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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如此便會有分歧,或許也算不得分歧,隻是做事的方式不同,他喜歡而且滿足於聽取匯報,而我則喜歡深入到一線弄清事情的真相,而且我認為鄉鎮已經是基層,不少事情鎮裏的領導完全可以也有能力了解到真相,沒有必要隻滿足於聽匯報,而且這與眉毛胡子一把抓不是一回事。


    那麽,之所以除了書記之外還會有人反對,則關鍵因為減少了環節,必然地要侵害減少了的環節中的既得利益人的利益。所以,分歧便演變成了我們之間矛盾的第一次公開對抗。


    這種狀況一直持續了一個月,直至鎮裏發生了機關幹部集體上訪,書記把責任全部歸罪到“我的挑唆”上引起了縣委的重視才有所改變。——事實總是這樣,無論你是不是不屑辯論,隻要你不說話,就不可避免地要承擔“罪名”。


    縣委派組織部長親自前來解決我們鎮的上訪問題,因為至當時隻聽說過工人農民上訪,機關幹部上訪在我們縣尚屬首例。部長是位自鄉鎮幹起的幹部,辦起事兒來頗有些門道。他沒有去接觸上訪人,而是把我們兩個黨政一把手叫到了一起。


    這是我以鎮長的名義參加的第一次工作會議,也是我第一次麵對如此高級別的領導幹部,所以,我很莊重,之前曾認真地整理過自己的儀容。


    部長進門便坐到了會議室正中央的國旗下麵,說明今天他是最高首長。他黑著臉,半晌不說話,隻是把目光不停地從書記轉到我,又從我轉到書記。


    為了緩解這種冷得讓人發抖的寂靜,書記不停地給部長敬煙,看得出來,他們之間很熟識,但都被部長以嚴厲的手勢毫不客氣地拒絕了,煙空自拿在手上,抽也不是,不抽也不是,一臉地尷尬。


    部長仍是不說話,恍若過了許久,他緩緩地拉開隨手攜帶的那隻精致的真皮公文包,緩緩地摸出一包香煙來,認真地揭開封皮,小心翼翼地抽出一根,而後隨意地把煙盒放到桌上,手中的煙卻是先放到鼻上用力去聞而不忙著去點,待書記掏出打火機,卻未及他給點上,部長已自顧自地打火點燃了,滿滿地吸了一口,而後煙自口鼻噴湧而出,一時間便把自己籠罩到了煙霧裏,更添了幾分神秘色彩,卻還是不說話。


    不說話的本身就是一種壓力,這種壓力無疑加重了他故意要施予的壓力。


    事實上,直到我的手心出了汗,對了,順便交代一下,手心出汗是我高度緊張的表現,隻要緊張,手心便會止不住地出汗,他才習慣地環視了一下隻有我們三人的會議室,仿佛剛醒過來似地開口道,都到齊了,現在開始。說著,他把煙蒂扔進了麵前桌上的煙缸內,見仍燃著,便又撿起來,用力地摁滅,僅這麽一個動作,我便感覺到他是一個一絲不苟的人。


    果然,他又開始說話,聲音渾厚卻不乏較真兒,而且直奔主題,說我今天來,不為別的,就為咱們鎮機關幹部上訪的問題。這可是個大局,什麽是大局,穩定就是大局,離了這個大局,什麽也無從談起。說著,他用目光逐一盯了我和書記一遍,象是在征詢我們對他談話的意見。


    其時,我隻知有三分之二的機關幹部在上訪,卻並不知其中的緣由,所以雖有同感,卻是無法表態,而書記顯是剛才受了冷落,心裏正煩,低著頭,不肯說話。


    見無回應,部長接著說道,我今天可是捧著尚方寶劍來的,這樣吧,我隻問一句,咱們這屆班子到底還能不能解決好這個問題?話意明確,意即生殺全憑他臨機處置。


    雖如此,既不知原因,我也隻能沉默以對。


    此時,書記抬起了頭,態度堅決地說,能,我們向組織保證,一定能解決好這個問題。


    我注意到,他說的是我們,而不是我,顯然也包括了我。這可是破天荒的第一次。


    部長不相信似地把目光轉向了我,他看我的目光始終是友善的,這是我做鎮長以來的第一次,讓我甚是感動,未及思考,便堅決地點了點頭。


    幾天呢?見我們兩人都表了態,他的語氣友好了些,輕聲地追問。


    我正思考著,書記已先開口說話了,至少得一個月吧?因為,因為我明天便要出發,到上海開一個招商會,跟縣長一起,恐怕得十多天的時間。


    提及招商引資,他又變得眉飛色舞起來,因為縣委剛到思鄉鎮開了現場會,重點對思鄉鎮的山區綜合開發項目進行了觀摩,並給予了充分地肯定。


    由於綜合開發項目必須要有一定數量的工業做支撐,而思鄉鎮既無資金上的優勢又無技術上的優勢,所以隻能靠招商引資。


    盡管其時縣委已開始號召招商引資,他卻始終認為那是一種賣國行為,並無多大熱情,完全是一副聽之任之的態度,那架勢便是出了任何問題本人概不負責。一旦項目得到了縣委尤其是書記縣長的一致肯定,他又把功勞全部攬到了自己身上,畢竟他是思鄉鎮的一把手,功勞自都是他的。


