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國淩陽殿。舒榒駑襻


    一聽說皇上回來了,不顧身子虛弱,丁柔疾步來到皇帝的寢宮,宮人為她推開正門,她不曾遲疑,邁步走入門檻之內,環顧外堂卻沒有天子人影,她便一步步走入內室去。


    這一名女子,身著北國後宮之中的紫色緞麵長裙,露出光潔稍顯纖弱的雙肩和胸前肌膚,纖細腰際以黑色腰帶束起,長裙曳地。北國的宮裝,將女子最美麗之處,暴露無遺,隻是她身上的這一件宮裝,華麗尊貴有餘,卻不曾顯出她跟其他後妃相比擁有任何過人之處。


    她身子清瘦,也不若尋常的北國女子高挑健美,袒露在外的削瘦肩膀,並不豐盈的胸口,以這一套華服遮掩,更是隻顯出她的瘦弱,仿佛隻消一陣風,就能將她吹跑一樣。


    黑發高高挽著端莊複雜的發式,一支碧玉簪綴著幾顆明珠,在一旁隱約搖曳,此女的長相,麵目清麗婉約,眉眼之間是一片平和溫柔,人如其名,當真是像是清水一般柔美之人。


    她的姿色屬中上,溫雅清麗之姿,讓人看著隻覺三月清風拂麵的平靜,不妖不浪,不嫵不魅,甚至像是她身上散發出來的,也是書卷的清香一般。


    她,就像是一本詩書,而不像是一個女人。


    對佑爵而言,這是他第一眼看到她,心中就有的念頭。


    她當然是一個美人,卻並非傾國傾城,沉魚落雁之美,五官精致,模樣倒也稱得上是秀色可餐,不過身段卻比不上他寵幸的任何一個後妃,肩太窄,腰過細,胸太平,一眼看過去便是弱不禁風的身影。唯獨她的肌膚白皙,白的像是雪一樣,這在北國倒是少見,北國的女子大多是蜜色肌膚,並不以膚白為美,也有年少就涉獵馬術,肌膚經過日曬,就更是健康,她這般的白皙女子,倒更像是關在家中大門不出二門不邁的病弱女子,因此,北國人都說她體弱多病,脆弱不堪,其實倒也言過其實,不過是以貌取人。


    她叫丁柔,是丁家獨女,丁家在北國是最大的名門望族,而其女也因為溫柔嫻淑,知書達理,得體聰慧,而入宮為妃。早年前,她不過是四妃之一,名為柔妃,在宮中風評很好,因人善良,從不與人交惡。丁家的身家背景,給她鑄造了比別人更加強大的靠山,倒也鮮少有人為難她。


    但在佑爵眼中,則不隻是如此而已,北國後宮約莫幾十妃嬪,雖然算不上是三千佳麗,卻也充斥著明爭暗鬥。而丁柔的善良,在他看來,不過是軟弱和毫無野心罷了。


    他登基數年之後,建立了後宮,閱美無數,比起他還是北國太子身上就扣著的天下風流第一人的頭銜,似乎收斂穩重許多。皇帝的後宮,本該如此,後妃百花爭豔,而天子則是需要她們費心取悅討好的男人,唯有如此,她們才能得勢,得權,得風頭,得寵愛。


    這是所有後妃都深諳於心的道理,隻要想在後宮生存下來的女人,無不煞費苦心,若沒有驚豔美貌,便有傲人身段,這些都沒有的話,總也有一技之長,樂理,對弈,唱曲,跳舞,令人賞心悅目。


    至於眼前的丁柔?!


    他的腦海之中,一片空白。


    想不起來。


    她進宮也有三五年了,但他不記得她在自己的麵前,展露過任何過人才藝,除了雅致麵容,清新氣質還有……這動聽溫柔的嗓音之外,他想不出來她還有任何讓他為之側目的本事。


    她是如青蘭一樣優雅從容,端麗唯美的女子,說她是天仙下凡也不過分,但她出入在後宮裏,卻是格格不入。


    他並不覺得她何時取悅過自己,不,或許該說從未在她的身上,看到過她想要讓他多看一眼自己或者多到她的玲瓏宮一趟的心思,她沒有做出這樣的努力,也沒有希望看到這樣結果的企圖心和自尊心。


