藍澤迷迷糊糊地握了賀姨娘的手,隻在她保養得宜的掌腕間摩挲,又要伸臂去摟她。賀姨娘連忙躲開,“侯爺喝醉了,趕緊喝了湯歇著吧。”說著用羹匙盛了湯水放到他嘴邊。


    藍澤推開湯匙,湯灑了一領口也不顧,伸手將碗拿過來自己仰頭咕咚咕咚喝了,然後丟到一邊,又去摟賀姨娘:“喝完了,這下可以了吧?”便伸手去解賀姨娘的錦褙盤扣。


    賀姨娘被他酒氣熏著,連忙別臉躲開,藍澤那裏輕車熟路的已經將她上衣扯開,露出裏麵玫瑰色的無肩抹胸。若是以往,賀姨娘也就從了,但這一夜一日看到他對秦氏所為,單隻旁觀亦是心寒。如今見他這樣酒氣熏天的回來,對懷胎臥病的夫人不問一句,反而抱著妾室求歡,即便自己就是那被寵的妾室,也是大感別扭,下意識的奮力一掙,就將藍澤推到了一邊。


    不想卻碰了藍澤左肩未愈的傷口,藍澤頓時疼得一驚,酒也醒了大半,睜眼看見賀姨娘臉上未及掩飾的嫌惡之色,怒氣頓起,捂著肩膀喝道:“作死嗎!”


    賀姨娘又羞又惱,匆匆掩住衣服,卻不敢頂撞他,蹲身行禮,放柔聲音低聲勸著:“侯爺息怒,是妾身沒輕重,妾身跟您賠罪。您快躺下歇著,累了一天了。”


    藍澤黑著臉倒回床上:“出去出去!”


    賀姨娘告一聲罪,收拾了碗匙托盤退了出去。出外間卻遇上小彭氏含笑打招呼:“姨娘不在這裏伺候麽?”


    賀姨娘掃一眼她刻意裝飾過的容妝,以及拉得過低的領口,隻道:“內院有我的地方,我自然不用在這裏歇息。下雨天涼,彭妹妹穿衣謹慎點,小心著了風寒。”


    小彭氏待要說什麽,賀姨娘舉步出了門,徑自回內院去了。小彭氏站在原地冷哼了兩聲,換上一副甜軟的笑臉,掀簾子進了內室藍澤臥房。


    賀姨娘回到內院先去秦氏那裏看了看,秦氏睡著,如瑾見她進來,笑著起身讓座,“甜湯呈給父親了麽?”


    賀姨娘點頭,想起方才外院情形,欲言又止,最終隻低低叮囑道:“侯爺喝多了,我這裏沒機會給他說湯是姑娘備下的,姑娘還是想些別的辦法哄侯爺轉圜吧。”


    如瑾笑道:“有勞姨娘,隻要父親喝了湯,是誰準備的又有什麽關係,恐怕若是姨娘說出來,父親反而不願意喝了呢。”


    賀姨娘歎口氣,“侯爺性子倔,姑娘身為晚輩多順承一些,父女之間什麽都好說,等侯爺消氣也就好了。”


    “多謝姨娘提醒。時候不早,姨娘回去歇息吧。”


    賀姨娘起身告辭:“姑娘也早點歇著,兩天一宿沒合眼了。”


    如瑾送她出去,回頭看秦氏沉睡不醒,大約是要一直睡到明日天亮了,於是也讓人在臨窗榻上鋪了被褥,自己就在秦氏房中歇了。


    到了後半夜,下了許久的細雨才算是停了,但涼意仍舊沒有消除,即便窗子都關著,如瑾也感到薄衾不抵夜涼,睡得很不踏實。到了天明起床的時候,青蘋拿了一件夾裏的淺孔雀藍褙子進來,低聲道:“今日晨起天涼,不同往日,姑娘穿這個罷。”


    如瑾睡得時候太短,勉強起來隻覺腦子昏沉,順手將窗子開了一道小縫去看外頭,頓時感到一陣涼意,人立時清醒了。她連忙把窗子合了以免涼風吹進傷了秦氏,看看青蘋手裏的衣服,“再涼也用不著穿這個,這是春秋兩季穿的。”


    “姑娘還當是夏天麽,都什麽時候了。”青蘋放了衣服,順手整理榻上枕被,口中道,“一場秋雨一場寒,眼看著中秋就到了,穿得太單薄可要受罪。”


