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鄉丁說,既是“假如”,諸多要素必可以自由搭配吧。聽了三位的講述,突然湧上了這樣的想法。若是果真能夠這樣的話,定是人生的最高境界了。


    或許正是諸多因素或重疊或交叉或類似於變異的搭配的不確定性才讓生命因為不斷變化的細小目標而充滿了誘惑,即所謂的命運。


    事實上,人生除了類似於人的脊椎的那一部分一旦形成就不會輕易改變的那點兒東西外,無時無刻不在因為人的觀念的變化而變化著,譬如剛才還在火冒三丈,隻要一會兒功夫,指不定就要喜笑顏開了,這種變化當然是隨時隨境隨人而變的。


    我原準備了“初戀成功”和“職業能夠選擇”兩個“假如”,現在看來,因為因素的不可分割性,想要獨立地講是不可能了,不妨並到一起講吧,而且唯有這樣才更貼近於現實些,因為隻要二者其一發生了變化,另一方必也是要變的。


    “假如”是真的,我寧願選擇初戀獲得了成功。


    初戀是人生最美好的記憶之一,而且越是美好越容易激起人濃濃的渴望,就象當初我強烈地渴望摸一下她的手——她的手胖胖的,必定柔若無骨,在我看來,是賢妻良母的那種——唯恐傷了她終沒敢摸成了終生的遺憾之後就不敢再摸女人即便是妻子的手那樣,這樣的習慣僵持了許久,盡管後來因為年齡膽子漸大了,卻還必要問,我可以握你的手嗎?常惹得女同誌莫名其妙並因為莫名其妙而極不耐煩,摸一下手有什麽了不起?


    她不會了解到我的隱私,隱私是連老婆也不能告訴的。非是我不忠誠,人總要保持一點兒自己的小秘密,真的,無聊的男人,若是能夠保持一點兒自己的小秘密,感覺必是美妙且了不起的。


    象往自己的傷口上撒鹽那樣翻騰自己的記憶,無疑是殘酷的,但既存了“假如”的前提,為了美妙的追求,殘酷又何妨呢?就象初戀一樣矛盾。


    不是說我現在就這樣壞,有的時候,真的好壞難辨,為什麽非要用如此簡單而又對立的標準呢?以現在的標準來看,真不該以小資產階級的眼光來把我爹娘說成是小資產階級借以來說明婚後生活的不麻煩,或許心情過於迫切,也或許正是因為如此的表白而讓她喪失了對我這個庸俗不堪的小人物的耐心,盡管它是坦誠的,或許應該更隱藏一些,對她來說,定是愛情至上的。


    愛情原就是一個謎,所以才會千百年地長盛不衰,隻有謎才具有這樣的影響力。


    我寧願事情如後來那樣發展著,因為我更不應該向她作一些諸如我某個親戚是市長之類的毫無邊際的吹噓。假如說坦誠是庸俗的話,那麽吹噓就是淺薄了。若是如“假如”樣,豈不露餡了?


    還有,我不該如此年輕就做那麽個小官兒,官兒雖小,卻讓自己那麽虛榮——那一年,或許因為我三十歲不結婚的誓言,或許她還在同情我,反正讓我翻騰不已地做了太多的想象,她竟托我的另一位同學打聽我“結婚了沒有”,我居然賭氣地說,孩子都那麽大了。


    其實,最不該的,還是我的懦弱,或許人都是懦弱不堪的,但堂堂男人絕不該屈服於感覺,雖是極相似的卻絕不是也不可能是完全相同的兩個人。到現在,一切都晚了。


    幸好還有假如,既是假如,就假如一切如兩個人,不,寧肯隨她所願吧——忘了自己隻想著對方的愛情才算是真正的愛情吧,假如這些不該都是不存在的,拋卻了所有的功利讓愛情象美玉一樣潔白無暇,盡管這樣的假如根本不會存在,因為理智,理智當然有喪失了的時候,但它卻象淘氣的小男孩一樣討厭,正是夢美的時候,他偏偏要用水打濕了你。


    噢,對了,為什麽“假如”會如此拗口?原來,我們忽視了最現實的職業選擇。這是一個不可忽視的因素,正因為共同的選擇才讓我們有了相戀的機會。


    據說,相戀的人之間都是有心靈感應的。不知到現在我們還能不能有這樣的感應,我猜想,定然不能,因為硬生生地插入了兩個原本或許毫不相幹的人,愛是自私的,容不得分割。


    經過了分割的愛是殘缺不全的,但終究還是愛,也是沒有辦法的事兒,這是既成的事實。迫不得已,又說,大愛無限,愛是可以共享的,不可以獨占。似乎也有道理,但我所追求的寧願是自私的愛,或許隻有自私的愛才有感應。這樣,就不要回到現實,夢碎了,一切皆為烏有。倘若非要如此,我們豈非成了雞鳴狗盜之輩?別忘了,這是假如,假如可以一切都不存在。