    登基後的第四年,他麵臨的決定,是要在二十來位妃嬪之中,挑選一位掌管後宮,成為後妃之首。


    後宮頓時熱鬧了一陣子,他最寵愛的兩人,一個是豔麗妖嬈的麗妃,一位是八麵玲瓏長相嬌美的燕貴人,每個人都以為佑爵會在這兩人之中挑選一人,而那年年初為皇帝生下三皇子的麗妃,則是更得眾人吹捧豐盈,恨不能等冊封那日,就要去麗妃娘娘那兒恭喜她了。


    不過,佑爵當真是讓人猜不透的一國之君。


    像是鬼迷心竅一般,一年也不過寵幸幾回見數麵而已在後宮毫無作為的柔妃,卻被冊封為皇後娘娘。


    若去追問丁柔,為何她被皇上器重寵信,能夠在眾位後妃之中脫穎而出,一人當先,坐上後位,她定也不會知曉其中的緣由。


    若不是渾渾噩噩地生活,就是她當真不關心,不在意。


    丁家雖然是個很強硬的靠山,但佑爵會隻因為丁家之故而將自己冊封為後嗎?!她雖然在平日裏不顯山露水,卻也並非愚鈍之人,知曉天子自有自己的用意,絕不會那麽單純的決定而已。


    她不是沒有自知之明的女人,也知曉能在後宮之中得到皇帝寵愛的並非隻有容貌即可,後宮妃嬪幾十名,有哪個是醜陋或者姿色平庸之人麽?!當然沒有,她們都是美麗的女人,各有各的美。否則,何必每三年就舉行選秀儀式,從約莫百人之中挑選幾人入宮為後妃?!能挑選出來的,當然是有本事的女人,其實這些後妃,除了身家強硬安枕無憂的幾人之外,誰不是在選秀幾關之中就要煞費苦心,用盡心機,唯有踏著別人的身體,才能讓自己站的更高,更顯眼,唯有絞盡腦汁,千方百計,想方設法,才能讓天子注意到自己的存在,而並非泯然眾人矣。


    廝殺,搶奪,陷害,城府,爭鬥,並非是在後宮才發生的,而是在選秀的那些天,就已經暗潮洶湧,可怕至極了。


    她當然是幸運的,依靠與生俱來的高貴身份,不必去擔那些多餘的心思。


    天子對她的觀感?!


    她還在柔妃的位置的時候,就知曉這個妃子位置,更像是施舍而已,畢竟身為丁家獨女,若是隨意賞賜一個貴人或是更低賤卑微的位置,實在是讓丁家臉麵無光。不過即便知曉此事,她卻也不難過,更不傷心。


    無趣。


    她能想到的,便是這一個詞匯。


    這幾年來,天子定是覺得她是個無趣的女人,才鮮少去她那兒。


    當然了,如今她或許不再是了。


    她的身上,有了不大不小的改變。


    她從一個無趣的妃子,變成了一個無趣的皇後。


    曳地裙擺跟地麵上鋪著的厚實華麗地毯摩挲著,發出輕微的窸窸窣窣的聲響,跨入內室的門檻,她的眸光,直視前方,終於在內室看到了天子的身影。


    他以金冠束發,金冠上鑲嵌著一顆拇指大小的明珠,在暗處熠熠生輝,著一襲寬大紅袍,衣領處露出素白裏衣的領口,他生性不喜束縛,今夜更是如此,腰帶也早已解開,不以為意地丟在地上,而佑爵的人則坐在圓桌旁的位子上,華服之下,露出一雙金紋黑靴。


    丁柔走近兩步,眼神一如既往的平靜,越走越近,出人意外的是,桌上不曾點著哪怕一隻蠟燭,屋外早已漆黑一片,她唯有靠著外堂的些許光亮,才能看清他的身影。


    但今夜,似乎有些不同尋常。


    她並不詢問,到底他出宮的這陣子,所為何事,去了何地,見了何人……身為天子,他多半時候都在宮裏,若是有幾日不在宮裏,也無人知曉他的蹤跡,但他離開皇宮的時候,並不頻繁,時間也不長,身為皇帝的身份和責任,他似乎不曾忘卻。