    如瑾一愣,“快要中秋了麽?”仔細算算時日還真是,七月初一離的青州,路上耽擱了許久,現下可不已經入了八月。


    青蘋伺候她穿衣,說道:“八月十一了,眼看著就要過節,咱們府上還什麽都沒準備呢。”


    如瑾隻覺日子過得飛快,似乎暑熱當頭的時候就在不久前,怎麽轉眼就是秋天了。隻怪這些日子事情太多,忙這忙那的,她的心思全在父親和內宅各人身上,哪有閑心去關注天氣時節。


    兩人在這邊小聲說話,秦氏那裏也醒了,如瑾連忙過去伺候。正梳洗的時候,外頭有丫鬟進來稟報:“太太,姑娘,外院叫人去請大夫了,聽說侯爺晨起就開始頭暈。”


    如瑾心知肚明,轉目去看母親。秦氏先是微愣,繼而隻是說聲“知道了”,就將丫鬟遣了出去。如瑾道:“母親別著急,如今時氣變得快,初到京城也難免水土不服,許是父親不小心受了涼,沒什麽的,我一會過去看看。”


    秦氏笑了笑,沒說什麽,穿衣洗漱了,坐在床上安安靜靜地讓如瑾喂了一碗粥,之後伸手撫摸如瑾的頭發,歎道:“這兩日你累壞了,眼睛現在還有血絲呢,趕緊去吃了早飯再好好補一覺,我已經沒事了,你別累出好歹來。”


    如瑾笑著勸母親放心,自去外間用了早飯,一時有孫媽媽過來低聲道:“今日一大早天還沒亮,董姨娘房裏就抬出了一個人,是廚房的高英,抬回她自己房裏養病去了。我剛去看過,真是……”


    如瑾問:“怎樣?”


    “是。出氣多進氣少,不過一夜工夫,整個人一點血色都沒了,躺在那裏根本見不到活氣,可偏偏身上哪裏都沒傷痕,也不知道是怎麽了。”


    一邊碧桃接口道:“董姨娘那麽個不聲不響的人,整日不愛說話,留下力氣可不都用在歪門邪道上了,她要是懲治誰,想必有不露痕跡的好手段。要是沒有高英,她怎麽會落這個把柄給咱們,自然是恨高英入骨。”


    孫媽媽感歎一句:“真是咬人的狗不會叫,董姨娘未免太陰毒了些……姑娘,要不要請個大夫給高英看看,要是她真這麽死了……”


    如瑾臉色冰冷的坐在那裏,沉默了許久。孫媽媽看著她臉色,歎口氣,道:“要麽就算了,她也是自作自受,任由她自生自滅去吧,總之又不是咱們動的手,死了變鬼她也得找董姨娘去。”


    如瑾終道:“她有錯,但罪不至死,找人給她看看罷,養好了趕出府去便罷。”


    孫媽媽答應著去了。碧桃道:“姑娘太心慈了,這等刁奴理她作甚。”


    “碧桃,你這心態不對。”如瑾看住她,悉心教導,“眼下這境況我們是不能心慈手軟,但也不可濫傷無辜。那高英不過是私藏拐帶一些東西,頂撞我幾句,這等錯處,打板子罰月錢甚至趕出府都不委屈她,傷她性命就是不對了。”


    “那……姑娘還送她去董姨娘那裏……”


    “這是我沒料到董姨娘這麽狠。她喜歡背地搞陰私,明裏卻從來不敢做什麽太過分的事,是以我隻道她頂多打高英一頓,誰料……”如瑾想了想,冷笑道,“看來董姨娘此番真是急了,一時瘋起來,明麵上也不顧忌旁人眼光。”


    賀姨娘帶人過來,看望了秦氏,又跟如瑾商量:“侯爺那邊讓我打理內院箱籠,姑娘看……”因了如瑾昨日說過不能搬,她自己不好做主動手,先來探口風。


    如瑾便道:“父親不是病了麽,一時也搬不走,先這麽放著,等他好了再說。外院那邊告訴管事的,一切都不用動。”


    賀姨娘為難:“呂管事隻聽侯爺或老太太的,咱們使喚不動。”


    “姨娘且去,他若不聽,到時再說。”