    我不得不佩服他態度轉換的速度,自那以後,他便把招商引資牢牢地抓到了手中,三天一個招商會,五天一個洽談會,花了錢,不僅沒有招進一個項目,而且據說還受到了正全力抓招商的縣委的一致肯定。


    後來,我才了解到,這次機關幹部上訪最重要的一個原因,便是招商引資——花了錢,不見外資,機關幹部的工資不長,領導幹部專車的檔次卻在蹭蹭地往上升,美其名曰工作需要,豈不成了搞腐敗的擋箭牌?“淘金者”態度激烈,卻失之偏頗,其時招商引資確十分不易。


    再說部長沉思了一會兒才說,一個月?不行,絕對不行,不過,招商引資也很重要。我曾聽說,部長跟縣長是同縣老鄉,自然不會反對縣長的決定。於是,象下了最大的決心似地,他繼續說,我看還是這樣吧,書記抓招商引資,鎮長抓穩定,兩手抓兩手都要硬。


    書記兩手對搓著,似乎還要再說什麽,但被部長用眼色製止了。書記自是要反對,他總是對我不放心,唯恐我捅了他的漏子。


    我相信,他應該知道,上訪主要針對他,正如他向縣委所匯報的那樣,部長必定認為果真是我煽動起來的,這應該是他來之前而絕不是現在才做出的決定。——誰點的火,就叫誰去滅,是一招妙棋。


    那一刻,我的大腦特別靈光,一眼就看出了其中的奧妙。但這畢竟是我做鎮長之後接手的第一項任務,而且是由上級組織部長親自委派的,組織部長可是吃罪不起的人物,盡管我意識到其中可能有詐,但還是勉強點了頭。


    見我點了頭,部長難得一見地笑了笑,卻加重了語氣說道,不過,一個月可不行,我隻給三天時間,記住了,隻三天,至少不能再到縣委縣府去。說完便欲離去,書記便挽留他吃飯再走,而我卻隻陪著笑,愣是不說話,因為我上廁所時聽到了他秘書與司機的小聲議論,說是臨鎮的書記剛從歐洲回來,中午邀部長前去,讓書記作陪。


    書記不明就裏,死拽硬拉非要強留,部長嘴裏說著“忙”,臉上已是不好看了。


    我便勸道,吃飯,還是下次吧。


    或許因我幫他解了圍,部長臉上愧疚稍現便已隱了去,哈哈大笑,說還是鎮長明事理,待招商引資和穩定雙豐收時,我一定前來,大幹三百杯。話裏難免誇張,人已是登車而去。


    我和書記對視了一下,竟莫名其妙地覺得他有些可憐,無論出於什麽目的,畢竟是他為我創造了一片發揮作用的空間,便善意地衝他笑了笑。


    未及回轉,他的電話便響了,我自是知道原委,卻見他接過電話之後,一臉的神秘,隨即又神氣起來,道了一聲“忙啊”,便登車絕塵而去。


    我突然感到好笑,笑他人,也笑自己,便放縱地哈哈大笑起來。


    既已應承下來,便要努力做好。這是我一貫的處事原則。我原以為,憑著我和“淘金者”之間的交情,沒有什麽不可以商量的事情,盡管我還不知道是誰為何上訪,而這恰恰是解決問題的關鍵,因為這樣我更能保持客觀的態度。


    先從組織者入手,猶如戰爭中的“擒賊先擒王”。我很快便形成了解決問題的大思路,不僅暗暗自得。先有一個大的框架和具體實施的計劃,是我做事的習慣。


    或許由於太過順利的原因,那時候,對於解決農村問題,我不僅不象書記他們那樣悲觀,反常常為自己解決農村問題的能力而感到自負。


    我認為,農村原就沒有什麽解決不了的大事,因為農村人是善良的淳樸的,隻要真心待他們,遇事肯同他們商量,多聽聽他們的意見,多尊重他們的願望,盡管他們的認識水平很低不容易達成一致。


    這主要是我們工作的問題,習慣於命令而不屑去做耐心細致的思想工作,其實,隻要思想通了,常常會事半功倍,因為他們會不遺餘力地支持你,心都肯掏給你。這是我當時對於農村工作的一點兒基本看法和做法。


    這次卻不同了,原因是:按照部長的要求,書記必須把上訪情況向我做全麵交待,他卻不僅沒有這樣做,反而把我負責解決上訪問題的消息給捅了出去,因為他原就希望我那位做副書記的同學去管,並不希望我插手,我認為,除了我剛才提過的原因,便是他不能讓我太過突兀,似乎我的突兀對他是一種威脅。


    如此,我的工作遇到了極大的困難,因為我根本無法了解到真實的信息,他們明顯在躲著我,偶爾碰上了,出於交情實在不能不說話,也盡是些吃了喝了哼哼哈哈之類的事兒,從不肯多說點兒什麽。


    但我堅信,這隻能是一時的誤解,截然不同於我那位做副書記的同學——他見機最快,我當選鎮長後,他是第一個向我表示祝賀的人,盡管我們是在廁所裏似乎是偶爾碰上的,但我敢肯定他必定是故意跟來的,因為他並沒有做什麽,隻是打開了水龍頭把水弄得嘩嘩地直響,他隻輕輕地跟我碰了一下,話也隻有一句兩個字的“祝賀”,他表現得如同做地下工作一樣,人也很緊張,或許因為當時剛出了結果,情形還不是很明朗,他在公開場合的麵是冷的,似乎我們之間毫無幹係,話自也是不肯說的。