    隻有這樣我才可以進行自己的職業選擇,若是沒有了感應,未免就自私了些,因為我的經曆告訴我,我絕不會再去選擇象這種有機會進入枯燥乏味缺乏成就感又極具風險性最終卻隻能培養百無一用的懶漢的行業的我們曾共同選擇的專業,但願她也是這樣的想法吧。


    非是在非議現在所從事的行業,但我確不是這個行業所需要的那種八麵靈光的人才,不要說咱沒有那種足以衝破天的背景,即便有,對我的性格來說,也是一種折磨,實在是迫不得已的一種選擇。


    若是以現在的角度來看,也算不得迫不得已,你完全可以自由地選擇嘛。卻是不行,因為我仿佛習慣了這種穩定的隻要別自找麻煩就盡可以平靜安穩的生活。習慣是牢不可破的,讓我喪失了所有冒險的勇氣,盡管我不喜歡平庸的生活。


    這是一對矛盾,矛盾裏麵又有選擇,最好的選擇就是以維持著這種飛不高跌不著的哪怕更低劣一點兒的生活為前提,但必須要讓所從事的工作不再平庸。


    這就難了,因為對於平庸理解的多樣化,怎樣才算平庸呢?若是按照“活著就是不平庸”的觀點,我們的“假如”豈不要進了死胡同?但若要遠離了這個觀點,如果沒有真實的體驗,又怎樣去判斷啥是平庸?因為經常的問題,就是平庸與否往往隻是人的一種感覺。


    別犯難,我們的“假如”就具有這種化難為易的功能,我們隻顧按照自己的思路去假設。這樣的話,或是定期地可領到哪怕極低的但足以維持生命的報酬去搞一點理論研究,或是從醫至少也可博一點兒維持生活的資財,便是我最好的選擇了。


    怎麽,非要個幹脆的結果?便是從醫了,從醫可以治病,治別人,也治自己。


    行了,不囉嗦了,總算有了我們“假如”的前提,凡事隻要有了前提,就可以名正言順地開始了,或許這個名正言順隻是一個夢,但我非要這個夢。


    做夢有什麽不好呢?夢跟我們的“假如”一樣,或者說我們的“假如”本身就是一個夢。


    夢應該屬於隱私,因為它通常能夠把許多毫不相關的東西串聯到一起,這在清醒的時候是不可能做到的,所以它更深度地代表了自己。若是把之公布於眾,或許荒唐,但若能從更深度的哪怕宇宙人的角度去看,人或許會更真實。當然,這樣做需要勇氣。既然我們設定了這樣的題目,既然是兄弟相聚,便隻有在所不惜了。


    還是那個月夜,當我終於鼓起勇氣顫抖著摸向那手時,涼涼的滑滑的柔柔的,霎那間竟是癡了。突然間又是一驚,唯恐她有哪怕一絲一毫的不情願而傷了她,忙去窺她:她先是身子一顫,目光隨即迷離起來,幾分驚疑幾分喜悅又幾分茫然失措,不過,這隻是瞬間的事兒,而後就直直地盯著我,仿佛要用眼把我看穿。


    女人的對視力竟遠勝於男人,反讓我羞澀起來,手卻始終沒舍得離了那手,她顯然沒有掙紮,因為我就一直這樣握著。


    事實上,此時的我恍若已失去了理智,一切都那樣地混亂,全然沒有了清醒的記憶。該是她順勢斜擁進了我的懷裏,這是一個比我高大的女人,如此的話,就擁抱與吻變得順理成章起來,卻不知先擁抱還是先吻了,隱約記得那吻好長,直至我們已喘不過氣來,而後就這樣擁著,一個整夜。


    據說,這是初戀最難邁出的具有決定意義的一步。果然,自打有了這一次之後,彼此見麵再也不會象過去那樣莫名其妙地漲得臉色赤紅。


    ——臉色莫名其妙地變紅,完全是少男少女因為惦記對方的一種下意識的行為,愈是掩飾愈會不自覺地泄露了其實已算不得秘密的秘密。


    但我們沒有任感情自由地泛濫,因為我們知道我們是學生,所以,我們必須克製,決不能象流行的那樣成雙成對出於教室與飯堂,我們必須共同地保守著這個秘密,有秘密的感覺真好,有秘密才能算得上真正的男人和女人。