    賀姨娘便不再多說,出去吩咐人做事去了。如瑾回房陪著秦氏坐了一會,母女倆聊些家常,秦氏幾次想問這兩日家中的事,都被如瑾將話帶開,隻讓她好好休養。一時秦氏累了,如瑾安頓她躺下歇著,這才出去。到西間寫了張東西揣在懷裏,帶了人去前頭看望老太太。


    老人家還是一心惦記著聖上恩賞的事情,又一直沒見藍澤進來,正坐在那裏跟丫鬟絮絮叨叨的抱怨。昨日淩慎之看過診,說是一時好不了,需得慢慢養著,如瑾也無法,眼見著往日精明威嚴的祖母變成了這個樣子,隻能歎氣,叮囑丫鬟們好好伺候著,陪了一會,就遣婆子去外院令仆役回避,然後帶人去了外院。


    藍澤在內室躺著還沒起床,屋裏湘簾換了布簾,窗上也掛著簾子,是藍澤嫌冷。已有大夫看完診走了,留下治療風寒的方子,屋簷下小吊子上正煎著藥。恰好賀姨娘從內室出來,臉上殘留著怒意,看見如瑾才勉強換了笑臉,低聲道:“姑娘來啦。”


    “父親如何?”如瑾對其怒色隻做不知。


    賀姨娘道:“侯爺晨起頭暈,身子滯重,還覺得冷,想是昨夜飲酒受寒所致,蒙著被子發汗呢。”


    如瑾在外頭錦椅上坐了,聽見內室裏隱隱傳出藍澤的聲音,仿佛是在發火。因為堂屋與內寢中間還隔著一個房間,所以也聽不清他在說什麽。賀姨娘聽見那聲音,臉上笑意淡下去,隻道:“小彭氏在裏頭伺候呢,姑娘不用擔心。”


    “我自然不擔心。”如瑾揣摩大概是賀姨娘受了小彭氏的氣,不在這上頭多提,隻問,“呂管事可聽話?”


    賀姨娘無奈搖頭,如瑾便吩咐丫鬟:“請呂管事進來見我。”


    東梢間那裏有道屏風,如瑾留小丫鬟守在外間,走去在屏風後坐下,不一會呂管事進來了,朝屏風行禮之後問道:“三姑娘有何吩咐?”


    呂管事年近五十,是藍府多年的外宅管事,老侯爺在的時候就頗得看重,與內宅錢嬤嬤是差不多地位的人。如瑾隔了屏風的鏤空花紋打眼看他,發現他瘦了一些,想是近來奔波勞碌。如瑾便道:“管事最近辛苦了。”


    呂管事笑道:“不辛苦,都是該做的。請問姑娘有何事麽?”


    他言語間似乎不耐煩在這裏應承,如瑾笑笑,“呂管事急著下去做什麽呢,可是忙著收拾東西搬家?”


    呂管事回道:“姑娘說的正是。昨日老奴已經跟侯爺去看了新宅子,走了半日才將整個院子走完,咱們要安頓過去實在是有許多事要忙。”


    “管事不必忙了,且歇歇,父親病著一時也搬不了家,這裏的東西不用收拾,那邊宅子也不用去打掃。”


    “姑娘這是何意?”。


    “呂管事照辦就是,尤其不要派人去晉王舊宅收拾。”


    呂管事拒絕得幹脆:“姑娘吩咐老奴不敢遵從。姑娘幫著太太打理內宅是好事,但老奴勸一句,外宅的事姑娘且慢插手,自有侯爺料理。之前何剛的事情老奴看著姑娘麵子留下他,但畢竟是外宅事,姑娘以後還是少做一些。”


    這話說得不客氣,如瑾便不跟他囉嗦,直接道:“父親病中不理事,祖母未曾恢複,母親亦在養胎,藍家總得有個說話的,管事不必多慮,一切聽我吩咐便是。”


    呂管事資格老,自然不把如瑾放在眼裏,何況藍澤昨日還跟如瑾動過大怒,他也看在眼裏。而對於小廝們傳說的三姑娘拎刀之事,呂管事隻當是笑話,私下還說小廝們窩囊。如今見如瑾跟她擺小姐架子,立刻便說:


    “姑娘這話錯了。侯爺病中也能理事,且外院事務沒有讓女眷插手的道理,再不濟還有二老爺,姑娘請回內院,此地也不是姑娘長待的地方。更何況賜宅搬家是聖上旨意,姑娘怎麽能抗旨不遵。老奴這就下去收拾東西了,這幾日收拾完,侯爺的病也該好了,正好舉家遷入新居。”


