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昊堯看到的,偏偏便是這一番景象,令人生出無名惱火。她被佑爵逼得纖細身子隻能貼在假山之上,佑爵圈圍住她,她退無可退,對著佑爵蹙眉冷臉的模樣,似乎在斥責佑爵的浪蕩行為,偏偏那男人不曾讓道,不依不饒。


    “先告訴我,我身後有任何刀劍嗎?會不會刮花我的臉?”佑爵的笑意更深不可測,說完這一句,已然轉過身去,負手而立,挑眉看著身後男人。


    秦昊堯麵色凝重,黑眸之內升起不悅,扳過穆槿寧的肩頭,在越過佑爵那一刻,隻是冷冷丟下一句。“這裏是大聖王朝,並非北國東宮,無人會縱容殿下胡作非為。”


    “秦王不陪本殿下在宮裏享用午宴?”佑爵似乎並不畏懼,說這話的時候,眼睛還是直勾勾盯著秦昊堯身側的穆槿寧。


    他說話的語氣,又恢複了一如既往的漠然,隻是礙於佑爵身份,他壓下滿心不屑。“皇兄會親自見你。”


    為語陽解決了這個大麻煩,秦昊堯早已不再想見到佑爵,道不同,不相為謀。


    佑爵笑望著他們離開,下一瞬,臉上的笑意全部崩落。他將手中紙扇別在腰際,漫不經心走向別處。


    “往後不會再見到他的。”秦昊堯的手掌從她削瘦的肩膀無聲滑落,自然而然,圈住了她的柔荑,雖然話語並不熱烈,在她聽來,也有些許安慰的意思。


    唯獨她心裏清楚,往後——她還會再見佑爵。


    她靜默不語,跟隨著他的腳步,與他一道走在青石路麵,曲曲折折,兜兜轉轉,才走出皇宮。


    這一路上,他微涼手掌,緊緊覆住她的手,始終不曾鬆開。今日,她的心中也有不小的波動,再遇佑爵,知曉他的真實身份,方才在技藝場,她不過強裝鎮定。


    那一支金翎箭,對準佑爵那一瞬,仿佛也是對準她的心口。秦昊堯冷到極致的眼神,終究成為她如今回憶也會心驚肉跳,覺得後怕的夢魘。


    有朝一日,他將弓箭瞄準射中的人——也許會成為她。


    從這些雜亂思緒中抽離出來,穆槿寧淡淡看他,眼底不無愧疚自責:“想為王爺分憂解難,終究是我自作主張,忙上添亂罷了。”


    她心裏清楚,他心中的氣,還未消。


    即便沈櫻不在王府,他們之間的距離,卻越來越遠。即便心生懷疑,她也不能公然試探秦昊堯,如履薄冰,若走錯一步,就回不了頭了。


    他聞到此處,胸口的怒氣,漸漸煙消雲散,她真摯的內疚,讓他哪怕想要發難,也很難發難。悶哼一聲,他下巴一點,算是原諒。


    她的手猝然鬆開了,步伐放慢,微微怔了怔。


    黑眸一瞥,他直視前方,宮門的守衛站得筆直,畢恭畢敬對著他行禮,讓開一條道來。中午的明亮陽光披掛他一身,華服灼灼,高貴傲慢,他仿佛是居高臨下的世間帝王,一步步走出她的視線。


    波光一閃,她像是被幽禁在地下許多年的囚犯,一瞬間,日光刺傷了她的雙目,眼眸通紅,就要流出眼淚。


    秦昊堯的手邊落了空,她鬆開手的行徑,惹來他不悅,獨自一人朝前走了沒幾步,卻又陡然掉轉過身,朝著止步不前的她走過去。


    她的心,那一刻,像是被刀生生剜了一塊。


    他高傲睥睨著她,冷漠朝著伸出手掌,等著她自個兒走到他的身邊去。陽光從他的指腹透出,在她的眼底卻依舊無法溫暖升溫,她迷迷茫茫走向他,探出手去,指尖都似乎是蒼白的。隻是她還未觸碰到他,卻已然被他大力握住,拉近,將她卷入他的胸膛。


    手掌按住她的螓首,他默然不語給她緊窒擁抱,她貼在他的心口,透過華服不難傾聽他的心跳,無力垂在兩側的雙手,緩緩揚起,輕輕捉住他背脊的衣料,然後,蒼白十指,無聲無息收緊。