    及至縣委按人代會選舉的結果宣布了我的任命,或迫於形勢,也可能出於嫉妒,反正我是這樣認為的,我們便形同陌路了,他因此得到了書記的信任,儼儼便在做著鎮長的工作,可以說他是實際上的鎮長。


    迫於無奈,我決定利用晚飯後的時間去找老賀。老賀是恢複高考後的第一屆大學畢業生,對發展山區經濟頗有一套,卻偏喜說怪話,揭領導短。他們畢業的那個年代,正是人才極度匱乏的時候,他的同學都已紛紛做了領導,唯獨他還在原地踏步走。


    想到這些,他便心理極端不平衡。因為在他看來,他正是按照自小便接受的“實事求是”的教育去做的,他甚至可以稱得上這方麵的模範。他想不通,長期養成的習慣又改不了,更何況此時的他早已聲名在外,想改也是不可能的了,於是破罐破摔,更加怪話連篇。倘若老賀有一天不說話或者請假一天,人們立馬便會覺得咄咄怪事,仿佛缺少了什麽似地。


    不過,老賀卻也為一般幹部掙得了不少利益,譬如有一次機關分蘋果,由於分管機關的副鎮長得了好處,供貨商便隻給領導們準備了幾箱大的,一般幹部則隻能吃小的了。幫忙卸車的老賀意外地發現了這個秘密,說是意外,其實不少人早就發現了,卻都礙於情麵不好意思說,有人便做了個套,故意讓老賀“意外”發現。老賀立即大叫起來,迅速地把消息擴散開來,搞得副鎮長無地自容,隻好要求供貨商全換成了大的,暗中自然也要把吃到嘴裏的一千元好處費如數退還了。諸如此類,不一而足。


    既如此,自有不少人暗中支持,老賀更加肆無忌憚了,吃虧的卻隻有老賀自己。到了書記這一任,倡導自由組合,有人懷疑主要是針對老賀的,因為老賀總是讓領導心裏犯堵,嘴上又不好說,攆又攆不走,治又治不了,自是讓人上火發急。事實是,對於老賀這方麵的“特長”,不少人暗中鼓勵歸鼓勵,自由組合卻沒人肯要,老賀便帶著工資失業了。


    人其實是世界上最低賤的動物,因為其思想,短時間的無所事事或許還能夠逍遙自在,時間一長,問題便來了——有人發現,老賀變得沉默寡言了,終日裏隻繞著鎮政府轉,頭發白了一片,卻也無法:各部門都是自由組合的,沒人肯要,除了怨自己不爭氣,還能怪誰?


    恰於此時,我向書記討了管區主任的差使,便組合了老賀。這當然是個皆大歡喜的局麵:老賀感激萬分,書記也因為正擔心老賀鬧事無法處置而打心眼裏喜歡。


    與老賀一起共事,我才發覺,老賀其實是蠻有思想的,心腸也軟,隻是說話嘴不應心,略顯直露了些。所以我特看重他,那時候的大學畢業生終究遠勝於今,他後來果然為山區開發項目做出了重要貢獻。為此,我們成了摯友,盡管他對我說話同樣不客氣,但作為一名老同誌,他打心眼裏還是蠻尊重我的,而尊重往往是相互的。


    所以,我決定去找老賀,原是有十分把握的。誰知,敲了半晌門,門才開了,見是我又咣地一聲關上了。我不明就裏,邊用力地敲著門,邊高喊著老賀。這時候,屋裏的燈也滅了,我便疑心他喝了酒,因為他開門時便滿麵酒氣。可隻過了一會兒,屋裏的燈卻又突然亮了,隨即又滅了。如此反複了幾次,驀然傳來了他婆娘“沒良心”的罵聲。


    老賀在外麵人五人六地象條漢子,在家裏卻是十足的妻管嚴,這罵聲顯然是針對他的。山鄉的冬夜是寒冷的,凍得我直發抖。原來兩口子在吵架!我咕嚕著,本欲再次敲門問個究竟,想想兩口子的事還是少管為妙,古語說得好:清官難斷家務事。


    5


    正要離開,院內卻響起了老賀一慣地踢踏踢踏地腳步聲。臨到院門時,他的腳步明顯放輕了,但沒有開門,而是透過門縫向外張望著,聲音也仿佛怕人聽見似地壓得極低,鎮長,你走了嗎?


    我故意吆喝著,沒走,快開門。


    他遲疑了一會兒,才結結巴巴地說,對不起,鎮長,門,我是不能開的,您的來意,我清楚。我正感覺要解釋點兒什麽,他又接著說,什麽也別問了,鎮長,我是堅決支持上訪的,有什麽事兒,你最好明天去問小蘇,不過,千萬別說是我說的啊,鎮長,我要睡覺了,對不起啊,害你受凍了啊。臨末,他又加了一句,他顯然是穿著單衣出來的,我甚至能夠聽得到他牙齒的不斷抖動。說完,他便踢踏踢踏地回屋去了,途中傳來一聲誇張的噴嚏。


    我細細地琢磨著老賀的話,分明已明確地告訴了我,上訪的組織者就是小蘇。


    小蘇是跟我調來思鄉鎮的同一年分配來的大學畢業生,據說父親是縣城一家私營企業老板,縣城裏有房子,住單身,雖然說有些才氣,但何以會有如此的號召力,卻讓我百思不得其解。及至見到他,更讓我吃驚不已:隻見他不修邊幅,胡子不刮,頭發未理,與其說是一個朝氣蓬勃有文化的年輕人,倒不如說是一個老氣橫秋的小老頭。