    說罷行了一禮就要離開,如瑾一揚臉,碧桃上前攔在了門口。


    “三姑娘要做什麽,這樣的言行可是失了小姐分寸吧?”呂管事一挺身板,捏著胡子。


    碧桃道:“呂管事,姑娘怎樣也是您能說的?您在府裏年頭多,主子體恤您辛苦,尊稱一聲管事,但您自己可別倚老賣老,忘了主仆之別。”


    呂管事立刻吹胡子:“你個小丫頭片子,吃過幾年米就敢教訓起我來!”


    如瑾笑道:“呂管事這話是要連我也說上麽,碧桃年紀比我還大呢。”


    “老奴不敢。[.超多好看小說]”呂管事嘴裏說著不敢,語氣卻是生硬得很,沒有半分恭敬。


    “您老資曆深,難免脾氣大些,不將我放在眼裏也是情理之中。”如瑾徑直從屏風後走了出來,笑看著呂管事,“不怪您不拿我當回事,我原也不過是個閨閣女流,眼界淺,沒見過世麵,所知所聞不過是些雞毛蒜皮的小事,譬如誰家兒子強搶人家閨女,鬧出人命這樣的小小談資。”


    呂管事臉色微變,“三姑娘的話,老奴聽不懂。”


    “聽不懂無妨,您老認字吧,看得懂就行。”如瑾從懷中掏出一張寫滿了字的紙,抖開來,放到桌上,“苦主寫的狀子,畫的手印,您看看上頭被告人的名字是不是呂平,您的兒子?”


    呂管事一把將紙搶在手中,三眼兩眼看完,不禁惱怒,“這是哪裏來的?三姑娘手裏怎麽會有這等醃臢東西!”


    如瑾道:“醃臢麽?我看這狀子幹幹淨淨,出自有名狀師之手,文理十分通達,倒是狀告的事情十分醃臢。”


    “這純屬刁民惡意欺詐,我家孩兒絕對沒有做過這種事。”


    “呂管事不必跟我解釋,做沒做過,狀子遞到官府衙門自有人會查清,您給了苦主銀子以為能壓住事,可人家是不要銀子的,隻為討個公道。”


    呂管事臉顯怒意,“這夥刁民人在哪裏?”


    “在哪裏就不用您老操心了,隻要狀子送過衙門,大堂相見,苦主自會出來跟您對質。”


    “荒唐。他們明明就是想多訛錢財,汙蔑我家,等於是給侯爺抹黑,三姑娘難道要幫外人構陷自家侯府麽?”


    如瑾搖頭:“呂管事,人在做,天在看,即便我不知道此事,難道您老以為憑幾個破銀子就能抵過人命,從此高枕無憂?”


    呂管事幾下撕了狀紙,氣憤道:“三姑娘為了挾製老奴,竟然翻出陳年舊賬來,連侯府臉麵都不顧了,這事要是在官府鬧起來,就算是當堂判了我兒無罪,謠言傳出去也對侯爺不利,三姑娘就不怕侯爺大發雷霆?”


    “笑話,侯府的臉麵可是靠花錢壓事維持的麽,您兒子有沒有罪,您心知肚明。”


    如瑾注視他,緩聲道,“您老不糊塗,還知道侯爺會大發雷霆。不妨提醒您老一句,如今可是在京城,狀子一旦遞到京兆府,可沒有佟太守幫您壓著。滿京城官吏公卿會因此對藍家作何想法,您老自己想去。若是父親發怒,不知您老這管事還當不當的牢靠。”


    呂管事臉色變了幾變,繼而連連冷笑:“三姑娘拿這個要挾我?影響了侯爺臉麵,姑娘就能不傷皮毛?三姑娘不怕損了親父前程,老奴也不怕玉石俱焚,到時一並將姑娘所作所為說給侯爺聽聽。”


    “不怕說給管事聽,我還巴不得父親前程有損,老老實實回青州待著去。”如瑾笑笑,“不過您老是多慮了,仆役犯下的醜事影響不到藍家前程,頂多是給父親臉上抹點黑,激怒他回來懲辦您老。”


    呂管事惱火:“我……我現在就把姑娘作為告訴侯爺去!”