    這是我們無聲的約定,就象每晚自習之後必要見麵半小時一樣,便算是默契吧。


    之所以要選擇自習之後的半小時,怕也是為了克製吧,因為半小時之後恰是統一熄燈必須回宿舍的時間,這是一種強製。


    不過,對於少男少女來說,半小時實在太少了,也算是對利用聽課間隙頻頻相互回眸的一種安慰吧,那時候似乎永遠看不夠對方,哪怕是隻有幾秒鍾的間隙也已經太過遙遠。我永遠也忘不了,那是最愛意的足以令人銘記終生的關切。即使在這半小時裏,我們也隻是手拉著手,靜靜地坐著,偶爾地會談論幾句詩,詩是最能表達情誼的,我們甚至再沒有讓那關鍵的一步重演,我們知道,那是一種誘惑,會讓對方因為煎熬而受到傷害。


    這時候,隻有一種感覺,決不會讓詩裏所說的“來得容易就不懂得珍惜”變成現實,正因為珍惜,枯燥的生活才煥發了生機,我們蜜一樣生活著。


    按說這個過程裏還該有猜忌,似乎裏麵加了猜忌會更強烈些,我懂這個道理,但我不喜歡事情太過複雜或者有太長的過程,盡管人體驗的往往隻有過程,這或許足以成為一種追求,或許我當初的失敗便應歸罪於少了過程,少了過程就少了浪漫,而多數女人都喜歡追求浪漫,她也一樣。


    這裏的浪漫應理解為:富有詩意,充滿幻想。這樣的浪漫最容易被現實所擊碎,到畢業分配的時候,浪漫無疑遭到了最嚴峻地挑戰,原因是分配政策做了很大的調整,雖經恩師艱難地斡旋,我們也隻能分配至相隔百餘公裏的兩個鄰縣。


    人貌似強大,其實很弱很無助,因為人太過現實。


    分不到一處之後的麻煩勿需想象,已把人籠罩於恐懼之中,因為那個時候除了極少數的勇猛者可以自尋職業外,多數還是必須接受分配的,除了曆來如此的這個硬道理之外,還有個政治問題。


    對於經曆單薄的人來說,這可是件了不起的大事,眼瞅著那些成雙成對出入飯堂與教室的恩愛者各自勞燕分飛,有的甚至會因為或經濟或情緣或背景強大的謊言而糾纏不休,畢竟恩愛了一場,最終空餘感歎和孤零零的身影,過早地品嚐了人生的辛酸。


    而我們這種姑且稱之為拉手的相戀卻經受住了考驗,能夠把一個孤獨的哀歎變成了共同的麵對,而且把這種共同的麵對看作了浪漫。至此,我方始明白,浪漫原來可以有許多不同種的理解。


    ——相鄰的兩個縣,必有一人要去不是原籍的縣。按照“嫁雞隨雞,嫁狗隨狗”的理論,她提出我回原籍,她去鄰縣,理由是:我是獨子,必須照顧父母。


    我提出,她回原籍,而我去鄰縣,理由是:一個女人去麵對一個陌生的環境太過不易,我放心不下。


    別不信,或許因為經曆的緣故,我們確存了如此幼稚的想法。


    相持不下,我們擁到了一起,就這樣擁著,沒有任何的動作,卻是世間最安詳的時刻。


    臨去報到的那天晚上,我們做了夫妻間的那事。這是女人的一個小花招,因為那個年代,若是有了那事,女人就擁有了一條隨時可以牽動你的絲線,該是她提出來的吧。其實,也說不上是誰最先提出來的,就這樣擁著,便做了那事,在女人的宿舍裏,緊張又刺激。


    以我的經驗來看,千萬別做那事,事後的那種緊張與惴惴不安且不說,單是多日裏相持不下的結果最終依了她就足以令我後悔不已。


    據說,這是事關今後家庭領導權的大事,做男人的,必須在第一次兩個人的共同決定中握有絕對的主動,否則,後果不堪設想。


    笑話而已。


    2


    由於不屑找關係的原因,我被分到了某鄉衛生院。其實,這隻是動聽的借口,原就不是望族,哪裏有關係找?不找關係,當然隻能去鄉衛生院。而她,僅因為外籍的原因留在了鄰縣的人民醫院。


    那時候,非同城的縣城與鄉鎮之間還沒有直達車,從鄰縣到某鄉必須要從縣城轉車,而她卻能夠經常地來看我,而且明顯地樂此不疲,直把這種苦無時日的奔波當成了浪漫,她經常地會告訴我的同事,沒有辦法,他是一個懶惰的人。