    此時已近上午十點,他卻剛從縣城趕回來,據說自從他競爭答辯某站所負責人失利之後,便變成了現在這個樣子:不僅上班經常遲到,而且對鎮裏的工作總是橫挑鼻子豎挑眼,似乎沒有一處能夠合他的意。


    關於那次答辯,發生在我做管區主任的晚期,曾有人攛掇我去參加,我知道,那是一個握有實權的部門,但同樣也是個業務性較強的部門,我是絕對不能勝任的,我從來不去做沒有把握的事兒。因此,凡是認識我的人都認為隻要我答應了的事兒,可能就是能,沒有做不成的事兒。


    其實不然,前麵已提及的後來所發生的事也完全能夠證明這一點兒,隻不過我說的少一點,便顯得有些高深莫測的樣子,水平高低,具有自知之明的人自己還是應該清楚的。


    事實上,小蘇確是最合適的人選,卻被另一位據說是書記不論遠近的親戚占了先。


    書記的這位親戚據說最會走上層路線,群眾威信當然不如小蘇高。後來又聽說,這位親戚的占先並不是書記親自出的麵,而是由我那位做副書記的同學具體負責操作的。這就象在哄弄傻瓜,傻瓜也知道其中的關竅。


    未及我說話,小蘇已自問自答地講起來,態度誠懇,不加任何修飾:是為了上訪的事吧?對,我是組織者,而且我發過誓,不達目標不理胡子。


    原來他不理胡子居然是效仿一些前輩為了表示決心的,完全的孩子做派,我感到好笑,卻仍板著臉,我不能給他好態度,便兩眼緊緊地盯著他,我相信自己的目光具有穿透力、震懾力,不少人也這樣說,他畢竟不是一般的群眾,而是一名幹部,此時的我必須給他以足夠的壓力,我相信自己已收到了這樣的效果。


    果然,盡管他仍在慷慨激昂地說著,目光裏卻多了些怯,為了更多地了解其中的原因,我故意不插話,任其竹筒倒豆子說個夠:是老賀告訴你的吧?我知道,你們的交情。為了交情,他居然違犯我們關於保密的約定。這老小子!


    責備顯然並不嚴厲,或許他顧不上責備,因為他不想讓自己的思路被打斷,我也有這樣的感覺:思路被打斷,不僅需要費腦力,感染力往往也會突然不夠了。他仍在說著,我們原打算叫上你的,可你既然做了鎮長,雖沒有跟他們同流合汙,但我們還是不想給你惹麻煩,上訪畢竟不是光麵的事兒,尤其是領導幹部,更不能這樣做。


    後來,我了解到,他說的確是實情,並不單純有我當時認為的他在討好我的想法。由我去負責解決他們的上訪問題,他們跟我一樣,也是事先沒有想到的。最讓我不能接受的,還是自從他們得知我負責這事後,迅速地便把我從聯合對象推到了對立麵,而且迅速地訂立了攻守同盟,不僅嚴密地封鎖消息,居然還派人跟蹤我。這是嚴重的信任問題!值得慶幸的是,我的做派顯然並沒有給他們留下壞印象,他們仍對我一如既往地尊重。


    他原想繼續說下去,我不滿於他的做派,突然打斷了他,用平靜得連自己都覺得冷得厲害的聲音說道,你是有私心的。


    他愣了愣,有些難堪。我追求的就是這樣的效果,突然間地打斷對方的節奏就象骨頭裏突然間嵌入了鋼釘,往往容易受到這樣的效果。


    對,我是有私心的,難道他們就沒有?他所說的他們指的自然是書記他們,話語開始變得急躁,正中下懷!


    他們?先不說他們,先說你自己,年紀輕輕三十不到,頭發不理,胡子不刮,還象個機關幹部嗎?此其一;上班遲到,終日裏東遊西逛,正事不幹,是不是自以為了不起是英雄?此其二;即使我不是你的領導,是一般同誌,一個老大哥,便可以派人跟蹤?此其三;有了問題,不向組織反映,煽動組織上訪,你還有沒有點兒組織觀念?此其四。……我一、二、三、四地扳著指頭講著,不覺有些激動,激動便容易急躁,但理直便氣壯,他低著頭,一句話也不說。正欲再敲打他一下,讓他去做工作,這可是解決****問題屢試不爽的招法。


    他卻突然昂起了頭,再次倔強起來,因為他的支持者此時湧進了****辦,把個****辦塞得滿滿的。說起來悲哀,當時,我連辦公室也沒有,所以隻好把他請進了****辦,他的支持者自是很容易便找了上來,聲援。


    ****最難解決的便是群訪,七嘴八舌,眾口難調,不僅不利於解決問題,而且群情激昂目標全部對準焦點極容易引發群體性事件,讓處理****者大為頭疼。


    憑著多年農村工作的經驗,那一刻,我的頭腦突然異常清醒起來,首要的便是要平息情緒,這需要****處理者冷靜果斷,一招製敵,否則便成了夾生飯,橡皮糖一樣嚼不爛扯不斷,沾上了你,總讓你無法脫身,除非動用****手段,而動用****手段往往隻能圖一時痛快,容易激化矛盾,不利於問題的最終解決,即使勉強達成妥協,必然也會留下後遺症。


    我冷靜地觀察著亂哄哄的場麵,這畢竟是一群素質較高的機關幹部,所以我隻用目光盯著他們,任他們去說,並不接任何人的腔。這個時候當真是不能接腔的,一旦接腔,最容易演成爭論而把局麵攪渾,把事情弄大,正順了群訪者的意。


    待他們意識到冷清而自動停下來時,我的思考也成熟了。我驀地大吼了一聲,滾出去!