    那一刻,她半垂眼眸,視線落在那不遠處,心裏頭,有一點倦。


    “這回,北國太子會輕易放手嗎?”她的嗓音輕忽縹緲,仿佛被吹散在風中,一瞬宛若天籟。


    “他要的,從來不是女人,而是來看好戲。”


    話音未落,他環住她腰際的手掌,驀地更緊了一分,那雙深沉黑眸,陡然陰鶩森冷。


    對於佑爵的來意,她也並無法看清,除了一年前在鳴蘿的糾葛之外,她對這個來曆不明的男人,並不了解。


    她倚靠在他的胸前,心中卻自有盤算,直到半響之後,才察覺的到兩道熾熱目光,凝結在她臉上。


    “崇寧,你知道本王的禁忌吧。”


    微風襲來,一縷發絲被無聲吹下,在她的眉眼之前搖曳浮動,遮擋她此刻的眼神。一抹火焰,暗自熾燃,她不由得微微眯起清眸看他,下一刻,眼底的火光,繼而不見。


    “本王最痛恨的,便是欺騙和背叛。”


    他的手掌輕輕貼在她柔嫩麵頰旁,拇指指腹劃過她嬌嫩如花的唇,今日她經過梳妝打扮,上了胭脂,紅唇奪去她原本淡雅的美,緩緩摩挲,直到唇瓣褪去紅色,浮現淺淺粉紅原貌,他才驚覺自己更喜歡脂粉不施的她。


    她迎著他莫名複雜的視線,挽起唇角,朝著他綻放笑靨,眼底依舊一如既往的清澈逼人,她當然比很多人都了解他。


    秦昊堯眼神放柔些許,唯獨這般的柔情脈脈,比冷言威嚇,更叫人心生不安忐忑。薄唇溢出這一句,他將她擁的更用力,仿佛要將她揉入體內一般霸道專製。“不管是誰,都不會輕饒的。”


    他可寵著沈櫻,更可不為沈櫻多說一句。但不曾徹底拋棄沈櫻,是因為時機未到,更是因為,他洞察出那件事背後,還有別人指使。


    任何人都不可能是讓他拋棄理智的源頭。


    哪怕是她。


    何況是她。


    她一旦開始了,就無法收手。


    她已經站在懸崖邊上了。


    “語陽公主的心裏,已經有了人,王爺若可以成全,豈不是一樁美事?”


    在他鬆開懷抱那一瞬,她的笑容已然崩落,跟隨著他走了幾步,才悄聲說道。


    他不曾回應,腳步更無放慢的意思,仿佛不曾聽到一般。


    他或許早已知曉。


    目送他騎馬馳騁離開,穆槿寧才斂去臉色的溫和,雪兒早已為她撩起輕轎的幕簾,她頭一低,淡淡開了口。


    “回秦王府。”


    穆槿寧剛下了轎子,與雪兒耳語一句,吩咐她將念兒抱來雪芙園。


    獨自繞過大堂,她猝然步伐漸緩,去往雪芙園的必經之路上,早已有人擋住她的去路。


    也該是沈櫻回歸的日子了。


    中午陽光依舊殘留夏末的熱烈,她不得不眯起眸子,審視眼前的女子,沈櫻身著寶藍色華服,貴氣依舊,原本圓潤麵龐,消瘦幾分。忍氣吞聲回到沈家,沈洪洲也斥責沈櫻太過急躁過火,她對穆槿寧的怨懟,與日俱增。


    單單看著沈櫻的眼眸,就不難洞察,此刻沈櫻攔在半路,麵色冷沉難看。


    穆槿寧神色自若,朝著沈櫻的方向,直直走了過去。她的平靜,在沈櫻看來,更是一種尖銳的蔑視。


    一把抓過即將與她擦肩而過的穆槿寧,沈櫻滿心憤慨,旋身,用力攫住穆槿寧的領口,此處無人經過,她毫不掩飾囂張,眸子陰冷:“你以為我這麽容易就被你打敗?”