    有人暗中揣摩,佑爵在宮外也有令他流連忘返的民間女子,才會隱瞞眾人,暗自出宮去——


    不過,她並不在意,身為大家閨秀,貴族之女,她當真對那些流言蜚語,被口口相傳說的繪聲繪色的傳聞謠言,沒有任何的興趣。就像是,她入宮的這幾年,從來不問天子最近常去那座宮裏過夜,最近頻繁寵幸的又是哪位後妃,常常召見的又是哪位皇子公主……


    禮數,涵養,似乎從出生的那一天起,她就秉持到了如今,哪怕後宮的再喧鬧再火熱,她也宛若不會動搖一下身子般堅持。


    但也因為如此,她跟天子佑爵之間,更像是相敬如賓的主客,甚至稱不上是虛情假意的夫妻。


    不過,佑爵一回宮,她還是立馬就趕來了,若是身為四妃之一,她還不必硬著頭皮來見他,但她如今是皇後,就該為所有妃嬪立一個賢妻的表率,不管宮中出了大事小事,她就該第一個出現。


    在暗處,她看不清佑爵此刻的神情,卻也依稀可見他的麵容輪廓,佑爵當然是個俊秀的男人,五官端正,輪廓分明,斜長入鬢的濃眉,雙眉之間有一點紅痣,雙目狹長,眼底幽暗深邃,常常掛著親切笑容上揚的唇角,加上一國之君的尊貴身份,不可否認,他當然是個出眾的男人。不過,遠在多年前,北國就盛傳這位東宮太子生性風流,喜愛美人,沾花惹草已經是習以為常,甚至連身邊有姿色的宮女也不放過,若不是他登基之後治國有方,將寒冷貧瘠的北國漸漸變得富強,興許還是北國百年來史上最受爭議的國君。


    身為女子,其實……以丁柔的處境來講,至少他不是冷漠殘忍的惡劣男人,至於風流,這世上多少男人不是如此?!是男人的本性而已。有權有勢者,誰不愛美色?!


    在他的身側站定身子,丁柔的唇畔浮現出一抹淺淡的笑花,她的嗓音依舊悅耳動人,從寬大衣袖之中探出纖纖素手,如今還未用過晚膳,身處暗處實在讓人不太習慣,她正打算點亮圓桌中央的蠟燭:“聖上,您回來了,臣妾已經讓下人準備了一桌酒席,為聖上接風洗塵——”


    一隻寬厚手掌,快準地扼住她的纖細手腕,佑爵依舊不曾抬眼看她,佑爵的嗓音聽來格外的低沉,平日裏他多是和顏悅色的天子,此時此刻,丁柔卻隻覺手腕處傳來一陣涼意,仿佛從他骨子裏透出來的落寞,驀地一瞬刺入她的皮膚之下。


    “不要點火。”


    “好。”丁柔聞到此處,並無任何錯愕,天子說任何話,有任何吩咐,她都沒有半分意外。


    每個後妃都對天子頻繁獻殷勤,唯獨佑爵在這個女人的身上,難以看到這樣的痕跡。她看似體貼恭順,謙遜低調,實則——隻是因為他們之間,沒有半分感情。


    數年來,他已有三位皇子,四個公主,往後,會有更多的皇嗣。但眼前的丁柔,隻為他生下一個沅陵公主而已,名下沒有任何皇子,如今孩子才兩歲,模樣更像丁柔,肌膚白皙,五官精致秀氣,宛若瓷娃娃一樣討人喜歡。


    “皇上若身子疲乏,不願走動,臣妾為皇上把晚膳送到寢宮來,請皇上稍等片刻——”


    若說她不跟佑爵獻殷勤,她卻又將所有瑣碎之事做的周全,善解人意,不管真情還是假意,他都無法從丁柔的身上挑出半點毛病。


    或許,他該稱讚丁家,將她教養的極好,在她被選入宮裏的時候,不過十六歲而已,就已經懂得將心中的喜怒哀樂,起伏壓抑,沉鬱黯然,全部放在最深處,不讓任何人察覺窺探。仿佛,心裏的那一塊淨土,她會誓死守護,不讓任何無關緊要的人,蠻橫闖入,打破她心中的沉寂。


    而他,也是被丁柔列為無關緊要之人中的其中一名。充其量,不過是很多無關緊要的人她可以躲閃逃避,而他……她卻常常要麵對照料罷了。


    丈夫——佑爵篤定,丁柔從未將他,想成過是她的丈夫,哪怕隻是片刻,都不曾。


    她雖然溫柔平和,卻並非沒有心機城府,看似瘦弱無力,實則內心果斷隱忍。


    “朕不餓。”