    “請便。您隻管告,我可不承認。”


    呂管事氣結,站在那裏喘粗氣,一把花白胡子亂顫著。


    碧桃就道:“您老硬頂著有什麽用,惹了姑娘事情鬧出來,您老幾十年的老臉可就沒了。侯爺向來重視臉麵,何況又是在京城天子腳下,一發火當場打死您兒子也說不定,您一家子別指望再在府裏享福。”


    如瑾止住碧桃,朝呂管事溫言道:“您老何須如此生氣,隻要日後聽從我的吩咐,我自不會與您為難,一如既往尊重您。”


    呂管事杵在那裏,神色不斷變幻,如瑾笑道:“您老不必急著答複我,回去好好想一想。”然後就不再理他,帶了碧桃出去。賀姨娘和幾個小丫鬟正在外間等著,中間隔了次間,她們隻聽得裏頭呂管事發火,具體什麽也聽不清,賀姨娘一見如瑾出來就擔心的問:“姑娘和呂管事怎麽了?他是積年的老人,姑娘輕易別跟他硬碰硬。”


    “已經碰了。”如瑾笑笑,朝西間那邊揚臉,“小彭氏還在裏頭?”


    賀姨娘想勸幾句,聽見小彭氏就將要勸的話放下,先說起這個,“藥好了,伺候侯爺吃藥呢。”往日她都能憑著身份將小彭氏打發走,但無奈昨夜不小心惹了藍澤,藍澤不想見她,於是小彭氏又趁機占了先。


    如瑾看她臉色也猜出幾分,便道,“姨娘不必憂心,且忍耐幾日。我先走了,若是父親問起,就說我來看望過了。”


    賀姨娘沒明白“忍耐幾日”是什麽意思,隨口答應著,送了如瑾出去。回來之後藍澤那邊還是不願意見她,外院她又不好多停留,看著小彭氏的笑臉也覺刺眼,便帶了人也回了內院。


    ……


    一連兩日,藍府都處在一種詭異的平靜之中。


    明明曾經父女翻臉動了刀子,明明朝上有了那樣的恩賞,然而這兩日,外院內宅都是按部就班的過著日子,仿佛一切都不曾發生似的。唯有藍澤病床上偶爾的咆哮和老太太一直沒停的絮叨,算是宅子裏比較突出的響動,其餘的,都是風平浪靜。


    內宅裏,仆婢們經了觀刑一事之後,雖是心中各有思量,且有不少人等著看如瑾母女的笑話,但在藍澤未作處置的當口,誰也不敢造次行事,隻怕又被如瑾當成了儆猴的雞。而外院裏,原本因了賜宅旨意而喜氣洋洋的眾仆役,也被呂管事弄得有點蒙,不知這位向來有分寸的老管事鬧的是哪一出。禦賜宅院的大喜事,呂管事偏偏自作主張跑去外頭請了算命的看卦,說是最近藍府不宜搬遷,需得過上至少一個月的才能籌謀,一下子把搬家日期拖了許久出去。


    藍澤自然是不高興,聽到消息就從病床上坐起來指著呂管事罵了一通,奈何呂管事咬死了這事就是不鬆口,一時老太太還知道了,也幫著呂管事教訓藍澤要信奉神明,無奈藍澤隻得暫緩喬遷,於是內外院子收拾箱籠的事情就暫時擱置,誰也不再提起。


    消息傳到如瑾耳中時,如瑾正坐在桌前挽袖持著細毫筆,替秦氏描小兒衣衫的花樣子,聽蔻兒學說外頭的事,隻是笑了笑,揮手讓蔻兒退出去了。


    碧桃伺候在一旁,咧著嘴驚歎:“姑娘真把老家夥挾製住了!這下看他還敢不敢跟咱們擺老管家的款,連姑娘都不放在眼裏。”想了想,又道,“說起來,我還沒來得及問姑娘,告呂平的那家人姑娘怎麽安置的,奴婢一點都不知道呢,是孫媽媽安排的麽?”


    如瑾撲哧一聲笑了:“哪有什麽安排,那家人早被呂管事趕出青州了,現下在哪我怎麽知道,連狀紙都是我自己改了筆跡亂寫的。”


    “啊?”碧桃目瞪口呆,“姑娘您原來是……是徹頭徹尾騙呂管事啊?”