    “我本無心與王妃爭奪,隻可惜——”穆槿寧毫不示弱,按住抓緊衣領的手,眸光幽然淩厲,直直望入沈櫻的眼底去,每一個字,都帶著咬牙的痛恨。“你欺人太甚。”


    “這才是你的真麵目!”不過幾十日不見,眼前的女子,卻鋒芒畢露。這樣的咄咄逼人,令沈櫻一瞬怒火中燒,低喝一聲。


    “王妃,我嫁入秦王府,可不是來等死的。”


    她尊稱沈櫻一句王妃,隻是話語之內,再無往日溫婉動容的痕跡。生生用力將沈櫻的手掰開,理了理衣領口的褶皺,穆槿寧的嘴角,緩緩勾勒起一道莫名笑容。


    沈櫻想要得到更多,活的更好,她並無異議,但如何要逼她走上絕路?!


    聞到此處,沈櫻睜大眸子,麵色蒙著一層黯然死灰,穆槿寧不曾逃避,卻是噙著笑意,溫和高雅,步步緊逼,害的她卻失了先機,一步也移不開了。


    仿佛這名女子,背後披著萬丈榮光,而絕非任何人都可以輕易踩踏的微塵,穆槿寧越是逼近,與生俱來的高貴傲然,早已將沈櫻打入卑微角落。


    “若你不曾在燕窩中抖落麝香,何必如此心虛?”挽唇一笑,穆槿寧神色溫柔,唯獨說出這一句話的時候,心口的揪痛,隻有她自己察覺的到。


    沈櫻麵色巨變,仿佛瞬間恍然大悟,眼眶通紅,嗓音尖利:“是你設了圈套,要我跳進去!”


    “我的孩兒,已經死了。”穆槿寧眼神一凜,嗓音浸透酷寒冰封,視線定在沈櫻的花容月貌上,她麵目蒼涼。“喪子之痛,你也想嚐嚐看是何等的滋味麽?”


    她已經許久不曾流過眼淚了。


    不哭,卻並非不痛。


    沈櫻的眉目之間,渾然一片倉皇失措,咬牙憤恨,想要避開她太過冰冷淩厲的目光。


    “麝香的來源,跟熙貴妃有關,你死不承認,不單為了自保,更怕連累熙貴妃。”穆槿寧卻已然看透沈櫻的心虛,麵色一沉,用力扼住她的手腕,逼得她無法逃開,隻能將她的這一席話,全部聽進去。“你最好日日夜夜祈禱祝願,沈家這座靠山永不會倒,否則,別說你爹沈大人,熙貴妃,他日東窗事發,沒有人能保住你。”


    話音剛落,猛地鬆手,眼看著沈櫻一個踉蹌,腳步不穩的狼狽,她麵無表情地轉身。在塞外,她跟牛馬一樣做著粗活,力道自然比弱不禁風的千金小姐遠遠大了。


    “慢著!”沈櫻暗暗呼痛,垂眸一瞥,手腕處已然一道深深紅印,將寬大衣袖攸的鬆下,對著穆槿寧的身影,她的眼底盡是怨毒。“你對王爺,根本就沒有愛意。”


    穆槿寧聽得清楚,卻不曾放慢腳步,任由那兩道火熱目光,將她的背脊都燒出窟窿來。


    “你心裏盤算的,是後宮。”沈櫻不依不饒。


    沈櫻不過是自作聰明。繡鞋踩在平坦小路上,穆槿寧的眼底,一片陰寒固執,仿佛比那蒼穹,更無法看穿。


    “你既然想要爬上高枝,那就到皇上身邊去,為何要死抓著王爺不放!”見她太過坦然,沈櫻更是恨意深重,揚聲道,顧不得王府的任何禮儀倫理。


    穆槿寧的心口一震,此言一出,自然石破天驚。


    壓下內心翻江倒海的情緒,她提著裙裾,維持往日端莊姿態,穩步走入雪芙園,剛坐下歇息一會兒,已然聽到庭院內有了動靜。


    念兒在半月前,便會走路了。(.好看的小說)


    如今的楊念,身著翠綠底料金色紋理的秋衣,腳上蹬著那雙虎頭鞋,被一名婦人抱在懷中,一看到穆槿寧,便吃吃笑著,柔軟的小拳頭,反複揮舞。


    “郡主金安。”


    婦人朝著他行禮,穆槿寧眼波一閃,跨過門檻,俯下柔軟身段,朝著念兒伸出雙手去。


    聽從穆槿寧的吩咐,婦人鬆開手,楊念的雙足踩在地麵,如今還對走路不曾熟稔,隻是走了幾步,就想要回過頭去纏著婦人抱著。


    “別總是麻煩人抱,快,自己走過來——”