    這是女人脫口而出的一句謊言,事實上,我是一個容易著迷的人,容易著迷的人生活常常要顯得懶散,從這個角度講,便算不得謊言了。


    其時,我無時無刻不在想著自己的課題,鄉鎮衛生院無疑不具備完成課題的條件,這讓我陷入了極度的彷徨中。人原不該彷徨的,若是彷徨,思路必受到限製,我已經無法找到絲毫的自己視之如命的課題的實現條件,或者說我已經絕望,幾乎要放棄了。


    這才是女人奔波的真正原因,當然,還有愛。


    女人竟比男人更有耐力,而且更容易滿足。容易滿足不是壞事,因為容易滿足就容易讓人處於客觀的立場而能夠審時度勢發現不利中的有利,她說,簡陋的條件與你的課題並不矛盾,從簡單的小事做起或許正是解決瓶頸的途徑哩。


    如同激流中的浮萍一樣的思想鬥爭,最需要哪怕是輕微的外力,甚至一束陽光。她便是陽光,讓我於溫暖中見到了這絲難得的光亮。


    她滿足了,後來才聽說,因為她的奔波竟荒廢了她的專業正受到了院方的嚴厲警告,她卻沒有沮喪,同樣奔波,而且經常會看到她最美的滿足的笑,這笑也是一種力量,已遠遠超出了她給我的實質上的技術指導——大醫院畢竟有大醫院的優勢,無論從技術設備上,還是從實踐上經驗上,而鄉衛生院充其量也不過是頭疼腦熱之類的小病。這也是她受到警告的重要原因之一。


    而從思想上解決了問題的我,理所當然地不會放棄了這些哪怕是微不足道的機會,我以我的醫術和優良的態度贏得了大家的尊重,所以,她會笑得更燦爛。這是男人無法比擬的女人的氣魄。


    然而,凡事都有個限度,待兒子出世後,她開始變得牢騷多起來,因為她已不方便再奔波,而我則愈加癡迷起來,我們經常要到一個月才能見一次麵。


    我知道,她的牢騷不是因為我的癡迷,而是因為對現實的無奈而產生的不滿,因為我們盡管迫切地需要調到一起但我們卻不知到底要走怎樣的門路,不單純是因為我的孤芳自賞的清高,也有我們確無門路的無奈。而我則更加不會照顧自己,我原就是一個生活能力極弱的人,我生活上的不堪往往正是她牢騷的直接導火索。


    這便是生活中的浪漫,強烈地期盼,卻似乎總是瞬間即逝讓人無法捕捉,而且雖然現實在不停地誘惑“放棄了吧,放棄了吧”,卻又總不忍放棄,盡管或許人壓根兒就少有享受浪漫的機會。


    我們的生活愈加不堪,我們之後甚至連手拉手的機會也沒有了,因為“照顧孩子與整理我的生活”幾乎成了她生活的全部內容。生活無疑是艱苦的,卻也透著樂,由於長時間地不拉手,即使拉拉手竟也透著蜜。


    生活必需要忍耐,剛畢業的人如果不想放棄自己,就必須學會忍耐。忍耐,或許會被人理解為無能,卻是人最不可缺少的優秀品質之一。


    我們能夠忍耐,所以我們在這個最容易爆發問題的時期沒有出現問題,而我們沒有出現問題並不見得我們就有多麽高尚,隻因為我們始終相信忍耐中的堅持終有瓜熟蒂落的一天。


    四年後,我的第一篇論文終於發表了,立即引起了醫學界的高度關注。


    這竟成了一個契機,由於發表時慮及選題或許比研究更重要我同時署上了她的名字,所以我們倆人幾乎都收到了多家醫療機構的邀請,而我們倆人雖未經協商卻同時開出了這樣的條件:不計報酬,隻要倆人能調到一起。我們實在太累了,調到一起已經成為我們最迫切的願望。


    現在,我們完全有理由憧憬了,她甚至已開始想象著我們調到一起之後的浪漫。不料,又出現了問題。


    問題出在我這裏,我把院長打了。


    院長是高我一級的尖子生,隻是氣量狹小,氣量狹小是不成的,無論生活,還是研究。所以一直沒有多大建樹,偏是命好,趕上老嶽父做了衛生局長,就跟著做了院長。業務人員非要做官,自是一團糟——業務荒廢了,官也沒做好。所以,大家嘴上雖是順著他,打心眼裏卻沒有人能瞧得起,而他偏喜歡趾高氣揚。人都有處世準則,卻顯然不是咱的原則。