    “也不算騙啊,呂平害人家姑娘上吊確有其事,不還是你告訴我的。”


    “那是小三子在外頭留意出來的。”碧桃怔了半晌才算回過味來,回想當日在外院跟呂管事對峙的情景,隻覺匪夷所思,“姑娘真是……呂管事這算吃了大虧了!沒根沒影的事情,竟讓他不得不跟姑娘低頭,姑娘賺大發了呢,按照做買賣的話說,這就是一本萬利。”


    如瑾細細描一筆廣玉蘭花蕊,笑著搖頭:“就你怪話多。什麽一本萬利,恐怕也隻是誆騙他一時,呂管事又不是愚蠢到極點的,難免有回神的時候。”


    碧桃咂舌:“到那時他還不得氣得吐血。隻是……隻是若是他反應過來,再不聽姑娘的吩咐了該怎麽辦呢?”


    “先顧著眼下再說,主要是不能讓他派人去晉王府收拾,那裏咱們絕對不能沾。”


    “為什麽?皇上賞宅子不是榮耀嗎?奴婢一直不懂姑娘是怎麽想的。”


    如瑾搖頭道:“福兮禍之所伏,天家賜的榮耀哪是那麽容易就能享受的。我日常教你們認字,也講些故事給你們聽,你難道不記得其中有許多樂極生悲之事麽?”


    “可是……可是眼下咱們家剛有點光鮮事,也不算‘樂極’呀,”碧桃還是不大理解,皺著眉頭想了半天,嘟囔道,“不說別的,就說現在咱們住的院子,哪有侯爵家住這種地方的呢,比咱們青州時下人住的院子還不如,姑娘,難道這也算‘樂極’嗎?再說您教給奴婢們說,得意忘形就會樂極生悲,如今咱們家哪有誰得意忘形。”


    如瑾停了筆,輕輕吹了吹紙上未幹的墨跡,廣玉蘭飽滿的瓣蕊隻描了一半,已有霓裳盈澤之態,隱隱似有馨香透紙而出,端婉沉靜恰似如瑾被燭光映照的臉頰。“碧桃,你隻知其一不知其二。所謂樂極生悲,若能樂極之後才有悲愴襲來,那也罷了,好歹總有樂過的時候,尚不算虧本,就怕是剛樂了幾天已有禍事,那才是有苦沒處訴。”


    “……難道我們眼前就有禍事麽?”碧桃長大眼睛。


    “那倒也未必,隻是防患於未然,總不能眼看著禍事來了才手忙腳亂想辦法,恐怕什麽都來不及。最好就是從一開始就不沾染險事,一直平安過下去。”


    燭台焰火啪的一聲響,碧桃拿了銀簽子去挑燈芯,又問:“可姑娘也說過富貴險中求的故事呀,若是一直不沾染險事,哪來的侯門富貴呢?侯爺怕就是這麽想的吧。”


    “所以說他糊塗。”如瑾反問碧桃,“就家裏這些事來說,你覺得他有險中求富貴的本事麽?滿天下期盼富貴的人有多少,真正得了富貴的又有幾個,若無本事而強行求取,隻是徒惹笑柄,還會身陷泥潭,不若好好的守著家業過日子,不要生那些非分之想。”


    碧桃順著如瑾的話回想藍澤這些日子所作所為,似乎真的沒一件是有譜的,好容易立個功讓人高看一眼,上京謝恩還遭了血光之災,至於內宅種種,那就更不用提了。想了半天,最終碧桃也隻得承認:“侯爺似乎不是能將事情辦好的人……考慮事情不周全,還認死理易衝動,耳根子也軟。”


    如瑾嗤笑:“那是自然,別看東府藍泯心思不正,但伶俐處比他還強些。”


    主仆二人正說著,蔻兒又進來回事,說是外院那邊侯爺在發脾氣,拿了馬鞭抽打小彭氏呢。


    “打死活該!”碧桃先叫了一聲好,忙問,“是什麽緣故知道嗎?”


    蔻兒搖搖頭:“不知道,外院的人怕打出人命,有個婆子進來請太太的示下,但太太睡著呢,賀姨娘也不管,就來問問姑娘怎麽辦。”


    碧桃道:“外院的人真不懂事,這種事問姑娘做什麽,姑娘還能管侯爺打丫鬟?”