    “孩子這段時候,的確最為纏人,郡主不必太心急。”婦人見穆槿寧的麵色有變,笑著解釋道,並不覺得有何不妥,這外麵的孩子,多得是兩三歲的還依賴抱著疼著的。


    “念兒。”穆槿寧的麵目上,再無任何笑容,她的雙臂依舊揚在半空,不曾落下,她的語氣,即便麵對兩歲不滿的孩童,也是稍顯嚴酷。“快過來,到娘親這兒來。”


    念兒回過頭來,看了看婦人,又看了看不遠處的穆槿寧,最終隻能一小步小步走向穆槿寧的方向,磕磕絆絆,並不順暢。


    隻是等到他的最後一步,穆槿寧的雙臂已然將他用力擁住,眼底的動容,無人能懂,無人能解。


    “郡主好幾日沒見小少爺了,今日你就晚些再來抱走吧。”雪兒跟婦人交代一聲,暗暗給了一角碎銀。


    “郡主的小少爺,看著實在可愛,想來一定大器晚成。”伺候孩子的婦人,滿臉堆笑,極盡阿諛奉承之後,才疾步走出院子。


    她一直在等,念兒的第一聲娘親。


    與其他孩子相比,楊念急著出世,但說話走路,都比別人更晚。她也曾有過不少擔心,生怕他與常人有異,好在如今打破她所有顧慮,能夠放下心來。


    任由念兒坐在她的雙膝上,左顧右盼,拿著撥浪鼓自個兒玩耍,穆槿寧默默望著他,心思卻早已沉入深不見底的海底。


    垂眸,穆槿寧纖纖素手溫柔撫摩念兒蓄著墨黑短發的腦袋,晶亮的雙瞳,閃耀著孩童特有的清澈單純。


    如今已經是晌午,雪兒將一盤綠豆酥端來,擱置在圓桌上,動身又走出去,吩咐廚房準備午膳。


    屋內,隻剩下她與念兒兩人。


    時間,有瞬間的安靜停止。


    她獨自沉溺在回憶的碎片之內,起起伏伏,仿佛有一個聲音告訴她,她失去了什麽——


    “娘……”一道含糊不清的糯甜男童嗓音,打破此刻寧靜死寂,見穆槿寧依舊神遊天外,念兒望著那中央的綠豆酥,無奈小手無法夠到,雙眼之內,寫滿急切。


    軟嫩小手,拉過穆槿寧的衣袖,拚命扯了幾下,喉口發出的聲音,像是一道驚雷,將她打醒。“娘!娘……”


    穆槿寧雙目微紅,不敢置信望著念兒,他如今是當真開了口,仿佛聽不夠一般,她將念兒高高抱起,在那張臉上反複尋找著什麽。


    念兒不太安分,眼睛還是直直望向那桌上的糕點,穆槿寧怔住了半響,骨鯁在喉,才陡然朝著門口喊出聲來:“念兒會喊我娘了……雪兒!”


    她清晰聽到自己嗓音的微微顫抖,在外人看來,那是激動,是喜悅,是……


    “奴婢聽到了,郡主。”雪兒端著午膳疾步走進屋子,也感染了這份歡喜,笑著連連點頭,不無感慨:“小少爺,多喊幾聲吧,郡主等這一天,等了好久了。”


    “這一回,還是你把我拉出來了。”穆槿寧將念兒的麵頰,緊緊貼在自己的臉上,眼眸一暗再暗,低聲呢喃,仿佛失而複得的慶幸。


    曾經,也是他的無辜眼神,仿佛在向她求救,才將她拉出人生最難過的泥淖,不至於死在塞外。


    如今,也是他的手,將她從那些塵封已久的陰霾中扯出,為了他,她要繼續走下去。


    失去的,便是跟她無緣的。


    “好念兒,再多叫一聲。”她神色一柔,替孩子抹去唇邊沾到的綠豆酥粉末,因為眼底的滿滿溫暖,更判若兩人。


    “娘——”仿佛也明白這一聲的意義非凡,念兒甜膩童音,拖得很長。


    “越看越跟郡主相像,郡主小時候也愛吃綠豆酥吧。”雪兒在一旁整理曬幹淨的衣裳,疊的整整齊齊,輕聲笑語。


    人的喜好,也可以透過血緣來傳遞。


    穆槿寧的臉上,一刻間血色全無。她默然不語,隻是視線落在那香氣甜蜜的綠豆酥上,目光陡然深沉複雜起來。


    拈著一塊,送到唇邊,細細咀嚼吞咽,她第一回品嚐那獨特甜蜜滋味。


    深夜。


    敲更的宮人,正從景福宮門前走過,疾步匆匆,夜色濃重,唯獨景福宮的內室,還殘留一點光亮。


    這兩日太後突染風寒,眾人服侍著才睡去兩個時辰,她猝然再度驚醒,睜開眼來。她身著白色寬大裏衣,花白頭發披散在腦後,疲憊恍惚,惺忪迷離。


    “太後娘娘,請用茶水。”