    佑爵平日裏是瀟灑隨性之人,說話之間,往往都是談笑風生,意氣風發,但將治國的智慧,隱藏在最深處。麵對後宮佳麗,他的俊秀麵容,風趣言語,慵懶優雅的姿態,讓他在女人堆裏宛若迷人野獸,哪怕是常常透露輕佻的迷人眼神,曖昧的挑撥舉動,仿佛這也是他與生俱來的男人魅力,光是如此,已經足以吸引眾多後妃飛蛾撲火,爭風吃醋了。


    就像是此刻,她不著痕跡地將柔荑從他的手中抽離出來,垂在身側,並不曾因他的話語而退卻,覆上茶壺之上,輕聲說道。“皇上連日奔波,定是渴了,臣妾為皇上倒杯茶。”


    這樣看來,她是個很有耐心的女人。


    麵對一個根本沒有感情的男人,她為他生育女兒,而且還煞費苦心地照顧他的生活起居,明明這些事都可以交給下人來做,她卻從不讓人落下她這個皇後輕慢了皇帝的謠言。


    她除了有讓人驚歎的耐心之外,更有滴水不漏的本事,在當年選妃之時,他其實就已經看穿,她跟那些空有美貌和身段的女人們……不太一樣。


    她們哪怕稱不上滿腹野心,至少麵對他的時候,心也是熾熱的,至於是否因為感情而熾熱,他可不會如此無趣地深究。


    這世上,真心真情,打著燈籠也不好找,否則,如何稱得上可貴無價?!


    唯獨在十六歲的時候,丁柔跟別的女子穿著清一色的宮裝站在最前排的時候,他的視線掃過她的身影,因為丁家的身份,她被安排在最容易吸引天子注目的前麵幾個位置,但那個時候開始——她已經是死了心,才會進宮來當他的後妃。


    他並非隻是因為被這個女人激怒了,才選她進宮,但不得不提,丁柔的出現,當真傷了他的自尊,多多少少。


    不過,她不是傲慢無禮的脫韁野馬,引起他想要徹底征服馴化的欲望,相反,她的表麵來看,已經比任何一人還要謙遜,還要有禮,還要順從。


    但丁柔的骨子裏,卻遠不是如此。


    女人大多口是心非,表裏不一,他身在帝王之家,豈會不知其中深淺?!


    但丁柔的表裏不一,卻當真讓他好奇,好奇的是——為何她甘願當如此無趣的女人,把身心奉獻給一個根本不愛的男人?!難道,她就隻是政治上無數個犧牲品之一?!


    佑爵扯唇一笑,狹長黑眸之中,漸漸湧入無聲的暗潮,他抬起俊臉,眸光定在那張隱約看得清楚的麵容之上,半開玩笑地調侃,實則卻是暗地裏的試探:“跟了朕,你後悔過嗎?”


    丁柔擺放茶杯傾倒茶水的動作,卻微微頓了頓,她的眼底閃過一道黯然,卻因為兩人都在暗處,她不必擔心臉上細微的神情變化,被天子看透,窺探自己心中的秘密。因此,不免暗暗鬆了一口氣。


    “皇上宅心仁厚,對臣妾厚愛器重,信任有加,臣妾如何會後悔跟隨皇上?”


    動聽的嗓音,漂亮至極的恭維話,不過落在佑爵的耳畔,卻難免有些自嘲,他身為天子,若連真話假話都聽不出來,也妄為王者了。不過更多的時候,他不動聲色,裝作糊塗,心中卻裝著一麵明鏡,誰到了他的麵前,再狡猾多端,險惡陰沉,都要現出原形來。


    隻是,他聽了丁柔的話,並不動氣,她的表裏不一,從十六歲到二十歲,一如既往,他從未點破,隻是因為,並非有心計,有城府,就是蛇蠍心腸,就是歹毒可怕,更何況,他看得出丁柔不是一朵有毒的花,她如此安與自我地活在深宮,如今看來,他似乎不得不欣賞她有始有終的習慣。


    至少,並非純真無邪地進宮,而在宮裏變得陰毒邪惡。


    她不單純,卻也不曾沾惹任何一分險惡。


    “這是你的心裏話?”