    如瑾心中一動,吩咐蔻兒:“去問那婆子,董姨娘在哪裏。”


    蔻兒一臉茫然的去了,須臾轉過來,愕然道:“姑娘是怎麽知道的,董姨娘果然在外院侯爺那裏,聽說哭得死去活來。”


    “已有一位姨娘在那裏做主,又跑來內宅問什麽示下,打發那婆子出去,我這個做女兒的難道能插手父親與侍婢之事?”如瑾淡淡說一句,拿了細毫筆繼續描玉蘭花。


    碧桃跟著蔻兒到門口瞅了一眼,回來說道:“那婆子奴婢知道,平日跟小彭氏走動可近呢,想必是來替她求救兵的。糊塗東西,也不看看小彭氏做的都是什麽事,平日不燒香臨時抱佛腳,誰能管她,打死正好!”


    如瑾不答言,隻一筆一筆描繪那銀花玉雪,筆尖蘸滿了淡香烏墨,輕輕一轉腕,就是一道潤澤而柔軟的圓弧,幾筆下來,一朵迎風盛開的廣玉蘭躍然紙上,再描幾筆,是聞香而至的粉蝶和小雀,於花前葉底靈動地鬧著。


    已是亥初時分,半開的窗扇透進些許涼風,大半個圓月在天上掛著,冷冷照著內院,也冷冷照著外宅。


    外宅正房那裏燈火通明,滿院子仆役或隱在燈和月照不到的暗影裏,或有膽子大的直接站在房簷下聽動靜,透著紗窗朝屋裏窺探。時候已經不早,早睡的人家都是休息了,夜裏靜靜的,屋中傳出來的低泣和嚎哭就格外響亮,惹得隔壁幾家好事的下人也跑來院門口偷窺。


    “……賤婢!本侯多年來待你如何,你竟如此蛇蠍心腸,要讓本侯絕了子嗣是麽!”藍澤的咆哮在屋裏響著,夾雜著沉悶的啪啪聲。


    院中聽到的下人無不打寒戰,他們可都親眼看見那麽粗的馬鞭子送進屋去,自然知道是鞭子抽打在人身上的悶響。有些跟小彭氏熟識的不禁有憐香惜玉的惻隱之心浮上來,暗忖侯爺怎麽就下的去重手,如此抽打那樣嬌俏的美人。


    “侯爺侯爺……奴婢沒有,不是奴婢啊……侯爺饒命……”小彭氏的嚎哭已經弱了許多,聲音早就變了腔調,嗓子都喊啞了。


    藍澤的臥房裏,幾盞燈台將滿屋照得通明,小彭氏披頭散發跪趴在地上,被藍澤手中粗糲堅硬的馬鞭抽得左右打滾,身上衣服早就破得不能入目,一道道觸目驚心的血痕從頭到腳遍布全身,像是纏繞在瀕死之人身上的血藤。


    那血痕映在一旁董姨娘的眼裏,也是刺得她眼睛生疼,藍澤每打一下,明明不是打在她身上,她也要不由自主跟著哆嗦一次。小彭氏充滿憤恨的目光灼灼盯著她,眼裏的仇恨似乎化成了實質的蛇,要衝過來將她勒死吞噬似的。


    董姨娘不敢與小彭氏對視,也不敢細看小彭氏身上的鞭痕,隻能扶著桌案的邊沿勉強站住,望著藍澤低聲哭泣。“侯爺莫要打了,彭妹妹也是一片癡心,她是為了給侯爺生育兒女心切才一時糊塗……”


    “本侯隻能要她生的孩子麽?”藍澤又是一鞭子下去,“若是她一輩子生不出來,難道要把其他人給本侯生育的血脈全都害死才行?”