    或許因為學友的緣故,他對我還算照顧,卻又總是譏笑我的所作所為,所以我極少搭理他,他當然也不會拿我怎麽樣。


    我的論文發表之後就不同了,象我這種對於人際關係極不敏感的人都明顯地感到了他對我的勉強。


    勉強就是不情願,尤其體現到笑裏,那是一種比哭還難看還尷尬的蔑視。


    我知道,這是嫉妒,因為連我自己也意料不到的關注。非是我自吹,研究的時候,我真的還沒有想到要從中撈取什麽好處,隻感覺到一種責任,一種必須要出成果的責任。或許這是科學研究共有的規律和特點吧。


    理所當然地,我也不會想到,待我找他辦理調動的有關手續時他會為難我,嘴裏雖然說著舍不得我走的話,實際上卻早已不再安排我的工作,而且一拖再拖地就是不給辦。


    當第N次找他時,我喝了酒,他也喝了酒,怪不得我發酒瘋,那一刻,我突覺他實是醜惡,因為我是自己掏錢喝的酒,而他喝的卻是公款,不是我的猜測,這是他公開叫嚷了的。


    眾所周知,鄉鎮衛生院正處於最艱難的時期,據會計講,上個月除了我手術的收入外,竟沒有一分錢的進賬,連一粒通常的藥也沒有賣出,這是信任問題,起因就是他倒騰的那批假藥——倒假藥者定是良心讓狗吃了。


    這個事兒,當然是由我揭出的,雖然沒有造成惡果,他還是因此受到了嚴厲的處分,據說連他嶽父都大罵他喪心病狂。


    原以為這事兒已經過去了,而且自己已是要走的人了,偏是好事的酒精激發了我眼裏揉不得沙子的秉性,加之他因刁難而日顯醜惡的臉,我已完全忘記了女人關於忍耐的勸說,人就是要堂堂正正嘛,何必要掩飾呢?我如此想著,狠狠地罵了他,甚覺痛快淋漓。


    罵一頓,原也不該犯什麽錯,偏是他因自覺失了麵子與老婆爭吵被老婆撓破了臉。不知兄弟們留心過沒有,此等人最不要臉,卻最要麵子,居然賴我所傷。


    這世上有些事原就可大可小,事情捅到了縣衛生局,衛生局長說,如此目無領導,這還了得。事就大了:工作組一撥接一撥,輪番找我談話,剛開始的時候,我還想辯駁幾句,可一遍又一遍地重複,後來我就懶得說了。折騰了足足有一個月,終於對我作出了“停薪留職察看”的決定。


    豈料就是因為這個荒唐的決定,原先準備接受我的單位變卦了,理由是:業務寧肯差些,品質不可少了。


    人還真的有有嘴難辯的時候,這天底下還有公理嗎?


    關鍵的時候,還得靠女人,所以我勸男人們切不可有太多的非分之想,那可是你最後的底線。


    女人趕來了,帶著孩子,話已勿需多說,隻是緊緊地握著我的手,此時,我已完全沒有了男女之間的那種感覺,這是一股力量,朋友般的力量。


    除了關鍵的時候,女人並無多少主意,但關鍵的時候我都順了她,或者說,她不是個善於嘮叨的女人,或許為了我孤芳自賞的所謂的事業。


    誰讓咱第一步就沒有握牢主動權?活該這個時候我隻有無助地盯著她,似乎她就是決斷之神,盡管她或許同樣毫無主意。


    玩笑歸玩笑,此時已不是權不權的問題,這是一種壓力。我認為。原不該這麽幹脆了當地把壓力全都推向了她,畢竟一個弱女人,雖然她喜歡貌似強大。從這一點兒看,我應該是一個不合格的男人。