    一位宮女低著頭,跪在床前,漆盤中央盛放一個青色茶碗,太後這才探出手去,接過茶碗,喝了一口。


    跪在床前的女子一抬頭,卻讓太後低呼一聲,手中的茶水翻了大半。


    那是誰的麵容!


    明明是已經死了十多年的那淑雅!那雙清冷眼眸,藏匿欲說還休的風情,單單是看一眼,都讓人覺得冷到骨髓!


    榮瀾姑姑聽聞聲響,急急忙忙從外堂走來,掃視一眼,一名嬌小宮女正跪在床前,嚇得渾身僵硬,麵色死白。茶水濺出,汙了金紅色的錦被表麵。


    “娘娘,怎麽了?”


    “崇寧?”太後的雙眼前一片迷霧,費力睜眼,幽幽喊出聲,看著這跪在床前的女子麵容,已然再度成為穆槿寧的清絕美貌,她笑靨嫣然,眼底深邃。


    榮瀾姑姑皺著眉頭,這宮女的臉上,哪裏有穆槿寧的半點影子?甚至,跟穆槿寧沒有半分相似之處。突地察覺太後神智不清,她軟聲撫慰:“娘娘,崇寧在秦王府呢,如今才是三更天。”


    如今,離天亮還早。


    “哀家方才看到了那淑雅的臉。”沉默了許久,榮瀾收拾了殘破茶碗,一起身,已然聽到太後低聲細語,宛若蚊呐。


    此言一出,榮瀾也麵色大變,突地一道大風,將木窗吹開。外麵陰沉沉的,空氣也透露潮濕悶熱,看是很快就要下一場瓢潑大雨。


    “我再去點些安神的熏香……”


    太後卻一把抓住榮瀾姑姑的手臂,額頭上的冷汗,顆顆分明,曾經叱吒後宮的驚人美貌,如今卻也隻剩下垂暮老態。


    榮瀾不再走動,隻是幾十年如一日,候在一旁,細心傾聽。


    “自從崇寧小產之後,哀家就沒有睡過一回安穩覺。”太後緩緩抬起眼,眼角紋路滿是歲月痕跡,她疲倦沉鬱,冷冷問了句:“當年的事——你也覺得是哀家逼得太急麽?”


    榮瀾麵無表情,眼底,沒有一分波動:“為了皇族的體統,娘娘做的沒錯。”


    那杯浸透砒霜的毒酒,是經過太後懿旨,送到郡王府,端到那淑雅的麵前的。


    “是啊,哀家坐在這位置幾十年,不就為了保全宮規,保全宮闈素淨?”太後呢喃一句,從榮瀾手中接過絲帕,擦拭額頭汗水,漸漸恢複往日尊貴自得。


    榮瀾神色自若點了熏香,重新給太後倒了一杯清水,服侍了許久之後,才再度扶著太後躺下安睡。


    半個時辰之後,榮瀾才從內室退了出去,守在門外的那名宮女壓低嗓音,跟著榮瀾姑姑走出了景福宮。“姑姑,太後方才見到什麽了?奴婢心都快嚇出來了……是不是七月鬼門關大開,所以才來了這些不幹淨的東西?”