    我原是個性格柔弱的人,性格柔弱的人也有發火的時候,這才叫做真正的男人。他們當中有不少是我的摯友,從未見我發過如此大的火,事後他們曾玩笑地說,老實人發火其實蠻可愛的,他們最期望的便是我發火,因為他們認為發火是最陽剛氣的表現,而我最缺的恰恰是這個。假如我能夠發火,至少結局絕不會象現在這個樣子。我曾經發過有限幾次火,都收到了意想不到的效果。在這裏便不一一列舉了,


    且說他們愣了愣,由於有人帶頭,居然慢慢退了出去。我卻並沒有立即放他們散去,而是讓小蘇出去選三個代表,由於他們對我的信任,很快便產生了三位代表,其中居然也包括老賀。有了代表,問題便容易解決了。


    與代表們的談判是解決問題的關鍵,沒有聽清小蘇咕嚕了句什麽,原先始終站在我身邊的他已挪過來三把椅子,三人齊唰唰地做到了我辦公桌的對麵,人員的增加讓他習慣性地增加了勇氣。他們的用意是明顯的,既是談判代表,地位自是平等的,所以他們必須坐著。剛坐下來,未及我說話,他們已擺出了一副國共談判的架勢。


    此時,我在想,隻要能坐下來,任爾東西南北風,我就自有應付的招法,盡管我並不清楚他們的真實想法。


    正揣摩著他們的心思,居中而坐的小蘇搶先開口說話了,隻要肯開口說話,事情就好辦,最害怕的是不肯說話,隻一味地鬧事。說話嘛,人人都有張嘴,總不能不讓人說話,隻要說了話,意圖就會暴露無遺。所以,我有足夠的耐心等待著,隻聽他的聲音或許仗著人多已恢複了平靜,說話也變得條理起來:


    其實,我們的目的很簡單,既不想找誰麻煩,也不想讓誰難堪,就是要討一說法,說法也不難給,難的是沒人給。我們曾先後找過鎮裏的副職正職,可他們都是左推右擋,沒人肯說一句正經話,似乎與他們毫不相幹,最後隻能找到了書記,書記這人你知道,沒有好處的事兒,他總是一副拒人於千裏之外的做派。所以,我們隻能越級,而且必須群訪,你知道,單訪是沒有人會認真搭理的。


    他倒也說出了一些實情,聽得出是經過認真準備的,既屬實情,便應耐心地聽下去,不少人解決不好****問題,恰恰便是因為少了這份耐心,仿佛隻要是上訪便一切都是錯誤的,不想聽也不屑去聽。其實這確是不應該的,既上訪是完全錯誤的,何苦又要費人費財費力設****辦這個機構呢。


    正不著南北地想著,也勸著自己,隻聽他又說道,安排您來負責,我們是信得過的,不過,鑒於以往的教訓,我們必須先問一句,您真的能夠作得了主嗎?


    他的話看似簡單,卻著實不易回答,我先是一愣,旋即便湧上了“我當真能作得了主?”的疑問,嘴裏卻堅決地說,隻要讓我管,我就作得了主。


    這是解決****問題的首要,該堅決的時候,接訪者的態度必須堅決,即使哪怕有一絲一毫的動搖,往往也會造成完全相悖的結果。


    細品我當時的這句話,也是經不得推敲的,但我語氣堅決,我的嗓音原就適合作出“是”或“不是”回答,所以還是收到了預期的效果。


    既如此,我們便請教兩個問題。不過,您可以回答,也可以不回答,但必須告訴他們,如果不答複我們的問題,我們會一直訪下去。


    話裏使用“您”字,顯然是出於對我本人尊重的考慮,而後麵則是對我職務權威性的質疑,二者是矛盾的,所以語氣裏明顯帶著顫音,這是竭力在掩飾因矛盾而造成的內心慌亂的必然結果。盡管我內心始終是平靜的,終究還是為此受到了一點幹擾,由於自尊心受損,我臉色一灰,不客氣地說,有什麽事盡管說出來吧,看我管得管不得。


    其一,我想問,有哪一級紀委的文件的哪一章哪一節哪一條規定鎮級領導可以坐公車上下班?問的居然是這事,壓根就沒有這方麵的規定,而且有的盡是反對這方麵問題的意見,但這卻是個不容置疑的現實,所以我反複思量了好久都覺不好回答。


    這件事的始作俑者還是小蘇自己,自他調來思鄉鎮,也不知年紀輕輕的他從哪裏鼓搗了如此多的消息,盡管多是關於生活方麵的,但在思鄉鎮這樣落後的鎮,在開闊大家眼界的同時,無疑給人的思想增加了壓力:因為他是南方某大學畢業的,見識不同於一般,他的話盡管尖酸刻薄令人生厭,大家卻還是願意信他。