    許久,她鬆了我的手,站起來,頗有點兒大將風度地說,此處不留爺自有留爺處。


    以當時的環境來說,這是一個大膽的決定。我還是順了她,因為總覺無此經驗的我已毫無主意,情緒卻顯然在激烈地波動著。說歸說,又能去哪裏呢?她卻說,我已辭了工作。


    我們回老家開了一家私人診所,還是老家的人好,這原是一件遭人嘲笑的事兒,但他們不僅沒有嘲笑我,反而極照顧我們的生意。


    這也算是有利因素之一吧,凡事隻要存在必要有許許多多的因素共同作用著。


    不過,凡事有利有弊倒是個真理,我們終於可以一起生活了。


    作為對父老鄉親的回報,我們采取了低價策略,收入雖低了些,卻足以維持我們的生活。


    關鍵的是,隻要有她,哪怕偶爾地去端量一會兒她安詳又堅定的總帶著笑的臉,我就會有靈感,就能夠快樂地生活。


    然而,甜蜜持續了沒多久,麻煩又來了。


    這才是真實的生活吧。——執法人員找上門來了,因為我沒有辦理相關手續,之前曾有人給我通報過,但我自知理虧,沒做任何準備,任由執法人員扣押了我所有的藥品。


    噢,對了,順便交代一下,據說是院長舉報的。不辦手續開辦診所當然不對,若都這樣,社會豈不亂了套?我這樣認為,不過,人也是不該趕盡殺絕的。幸虧有一位我急救過的病人,他的老舅是副縣長,他幫我要回了所有的藥品,還幫我辦理了相關手續,而且我勿需去做任何有違我良心的事兒。好人必有好報吧?


    這應該算是我們的一個轉折點。之後的歲月,我們幾乎再也沒有遇到任何挫折,大約有不到五年的時間,不僅門診已發展到必須雇工的規模,我的科研成果更是一發而不可收。


    關於雇工,我們的要求是嚴格的,必須具備正規大學的本科文憑,五年試用期,五年之內若不被辭退,便讓其擁有適量的股份。這當然全是女人的主意,除了科研,我不善也不理會這方麵的事情。看來,這倒是一個不錯的辦法,至少雇工具有了高度的責任心。在我看來,這是從醫者所必須具備的。


    還有值得一提的,就是那些科研成果。——時代的變化竟是如此之迅速,恍若眨眼間,企業居然已經高度重視這些成果,有不少的企業向我表達了合作開發新藥的強烈願望。如果能讓這些我的孩子般的東西盡快地轉化,自是我求之不得的事情。


    3


    若是按照女人的觀點,寧肯貸他個幾百萬自己搞開發,她竟是這方麵的天才,一筆一筆的賬算得既清楚又明了,算著,算著,仿佛已看到了鋪天蓋地而來的花花綠綠的票子。


    不過,這次我平生第一次沒有依她。非是怕冒風險,而是怕麻煩,況且我實在搞不懂她何以會想要那麽多的錢。


    她分辯說,要那麽多錢幹嘛?吃喝拉撒困,哪一樣又不需要錢?真是不當家不知柴米貴,該讓你當幾天家了。


    她說到做到,我自是搞得一團糟,她隻好把權又收了回去,其實,她根本勿需收,因為我根本就沒有觸及到家裏代表著權的財。


    人的性格或許是多個方麵的,我同時又是一個固執的人,或許搞學術的單純的人都這樣,若是有一二位另類,必非真正的學問人。


    這並非在為我做出的令任何人都感意外的決定找理由,實實在在地,我確感應該把之捐出去,因為這東西原就該屬於大夥的,必須為大夥服務,不應該為某個人所獨有,更不應該成為謀取私利的工具,至少我也借鑒了前人和為病人看病的實踐,所以,我把之捐了出去,選擇我認為值得信賴的一家製藥廠捐了出去。


    女人甚憤怒,憤怒就憤怒吧。我小聲嘀咕著,人可不能總為了錢吧。因為注意到她仿佛沒有聽到,這聲音在心裏異常響起來,直覺得是那樣地理直氣壯。


    切不可忽視了另外一個現實:老天不會讓任何人總是一帆風順。所以,一帆風順的時候,切不可得意妄形。


    我沒有得意妄形,不順也隨之來了——未來得及理順與女人的關係——女人是寵不得的,寵壞了,再管就難了——已傳來了新藥害人的事兒。


    這可是了不得的大事,我認真地核審了關於新藥的所有成分與材料,卻沒有發現有任何害人的可能。原以為藥廠必定會很快找上門來,卻不料左等右等不見人來,藥無疑仍在賣。終於有一天,傳說那位憨厚老實的廠長被拘了。我再也等不下去了,顧不上女人拚死拚活地阻攔,忙不迭地趕到了藥廠。


    藥廠的設備倒是先進,讓我輕鬆地就找到了問題的症結:藥廠居然多加了一味藥,藥效倒是提高了,隻不過副作用也大了。當初在探討時,我就曾在這個問題上產生過動搖,在認識到副作用之後,我特別加了說明。