    小彭氏“啊”的一聲慘叫,實是藍澤這一鞭比方才更手重,抽得她幾乎背過氣去。“董香兒你住嘴!假惺惺的給我求情,還不是暗中挑撥侯爺上火!侯爺,侯爺您不能聽她一麵之詞就要置奴婢於死地啊……奴婢什麽都沒做……”


    藍澤方才一鞭下手太重,雖是用的右手,但也牽扯了左肩箭傷,不免疼得吸了一口涼氣,扔下馬鞭撫著肩傷皺眉。董姨娘連忙上前扶住他:“侯爺小心自己身子。妾身不要緊的,妾身什麽都能忍,隻求您別再生氣了,要是您氣壞了讓妾身怎麽辦,讓琦兒和琨兒怎麽辦呢。”說著,眼淚流得更洶湧。


    藍澤握了她的手:“讓你受委屈了。這麽些年,隻有你最細致體貼,下人們背地裏欺負過你,本侯都知道,你是太委屈了。”


    董姨娘低頭倚在藍澤胸口,“侯爺……有侯爺這一句,妾身什麽委屈都不在乎。”


    “侯爺!奴婢真的沒有下藥!侯爺您不要被她狐媚蒙蔽!”小彭氏眼見兩人依偎,酸意和恨意一起湧上心口。


    她喊得嘶啞,聽起來還有些滲人,藍澤上前一腳踢開了她,怒道:“不是你?那碎骨子粉怎麽會在你衣箱裏翻出來,到了此時還敢咬牙不認。”


    “彭妹妹,你未免心腸太毒了,我不過昨夜在侯爺這裏伺候一晚,今早你就拿摻了猛藥的湯水給我喝,要不是我沒喝完剩下半碗被大夫認出來,被你害了都不知道啊。”董姨娘拿帕子擦眼淚,“侯爺又是傷又是病的,怎麽可能跟我……我昨夜是在床邊陪坐一整晚,你怎地就能起這種黑心防我有孕。”


    小彭氏氣得七竅生煙:“你胡說!你胡說!都是你陷害我,是你是你!”


    藍澤又是一腳踹過去,董姨娘連忙拽住:“侯爺別生氣,小心閃著身子。您還病著呢,妾身扶您去歇著可好,為這種人不值得您傷身體啊。”


    藍澤打了半日也累了,衝著外頭吼:“來人!給本侯將這賤婢脫下去關起來,不許給她吃喝!”又對小彭氏道,“你給我好好反省!”


    “侯爺……侯爺真不是奴婢啊……奴婢什麽都沒做,奴婢對得起你……”小彭氏哭著要爬過來求饒,早有兩個婆子進屋將她連拖帶拽弄了下去。


    平日在外院裏,小彭氏因有藍澤寵著未免驕狂些,將其他仆婢都不放在眼裏,得罪的人不少,現下這兩個婆子就是巴不得她受難的,幸災樂禍之餘,拖著小彭氏就關到了偏房一間放雜物的小倉庫裏。“姑娘在這裏好好反省,這可是侯爺吩咐的。”婆子帶上門,從外麵閂了,揚長而去。


    屋裏狹窄陰暗,又沒有點燈,前頭有偏房的屋舍擋著月光更是照不進來,小彭氏一身傷痕被人扔到地上,舉目四周全是黑暗,剛動一動,就不知碰到了什麽東西,磕的傷口鑽心的疼。


    “董香兒你不得好死,我不會放過你的,絕對不會放過你!”她恨恨罵著,趴在地上一動也不敢動,因為稍微一動就會牽扯馬鞭抽打的傷痕。


    屋子裏黑沉沉的,經年潮濕的塵土氣直往她鼻子裏鑽。京城地處偏北,八月時節,白日還有些殘留的熱度,到了晚間就是涼,何況她還處在這麽一個常年不見陽光的陰冷屋子裏,自是更加難受,身上又有傷,隻覺得地上寒涼刀子似的直往身體裏透,一會不到全身都涼了。


    “侯爺……侯爺你怎麽能聽信賤人讒言,那個賤人是蛇蠍心腸啊……”小彭氏迷迷糊糊的趴在地上,無助哭泣。


    門口就有人搭腔:“彭妹妹,不要怪我,我也是逼不得已。日後陰曹地府見了閻王判官,你要是想告狀,可別告錯了人。”


    門閂輕響,董姨娘幽魂似的閃了進來,又將門合上。她手裏提著一盞小得不能再小的死氣燈籠,微弱的光線隻夠照出身前一尺。將燈放在屋子角落,正好能給這伸手不見五指的小黑屋子填一絲光亮,卻又不會驚動外頭的人。


    “你!賤人!”小彭氏一見她,立刻從疼痛和寒冷交織的半昏迷狀態清醒。


    董姨娘冷冷一笑:“你是在罵自己麽?往自己的吃食裏下藥,這不是你當日陷害太太的法子麽,我也是跟你學了皮毛而已。”


    ------題外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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