    時間長了,人們便發現他的話有真有假,有時候真的多假的少,有時候真的少假的多,便送他外號“大忽悠”,他並不在乎,仍在不折不扣地忽悠。說來也怪,有一天聽不到他的忽悠,有人便會渾身地不自在。所以他成了貨真價實的消息源,如果有什麽信息的話,不用問就知是他傳播的。


    其實,這也是經濟落後的一種怪病,唯一的辦法便是發展經濟,有了雄厚的經濟基礎,這種病完全可以不治自消。


    閑話少說,且說某一天,鎮裏開始傳言說縣裏的領導準備把縣城的房價炒上去,至於原因自是為了政績,出於對他說話水分的考慮,人們開始還是半信半疑。


    那時候,已悄然興起的“進城熱”早已波及到思鄉鎮。無論渠道咋樣,人們都渴望退休後到城裏居住。現在這年月,有誰不在為自己打算,倘若有一天退休,城裏無房,便隻好回到老家,老家雖有些熟人,卻畢竟沒有共同語言,見日裏憋到家裏吃喝拉撒睏,豈不活生生地把人悶死?所以,這些問題還是寧肯信其有不可信其無的好。


    先是書記在城裏買了房,說起來他的房也算不得買,他老婆在縣城上班享受房改政策,花不了幾個錢;那些副職們卻沒有這麽好運,必須得掏實價去買,卻畢竟也先後買了房;最後,連一些眼界開闊的一般幹部也到城裏置了房。


    連同那些副職們在內,買房光靠積蓄顯然是不夠的,所以隻好按照開發商的要求去銀行貸款,條件倒也優惠,隻要貸款,交百分之三十的錢便可入住,自然是見不著房權證的,房權證必須交給銀行去作抵押。


    貸款是必須要還的,眾多的還款方式中恐怕對掙工資的人來說,等額還款是唯一的選擇,明白的人都知道,這種還款方式的利息是高昂的,但為了住房,必須心甘情願地去挨宰。


    我曾以自己不信謠傳為榮,不遺餘力地笑他們傻,可事實證明還是我傻,到我進城的時候,房價已翻了三番,遠遠超出了利息支付的幾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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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畢竟靠貸款買房人的房是要住而不是去賣的,賬可以這樣算,錢是無法賺的。如此買了房,經濟上必然拮據,尤其是對於握有一定權力的幹部來說一定不是好事,我堅持這樣認為,因為我經常發覺他們由於經濟上的壓力而象餓狼一樣的眼神。這是我竭力反對幹部貸款買房的另一個重要原因。


    不僅如此,既買了房,便要去住,據說房屋就是靠住的,如果長期不住,房屋難保沒有損壞。


    很快,走讀便成了一股熱潮,一種時尚,似乎走讀是一種與眾不同的高貴的身份象征,更可笑的,有的人不買房,也寧肯去租一套住,從而享受縣城文明和由此而帶來的殊榮,還要安上一個“為了孩子讀書”的冠冕堂皇的理由。


    鄉鎮與縣城的教育確有相當的差別,當然也卻不乏為了孩子教育而這樣做的,為了孩子,家長往往敢於犧牲一切。所以也說不清,到底是孩子上學影響了買房熱,還是買房熱帶動了孩子上學。


    如此而已的現實,一方麵到鎮政府家屬院居住的人越來越少,搬走的便空了房子,新調來的尤其是鎮級領導,家屬多已想方設法安排進了縣城,必不肯搬來,而是選擇走讀。至今仍住在家屬院的都是些象我這樣觀念頑固不化的人,居住的人少,愈不肯修葺,不僅房屋破落不已,而且一到晚上萬一出現什麽情況,連人也是無法召集的。幸喜那一陣子,思鄉鎮風平浪靜,並沒有意外發生。據人說,這是主要領導者的福分。


    另一方麵,既要走讀,便要坐車,坐車便需要錢,尤其象我們這種離縣城較遠的鎮,錢花了,由於車少,遲到的事便常發生。小蘇所說的背景大致如此。


    實事求是地說,書記並不是個不想事的書記,為了解決這個矛盾,鎮裏便決定買了一輛麵包車於周一、周五運送幹部,稱為班車。人多,車便擠,擠歸擠,還是可以坐下的。


    這次換屆調來的一位副鎮長偏不喜歡擠,又不肯去坐書記的車,因為書記的車是不按點兒發的。據說這位副鎮長有過得硬的背景,書記得敬他三分,所以他便順著杆爬,找秘書派專車。那時候,思鄉鎮除了書記之外,還沒有專車,書記的車是任誰也不敢動的,沒有人肯自找麻煩。逼得負責排車的秘書無法,便給他派書記的車。書記沒車坐,便衝秘書發火,秘書便把責任推給副鎮長。書記拿副鎮長沒法治,便把秘書撤了。


    新秘書汲取了前任的教訓,拒不肯再給他派車,他便到外麵租車,車費拿去找書記報銷,因為他認為這是該他享受的待遇,其時鎮裏正缺錢,書記又要發火,便決定一般幹部不再坐班車。