    我感到震驚,為了利益,居然這樣的事兒也敢做。我如實寫了結論,這樣無異於判了廠長的死刑,難免心裏惴惴不安。若是劑量再少些呢?這又是一個啟示。


    搞科研是需要啟示的,整個人都需要啟示,我努力地思考著這個問題,連怎麽回的家也說不清了。


    加是可以加的,必須恰當地控製劑量,就象熬粥一樣,水少了易糊,水多了又失了粥味,水量適中,且需溫火,粥才最有滋味。就這麽一個並不難懂的簡單道理居然會讓我心力交瘁,及至想通了這一點兒,不覺又狂喜起來。


    喜怒哀樂原是人最正常的發泄方式,而至大喜大悲該是已近病態了,盡管大喜大悲更容易讓人痛快淋漓。自從我們進入順境之後,我大喜大悲大惑的表現明顯越來越頻繁了。我們無暇去追究原因,這也符合現實的規律,現實中的事件實在太多,我們又怎麽能夠逐一地分析原因呢?


    隻說待狂喜如抽絲般冷靜下來,我才意識到自己進了監獄,被判了三年。


    依稀記得,那日待我迷迷糊糊回到家中時,家裏正有人鬧事,因為某久病患者經過了治療,久病倒是好了,隻是已不能站立了。人終究是兩條腿的動物,不能站立可是件了不起的大事。


    我知道,出了醫療事故,不過,這事故恰如我研究的課題相符,或者說,這種副作用而導致的後果正是我課題中的疑難。這也是我深陷其中而不能自拔的最重要的原因,一個人的研究,不單是一個人的研究,即使這個人或許都是一個相互關聯的係統。


    麻煩的是,病人家屬不依不饒,不要說病人家屬,連我自己都不能寬恕自己,當然更不能推脫責任,但最不該的似乎是那雇工,總不該盡往我身上推吧,居然連女人也這樣。我弄不明白,也不屑為此而浪費生命。


    虧了我的名聲,監獄沒有為難我,他們說,醫生最值得尊重,即使害人的庸醫。話裏已盡是譏諷,我不在乎,在乎又能怎樣呢?事實上,還應該感謝我的狀態,他們顯已認為我因為負罪而癡呆起來。名聲又值得了幾個小錢兒?他們不難為我,也包括單獨為我找了一間屋,肯定不是因為我的名聲,恰是因為我的狀態。


    如此,監獄倒成了我最好的去處,安靜、沒有任何的瑣碎,我沒有因為安靜而寂寞或因為寂寞而濃縮成的恐怖,因為我如癡似傻地鑽研著或許自己一生最關鍵的研究。


    三年的時光倒是快,出獄的時候,我雖已滿身汙垢,卻不僅沒有絲毫的頹廢,反而興奮不已,因為我終於找到了問題的症結,包括那藥、那久病者。破繭而出,立地成人,是我當時唯一真實的感覺。


    感覺終究還隻是感覺,無法應付現實的沉重。興衝衝地回到家裏,已然物是人非。


    ——門診換成了藥房的牌子,若是肯出賣良心,藥房倒是個高利潤的沒有風險的產業,這與人的心理有關,有哪一位買藥者,尤其是那些腰纏萬貫者,誰不往高價裏挑?


    因為他們根本不懂,或許隻是朦朧地懂得對症下藥的道理,於藥理則是一竅不通了,無知卻還要擺闊,所以隻要一些他們還不知名的新藥。


    隻要抓住這一心理,就足以大賺一把,且不要顧忌後果,根本就沒有後果,隻要吃不死人,誰還會象買衣服那樣感到受騙,受騙也是活該。


    效果?理由更簡單,藥量不夠!若是嫌藥量不夠,就更有賺頭了,要的就是這種效果,管你病耽擱不耽擱呢,誰叫你有錢哩。有錢是罪過嗎?活該,叫你充大爺。


    我對藥房沒有好感,對裏麵的滿臉橫肉的不知賺了多少昧心錢的肥胖家夥更是沒有好感,但突覺有點兒可憐他,語氣還算和順地問,老板哪去了?


    他先是一驚,對於我的蓬頭垢麵,必是已按自己的思路想到了哪個恐怖的印象。原來他也有怕懼,我感到好笑,優越感立來,語氣也變得堅定,對,老板娘。


    老板娘?他愣了愣,或許意識到我還是個人才放下心來——人是最溫和的,卻也是最可怕的,他不懂這樣的道理,居然笑了,他也會笑,語氣卻冷,什麽老板娘?我還沒結婚哩。說著,習慣地撓了撓頭,恍然大悟似地,故作神秘地說,你說原來那家吧?哎吆吆,有點兒女人腔,治死了人,門診開不下去了,老婆也跟原來的夥計跑了,倒是塊風水寶地。


