不必走的這樣早,主要是在躲那位熱心過度的鄰居金燕西罷了。好在這位七少爺一向不能早起,每天早上十點起床都是早的,所以清秋能有個很清淨的早上。


    金燕西倒是一門心思的要把清秋追到手,他特意問宋潤卿放暑假了怎麽不見清秋在家,宋潤卿被姐姐說一頓,明白外甥女心思堅定,雖然有些可惜,到底還是心疼外甥女和姐姐的,他敷衍著說:“秋兒一向性子冷清,她跟著一位學書法的師傅抄寫經文去了。就在城外的一個尼姑庵裏麵。那個是很清的姑子廟不接待男香客的。”金燕西這些日子知道清秋每天早出晚歸,也沒懷疑宋潤卿糊弄他也就相信了。


    他提出來要拿汽車送清秋進出,卻被冷太太一口回絕了:“她小孩子家家的抄寫經書是為了積德行善,那裏還敢坐著汽車。抄寫經文最要緊的是誠心,我們怎麽好意思動七爺家的汽車呢。七爺的應酬不少,別耽誤了七爺的事情。”金燕西聽著冷太太的話也隻能作罷,他逐漸的發現冷家不再接受他送去的小東西了,即便是他弄來了冷太太很喜歡一個角的戲票,那張戲票還是被韓媽原封不動的退回來了。


    金燕西叫著韓媽問道:“你們姑娘每天都去抄寫經文麽?”說著金榮塞給韓媽幾塊錢,韓媽這樣的女仆一個月也就三四塊工錢麽,手上金榮塞給她的錢足足是一個月的工錢。韓媽拿在手裏不舍得摩擦下,還是放在金燕西跟前的桌子上,她拿著圍裙擦著手:“可不是,我們家姑娘每天天不亮起身,太太都勸不住。”


    韓媽這副樣子金燕西就知道冷太太一定是狠狠地吩咐過了,不準韓媽說別的話,他看一眼那幾塊錢淡淡的說:“賞你的便是賞你的,拿著吧。”金燕西心裏滿是挫折,他決定要自己弄清楚清秋這些日子在做什麽。


    有人鬱悶的有人則是心裏暗喜,白紹儀正在自己的宿舍裏麵專注的看書,忽然桌子上的鬧鍾忽然響起來。白紹儀從書本裏抬起頭,赫然發現已經是快要十一點半了。他要趕著午飯的點去小飯鋪“吃午飯”,為了能和清秋“巧遇”順便結伴吃午飯的,白紹儀回絕了金家和白家的好意,每天無怨無悔的吃著簡單的食物。不過對著清秋,他很能體會到秀色可餐的含義了。


    更叫白紹儀高興地是,清秋似乎認可了他這位每天出現“飯友”,有了活潑的小孫在邊上插科打諢,他們也能說上些話。一次小孫說起來她要辦戶口,需要一張照相,白紹儀立刻說自己有照相機可以幫著她照相。趁著給小孫照相的機會,白紹儀對著清秋說:“忘了提醒你,新生入學是要交照片的。我的技術自認還是不錯的,冷同學你要不嫌棄我的技術粗糙,我也幫著你照幾張。反正一張也是一張相紙,你們都是標準的兩寸照片,正好能一張相紙。”清秋本想推辭,卻被小孫拉著:“當然好,一張相紙也要不少的錢。白先生你真是個好人,平易近人還好說話。”


    白紹儀偷眼看著清秋的表情,哈哈一笑:“人人平等,我做教授的也沒多長一隻眼,平白的裝腔作勢叫人厭煩。其實這些相紙是我從外國帶回來的,都有保質期,白放著也就不能用了。你們也不用過意不去,我能練習一下照相的技術,你們要是想謝我,能不能給我也做個玻璃絲的茶杯套子可好?”小孫和清秋都是很喜歡小手工的,小孫買了不少的玻璃絲和琉璃珠子要編茶杯套子。結果總是弄不好,還是清秋出手幫著她做個很精巧的。一次吃飯小孫帶著顯擺,被白紹儀誇獎了好些話。


    當時清秋沒說話,可是看她的意思是同意了,白紹儀暗想著自己千萬不能著急。她現在隻把自己當成個點頭之交略高的人,不能逼她太緊了。白紹儀現急匆匆的換了衣裳,又拿起來一瓶子香水猶豫一下還是放下了,想起來照片已經好了,白紹儀便把清秋和小孫的照片分別裝在兩個信封裏麵,在上麵寫上名字,塞進了口袋,預備著吃飯的時候給她們。隻是他急著出去,一不小心撞翻了香水瓶子。白紹儀懊惱一聲,又換了一身衣裳,眼看著時間不夠了,他把信封從換下來的衣服口袋裏麵拿出來看也不看的塞到身上,抓著草帽一溜煙的跑出去。誰知剛到了門口就看見白家的下人過來,她是白太太信得過的老媽子,三十上下,拎著個幹淨的包袱,裏麵裝著洗幹淨的衣裳。


    “你把我換下來的拿回去就成了,屋子不髒不用打掃了!”說著白紹儀一溜煙的不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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