    小蘇他們便不服,不服者中有了挑頭者便容易成為事件,他的問題便是指這個。因為我不是坐班車的人,所以這個看似簡單的問題卻著實不易回答。凡事總要實事求是,我


    認為,所以嘴裏順口便說道,沒有這方麵的規定。


    既沒有這方麵的規定,便是福利。既是福利,為什麽他們能夠享受而我們就不能夠?難道當官就有特權?他的態度變得激動起來,言辭也變得銳利與衝動。


    我不會任其如此囂張,雖然我認為無論上訪者還是被訪者都是自私的,隱隱有一種任他們去討一個說法的衝動,但終究沒忘了自己的身份和職責,這一點兒實際上是每個為官者都必須牢記的,然而,往往因為牢記了這些而讓為官者多了些束縛,我用平靜卻加重了語氣的聲音說道,我提醒你注意自己的態度,特別是你作為一名幹部的身份,為了一己私利,居然……為了突出效果,我故意沒有說下去。


    私利?誰沒有私利?難道隻準當官的有私利?什麽是私利?難道多數人的私利便比不了少數人的私利?豈非笑話?他的眼神有些虛,眼光縹緲,直往腳下瞄,話卻還是說了出來。


    難道你比咱們鎮至今還沒有脫困的山區群眾還苦嗎?想想你的行為,再看看你的做法,難道就沒有良心發現?我有點兒惱,語氣也變得嚴厲起來。


    可這畢竟是現實,人畢竟還是需要生存的嘛。他開始變得有些強詞奪理。


    我失去了耐心,不想再聽下去,便仰躺到椅子上,眯起了眼。


    既如此,我們便沒什麽好談的了。暫時沉默了一會兒,他突然站起身,帶著另外兩名代表離去了,其中的老賀走兩步便回頭看我,卻還是跟著走了。


    我心裏莫名其妙地有些浮躁,但絕不是因為他們,我幾次都想喊他們回來,卻最終也沒有喊出口,隻聽小蘇邊走邊牢騷,真******怪,人一闊,臉就變,說不出人話。


    談判不歡而散,工作卻不能停,我不想讓書記他們看笑話,重要的是留下口實,所以事情無論如何都得有個結果,而事情總是必然要有個結果,我不喜歡做沒有結果的事情。


    或許果如小蘇所說,原本並不在乎麵子的我在不知不覺中已開始為麵子所困。——如果不能從正麵解決問題,必要另辟蹊徑,最終讓他們不再上訪,便是我當時最想要的結果:利用自己的影響,盡管這樣會極大地磨損自己的影響;通過老賀,盡管這樣可能會讓老賀陷入困境,而且會背叛自己一慣堅持的朋友之道,但為了這個最終的結果,我已在所不辭,成功地運用了分化瓦解術。


    這或許是解決問題最有效的辦法:讓眾多的附合者逐一放棄自己原本就不想參加的上訪,從而孤立小蘇,使其獨木難挑,經過一番掙紮,自覺無趣,求得一句“不受打擊報複”的空口許諾後,自動放棄了上訪。


    正是這個我最想要的結果卻讓我終日裏惴惴不安,我認為,其中必須要有個切實解決問題的辦法來支持。所以,我認真地研究了小蘇所說的兩個問題中的另一個,便是鎮黨委決定收取家屬院房租和水電費的事兒。


    按說住房交房租用水用電交水電費天經地義,本不應該存在什麽分歧,偏偏思鄉鎮從來沒有收過,直到近些年財政吃緊才做出了這樣的決定。


    決定做出後,原也風平浪靜,待到收款時,分歧便發生了。鎮財政所的同誌便再三解釋,誰知不解釋還好,越解釋反而把矛盾激化了,立即就有人提出了領導們坐班車的事兒,大家一致擁護,堅持認為,隻要領導們按照公共汽車的價格交車費,他們便交,否則,沒門。


    財政所長偏不信邪,趕去解釋財政的困難。


    屁話,財政困難?一年幾十萬的接待費,是你說的吧?沒有錢,哪來吃的?


    平日裏口風不緊的所長被咽了回來,但凡人都有個自尊心,所長不服,欲再作解釋,話立即又被“沒錢,書記的轎車越換越高檔,錢又是從哪裏來的?”堵了回來。


    所長急了,便自作主張把財政的賬進行了公布。賬上記載的,除了招待費之外,其實並沒有做什麽大事,而且有好多筆眾所周知的收入支出賬上沒有記載。這也是所長欺大家不懂賬故意做的假,有人不懂便會請人幫忙,所長造假的行為被識破了,更加犯了眾怒。狗,天生的狗。人犯了怒,什麽髒話都能罵出口。財政困難?為什麽困難?還不是因為昏官嗎?沒有本事,為什麽偏要占著茅坑不拉屎?山區綜合開發?三年改變狀況?那是人家鎮長的功,他們去搶什麽?搶臭****吧。滾,滾出思鄉鎮,還有昏官養的狗。


    所長被罵成了狗,滿腹委屈,嘴裏罵著什麽狗屁素質,去找書記。他原是書記的紅人,終日裏目空一切,哪裏受得了如此委屈,邊說著已流了淚。


    豈料書記正因為他自作主張亂公布賬目而攢了一肚子火,邊罵著“窩囊廢”把他免了。


    那時候,思鄉鎮確存在這樣的問題:書記擁有絕對的權威,提誰免誰,全是一句話的事兒,連文件也不用。


    其實,這也怨不得某個人,思鄉鎮曆來就有這樣的傳統,因為鎮長不敢說話,有好幾位書記都是這樣做的。


    說句公道話,到這樣的鎮做書記著實不易,尤其是現在這位書記,鎮裏大事小事都要他親自拍板,原也需要些霸氣。書記具備這樣的霸氣,想著這次自己的霸氣居然受到了挑戰,心裏便窩著火。難道反了他們不成?嘴裏罵著,當即便指示由會計新提上來的所長扣工資。