    顯然,他對自己的生意甚為滿意,我卻突然倒了下去,那一刻,隻有天旋地轉。


    滿臉橫肉者居然還樂意助人,我猜想,定非為了助人而怕擔了責,他把我送到家裏,卻不施救,因為他根本就不會救。幸喜我雖是身體酸軟無力,心裏卻明白,他隻是給我找來一杯水,就匆匆離開了,如此,我也隻有感謝他。


    事實上,我什麽也


    不需要,隻想靜靜地躺著,我好累,腦子裏什麽也記不起,三天三夜。


    女人回來了,她沒有象過去那樣熱烈地握我的手吻我,隻立於床前,用冰冷的聲音說,我廢了他,那個雇工。


    我驚叫了一聲,她卻全然不顧我的變化,隻管講了下去:他是院長的臥底,原為偷竊技術而來。關於這一點兒,從他剛來那會兒,我就有所察覺,隻是尚不十分清晰。所以,我總是跟他作對,竟然惹得你衝我發火,嫌我肚量太小,你不會忘記吧?


    想了想,果有其事,便耐心地聽她講下去:肯做這樣事的人,定不是好人。凡不是好人,都有致命的弱點,貪財,且賊心越來越大,逐步地由小額地貪占賣藥款到監守自盜上萬元,這事你不會忘記吧?你還以為遭了賊,痛罵不已。


    我點了點頭,任她講著:其實,都是他所為。你不知道,我卻心知肚明,但我沒有聲張,我必須要弄清他的真實意圖,因為我們當時尚不十分富足,若單純為了錢,象他那樣的高學曆不必非找我們,單看他那感恩載德感激涕零的樣子,我就不信。於是,我就不再鬧,而是與之虛與委蛇。


    貪財的人必好色,男人嘛,好色不是壞事,壞的是色膽包天,他居然敢挑逗我,正好隨了我的願。——輕易地,我就獲知了他的真實意圖。


    你是善良人,必不肯為難他,我決定治他,而他完全不自覺,竟然向我坦白了準備利用治病挑起事端的事。


    我知道,這樣是死不了人的,就依了他……按照我的計算,你出來之時,正是他完全成為廢人的時候,不想竟晚了三天。


    說完,竟是胸脯起伏不已,而我又能說些什麽呢?難道嫉妒果真能讓人不擇手段嗎?


    或許有大作為的人都是心裏能藏事的人,而我顯然不是,尤其那些虧心的事兒,經常會擾得我坐臥不安,所以我才會連生活都搞得一團糟。


    聽了她的話,我雖已原諒了她,但我卻感到恐怖,因為他和他和她,他和他雖然可惡,她卻也不該如此呀。如此地邏輯推演著,恐怖日甚。因為恐怖,我的激情全無,而沒有了激情根本不可能有靈感,即使在還是那樣的月夜我們相擁而坐的時候。


    這是一種折磨,一年後,我實在經不住這樣的折磨,就告發了她,我永遠也忘不掉她臨上我近一年來夢裏經常會出現的響著警笛的警車時那含著笑意的卻盡是怨毒的目光。


    任何怨恨都不是不能化解的,我堅信,但我必須在醫好他們之後才能托朋友救她,盡管很難,無論怎樣艱難,我都寧願一個人去麵對,就象她為了我獨自一個人去麵對一樣。


    最終或許是兩個截然不同的結果,卻還總算是希望吧,有了希望,我正慢慢地恢複,或許因為生活上的無能,我將麵對更加惡劣的環境,但我有決心去承擔,為了她。


    說到這裏,鄉丁沒有讓講述立即結束,又感歎了一句:隻要是人,就不可避免地是社會的,是社會的就必須要做好應對各種錯綜複雜關係的準備,即使準備好了,也絕不可能總是一帆風順,更何況沒人敢說自己是完全有準備的,正因為這些錯綜複雜的關係,或者說,導演這些關係的人。


    眾所周知,大家都在牢騷,都在感歎,都在無可奈何,可為什麽就不能從我做起呢?做人,至少別忘了人該有的那份正義和善良,不就是為了那麽一點點兒的自尊和利益嗎?何必呢?通常地,正義和善良不會體現於那些驚天動地的事件中,或許卑鄙又或許瑣碎。


    事實上,哪裏去找那麽多的驚天動地呢?當然,驚天動地的也有。

章節目錄

閱讀記錄

男人的天堂所有內容均來自互聯網,uu小說網隻為原作者鄉村漁夫的小說進行宣傳。歡迎各位書友支持鄉村漁夫並收藏男人的天堂最新章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