    “別胡說。”榮瀾姑姑畢竟老於世故,在太後身邊孑然一身幾十年,徑自走到一側偏殿去,從一側立櫃取了一把佛香,點燃之後,三叩九拜,頗為虔誠。


    嘩嘩嘩——


    一場幾月都不曾下的傾盆大雨,下一刻,在呼嘯而過的狂風中,陡然間傾倒下來。


    今日沈櫻隔了一月才回到王府,他自然會留在錦梨園過夜。她披著外袍,黑發垂在削瘦肩膀,推開一旁的木窗,狂風在黑夜之中喧囂,迎麵而來,吹散她眼底的平靜,吹亂了她一頭青絲。


    外堂早已熄滅燭火,隻留內室一隻蠟燭提供些許光亮。


    緩緩的,她探出去一隻柔荑,豆大的雨滴,猛烈地擊打著她柔軟手心,她卻似乎視而不見。


    她側過臉,雕花大床的內側,念兒睡得正香甜。


    今日黃昏時分,她跟雪兒想將念兒送到偏院,正在花園巧遇他們——沈櫻笑靨如花,伴著秦昊堯,一道說著話。兩人仿佛破鏡重圓,再回如膠似漆新婚燕爾模樣。


    她隻是垂下眸子,微微欠了個身,目送著他們離去。


    “今夜準你將楊念抱來雪芙園。”他不曾轉身,隻是這一句,為她撥開迷霧,聽來有別的用意。


    念兒今日才會開口說的第一個字,是娘。


    但她能教會他下回說的,卻不會是爹。


    他第一次,允準念兒在她身邊過夜。往後,眾人都會啟口稱讚,秦王的大度寬容,算是他對她做足了功夫,也是對外人最好的交代。


    塞外許久才會下一場雨,回到京城這一場,來的那麽急,那麽衝,那麽激烈,那麽無可阻擋——


    像是要一次衝刷了這世上所有的汙穢,所有的灰暗,所有的肮髒。


    一把銀亮色匕首,靜靜躺在梳妝台麵上,她陡然轉過身子,眸光一閃,繼而恢複了往日的溫和。


    將匕首輕放在首飾盒最底層,她緩步走向床畔,唯獨在無人深夜,洗盡鉛華,才露出原本麵目,心事重重。


    錦梨園,布置了一桌好菜,沈櫻笑臉盈盈,抬起玉臂,為他斟酒,體貼入微詢問一句。


    “這些菜式都是王爺平素喜愛的,不合王爺胃口嗎?”


    他淡淡睨著她一眼,手邊的筷子並未多動,半響沉默,他是在等她先開口認錯。


    “回到沈家,我才知曉自己犯下大錯。”沈櫻緩緩放下手中酒壺,嬌美麵容上,多了幾分暗淡:“燕窩中的麝香從何而來雖不知曉,但是從我這兒送過去的,為王爺添了煩惱,的確是我的疏忽。”


    秦昊堯黑眸冷意不斂,沈櫻麵色一白,朝著他膝蓋一彎,深深行了禮,說的格外誠摯:“請王爺再信我一回,我自當盡心將秦王府內的大小事務照料好,也會跟郡主平靜相處,不讓王爺夾在我們女人中間,處處為難。”


    “起來吧。”


    他不動聲色,薄唇輕啟,許多事他都看在眼底,洞察在心裏,但並非事事都要見光。沈櫻嬌生慣養,性情驕縱,但做事衝動,不計後果,這些女人耍的尋常小伎倆,他根本沒放在心上。


    沈櫻很好打發,唯獨崇寧……藏匿的東西,越來越多,越來越深。


    “今夜就在錦梨園睡吧,王爺,近日來你似乎很疲憊,都不曾休息嗎?”稍等片刻,沈櫻見他飲盡一杯酒,看時機差不多了,才柔聲問道。


    見他沒有回應,便是默認,沈櫻起身,給他寬衣,他隻著白色裏衣,洗漱過後,走向內室。


    沈櫻正要彎下腰,吹滅外堂的燭光,一陣叩門聲,陡然打破她最後的希冀。


    “王爺,屬下有事稟告!”門外正是王鐳的聲音,夾雜急切和忙亂。


    沈櫻蹙眉,心生不悅,轉過臉朝著門口說道:“都這麽晚了,有什麽事,明早再來吧。”


    “說。”秦昊堯卻已然從內室走出,大步走到門口,打開房門。


    “江源大堤……出事了!”王鐳站在屋簷下,身後還有兩名侍衛,他的眼底熾燃焦急,即便在黑漆漆的夜晚,都不難察覺。


    “打傘!”利落發號施令,掉轉過頭撈起掛在一旁的常服,秦昊堯利落披上,全無表情的俊顏上,毫無猶豫。


    王鐳疾步跟在他身後,撐起一把全黑的布傘,替主子擋去大雨。


    剛出正門,秦昊堯一把推開礙事布傘,不顧滂沱大雨,躍上馬背,揮舞馬鞭,疾馳而去。緊隨著他的十來位下屬,也各騎一批駿馬,緊隨其後。


    雨水毫不留情擊打在他的身上,不曾因為他是本朝王爺而給予疏漏,一襲常服沒過多久,已然淋得濕漉漉。幾縷黑發垂在額頭,俊顏上麵色難辨,黑眸直視前方,隔著雨簾朝著江源行進。“駕——”