    凡鎮裏的幹部都要從財政領工資,扣工資自然是一條捷徑。既然書記發了話,所長自要不折不扣地執行。上訪由此而起,更讓財政所長犯難的是,眾所周知思鄉鎮的幹部經濟上困難,可再困難,居然沒人去領扣了錢的工資。


    綜合小蘇所反映的兩個問題,原都算不得什麽大事,全是缺錢惹得禍。當然這裏麵也有個是非標準的問題,但由於缺錢,是非標準有時也是難分清的。譬如副職們的車費、機關幹部的房租和水電費,即使工資裏再加上這塊,也還達不到國家規定的工資標準的三分之二。


    既是缺錢,便要發展,但發展畢竟是長遠之計,解決不了眼下的矛盾,即使已初見端倪的山區綜合開發項目,按照協議,正式交稅也是三年之後的事兒。所以,可以說矛盾偏偏發生在思鄉鎮即將脫困的時候,而這個時候恰恰是人們的忍受力到達極限的時候,在忍受力達到極限的時候,人們即使內心充滿了希望,嘴裏也是不肯承認的,因為那畢竟還是三年之後的事,必須考慮眼下的困難該怎麽解決。


    我便動了去企業借一點兒的念頭,將來由企業自該上交的稅金中抵頂,我知道這無異於殺雞取卵,但這也是實在沒有辦法的辦法。


    書記自是支持這樣的做法,而且由我親自去借,老板還是肯買賬的。


    錢是借回來了,而且很快花完了,但我所提出的“維持原狀”的上訪問題解決辦法,盡管我再三催促,還是被書記的“等等再說吧”無限期地拖了下來,直至我調離思鄉鎮。


    期間,卻再無上訪,部長自也沒有找我大幹三百杯,或許問題解決得不夠理想,或許他原就是一句戲言。領導原是不該有戲言的,有人說,這是一門領導藝術,隻要你保持了穩定,領導才不會去招惹那些原不該招惹的麻煩哩,可我總是不信,總盼望著能與部長再見一麵,總覺得仿佛要跟他說些什麽,卻一直未能如願,即使我到了縣文化局,也再沒有如當初那樣麵對麵交流的機會。所以,不聽領導話的人是傻蛋,百分之百聽領導話的人是更大的傻蛋。


    維持原狀,或許根本不是解決問題的最佳方案,卻被我那位在我調離之後接替我做代理鎮長的副書記同學采納並順利地實現了,那些始終抗著不肯領工資的人們終於還是經不住緊缺的金錢的誘惑主動去領取了免掉了房租和水電費之後重新核算的工資,班車自然還得照發,隻是少了領導和一般幹部的限製,因為原先的那位副鎮長因在我調離後普調一級中沒有得到自己想要的副書記職位而鬧情緒,許久不上班後,找關係進了城。


    聞聽這些消息後,我頗感欣慰,到此時,我才發覺自己其實還一直在關注著思鄉鎮。唯一讓我鬧心的,便是我曾向老賀和小蘇許下的“決不秋後算賬”的諾言已是無法保障,盡管我再三向代理鎮長交代過,但從他那盡是難色的臉上我能夠看出,他也無法做得了書記的主——老賀和小蘇同一天被調去了鄰鎮,鄰鎮雖比思鄉鎮強了許多,卻必然要遭受我初到思鄉鎮時所享受的待遇。


    後來,作為文化局的副局長,我多次去鄰鎮,其意便是看望兩人。兩人深受感動,從他們的臉色上不難看出,兩個人確比我會處,過得居然有滋有味,其中小蘇還結了婚,他說曾給我發過請柬,我說不可能,他便堅持說或許是你貴人多忘事吧,或許,或許吧。


    這是後話,暫不多說,且說我剛到文化局上班,便又傳來了思鄉鎮的消息,原因是山區綜合開發的幾位私企老板集體來拜訪我,鬧著要撤資,說是自打我開頭向他們借了錢,書記他們便隔三岔五向他們借款,而且態度嚴厲。


    都說私企有錢,是,他們是有一些錢,卻都投向了企業,現錢是沒有的。所以,他們便不肯借,書記便命人查他們的土地手續。


    他們的土地手續是我幫辦的,由於受國家土地政策限製,多是租賃手續。書記又命人查他們的租賃費交款情況,由於當時引資心切,經群眾同意免除了他們三年的租賃費,於是書記便以征收租賃費的名義,命他們把錢交到鎮財政。他們是跟村莊簽訂的租賃合同,錢是不能交到鎮財政的。所以,他們便找到了我。


    我又有什麽法呢?隻能盡力地勸慰他們,缺少了權力支撐的勸慰無疑是最蒼白無力的。


    待他們極不情願地離去後,我又想到了部長,便給部長打了電話,電話裏部長甚是熱情,一口便答應下來,說堅決幫他們。


    後來,據說部長果然出了麵,但已有兩家企業撤資搬走了。


    都是我惹得禍呀。鄉丁結束了自己的講述,整個人卻仍在被無奈緊緊地籠罩著,他感歎了一聲,又說道,或許,我原就是個蹩腳的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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