    一行人馬蹄飛濺出大片泥水,穿過無人空巷,十萬火急。


    江灘之上,營帳在暴風雨之中,被吹得東倒西歪。當然,更緊急的是,還未完工的堤壩,卻被突如其來的暴風雨,衝垮一角,形勢萬分急迫,千鈞一發。若是暴雨越下越大,那便前功盡棄。


    秦昊堯坐在馬背上,隔著不遠距離審視如今情勢,雨勢漸大,已有百餘人穿著蓑衣,正在補給沙袋,填充被衝毀的空缺。


    但暴風雨是最大的始作俑者。


    江水更加湍急,狂風卷起浪潮,在灘上指點光亮的火把,也會在頃刻間被雨水澆熄,重陷黑暗之中,眾人自然亂了手腳。


    雨水從他的俊顏上滑下,他的身影幾乎也被黑夜吞噬完全,無法看透他的眼底,是何等神情,下一刻,轉過臉,朝著王鐳問了句:“離江源最近的軍中,在誰掌管之下?”


    “京東離得最近,是熊將軍的管轄範圍。”


    秦昊堯眼神一沉,說的斬釘截鐵:“傳本王的話,從熊大榮那邊借一千精兵,速速趕來,將險灘湍急江水阻擋,不得怠慢。”


    “遵命!”


    王鐳話音剛落,已經調轉馬頭,朝著京東方向疾馳而去。


    半個時辰不到,熊大榮已經親自帶領一千精兵,浩浩蕩蕩趕往江源險灘,連夜將工事做完。


    直到天際的雲彩,露出幾分陰沉的光亮,眾人才徹底鬆了一口氣。


    雨,也漸漸小了許多。


    匆匆回到王府換了身幹淨朝服,秦昊堯不帶拖遝,不多做停留,獨自上了早朝。


    今日,難免又是一次舌槍唇劍。


    他站在殿下百官一側首位,俊顏冷沉,一整宿不曾合眼,難免愈發陰鬱。


    在他身後,自然有臣子為他邀功:“若不是秦王連夜趕去,當機立斷,這江源怕又要遭殃了。秦王為朝廷極盡心力,聖上理應賞賜才對。”


    “好一個當機立斷!”忽汮大笑出聲,驀地話鋒一轉,朝著秦昊堯,揚聲說道。“若非皇命,輕易調動京城兵力,可是冒天下之大不韙,也唯獨秦王才敢做。”


    果然是兩朝元老,老奸巨猾。秦昊堯黑眸幽然,依舊按捺的住,俊顏上並無喜怒。


    忽汮望著坐在高處的皇上,下一瞬仿佛得到暗中指引,愈發直言。“熊大榮,你雖是一介武夫,但也該明白,若無聖旨口諭,也該見到虎符,才調兵遣將吧。”


    忽汮語氣雖漫不經心,卻已然戳中要害。


    “還是你與秦王私下交好,秦王一句話,就能抵過一半虎符?”


    此言一出,文武百官,個個麵麵相覷,無人再敢應對。


    秦昊堯淡淡望著皇上,神情突變,眼底染上幾分莫名詭譎笑意,更顯深沉莫測:“忽大人,本王遠遠可以袖手旁觀,你講的大道理,這朝中何人不知何人不曉?若不是關係到江源百姓,國家命脈,民心所向,本王根本犯不著蹚這灘子渾水!”


    忽汮麵色晦暗,還來不及開口反駁,已然見秦昊堯笑意一斂,淩厲眸光,掃過忽汮身後一張張麵孔,冷笑出聲:“若昨夜不是本王去的及時,你們以為江源會安然無恙?不曾調兵的話,你們又該數落本王辦事不利,辜負眾望吧。”


    見忽汮無言以對,大半的臣子大氣都不敢出,秦昊堯掃視一眼,輕描淡寫。“欲加之罪,何患無辭?”


    這一句,讓眾人變了臉色,也說不清是說給文武百官聽的,還是說給坐在最高位的天子聽的。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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