    從佑爵的問話之中,不難聽出他的低低笑聲,不過丁柔卻眼眸黯然許多,哪怕是說笑,她也不願鬆懈一分,露出蛛絲馬跡,仿佛任何一番話,都要一本正經地回應,因此,在那些個後妃的撒嬌嬌嗔嬉笑玩笑的襯托之中,她就更顯無趣了。


    “這些都是臣妾的肺腑之言,皇上難道要臣妾把心掏出來才相信臣妾說的話嗎?”


    佑爵聽到她手邊傾倒茶水的聲響,就知極短的時間,她已經恢複自如,而方才她手邊的動作稍有停頓,他卻心知肚明。


    短暫的沉默。


    他揚聲大笑,宛若更年輕的時候狂放不羈,瀟灑自如,仿佛是聽到了最好笑的笑話般無法停下來,笑的身影晃動,不可自製。“你還有心嗎?”


    “臣妾又不是妖魔鬼怪,如何會沒有心呢?”


    哪怕麵對如此張狂的天子,丁柔還是以不變應萬變,唯獨他的笑聲,幾乎要將她的耳膜震破,振聾發聵,她的心頭,掠過一陣陣的涼意,若此刻她掀開衣袖去看,定是起了一層雞皮疙瘩。


    無趣。


    佑爵俊臉上的笑容頓時徹底斂去,再無任何一絲痕跡,丁柔似乎是自己天生的克星,不管他在別的女人麵前多麽狂放,風流,瀟灑,風趣,慷慨,她都是一模一樣,處亂不驚,榮辱不變。而在他的眼底,她也當真是無趣至極,就像是此刻,就連她的談笑調侃,也是這般正經,了無樂趣。


    佑爵自認自己很有討好女人的本事,當然了,登基為王,他不需要這樣的本事,愛慕他希望得到皇帝一夜恩寵的女人,也多如過江之鯽。


    但丁柔,就像是一睹砌的高大厚實的城牆,她哪怕不動聲色,也早已讓他暗中碰壁許多回了。


    “有沒有心,你自己清楚。”


    在丁柔的麵前,佑爵總是很難維係往日在眾人麵前的模樣,她不會刻意討好取悅他,甚至不會挑撥撒嬌,她從頭到尾,從年輕到成熟,隻是扮演一個妻子的角色,再無其他。但若說她是個毫無感情的木頭人,卻又實在刻薄,至少……佑爵親眼看過她帶著兩歲大的沅陵公主,她對他們的女兒,卻當真傾盡了所有的心血。


    興許,她心胸之中身為女子殘餘的那些愛意,唯獨用在了沅陵公主的身上而已。


    她從未想過要去愛天子。


    她被選入後宮,為妃也好,為後也罷,她不過是默默無聞地擔負自己該負的責任,做好自己該做的事。沒有人給她下過死規定,說進了皇宮,就非要深深地去愛天子。


    或許他該覺得慶幸?至少,她那麽愛著他們兩人一道擁有的女兒?!還是該悲歎,她這一生,隻剩下一個公主寄托心懷而已?!


    有時候,他當真不知是像他這樣的男人可怕,還是像丁柔這樣的女子更殘酷。


    “你進宮前,你爹曾經提過一回,你生了一場很厲害的病,到底是什麽病?”佑爵的眼底有笑,但不知為何,在幾乎沒有任何光線的暗處看天子的臉,丁柔卻隻覺他此刻陰沉而可怕。


    他鮮少流露出這麽一麵。


    當然了,並不意味著他沒有這樣的一麵。


    丁柔站在原地,不知是這兩天還未徹底痊愈的風寒讓她手腳冰冷,還是因為在黑暗之中觸及此刻佑爵眼底的涼意,她的背脊之上仿佛被一條毒蛇緩緩纏繞蛇行,她幾乎要咬緊牙關,全神戒備,但還是刻意讓自己的嗓音,聽來沒有任何波瀾。


    “都過去五年了,臣妾不記得了。”


    佑爵不動神色地喝了一口茶,身為天子,本不必太過費心後宮之事,也不必太好奇每個後妃身上發生的故事,他的責任,是自己在位幾十年,將北國變得越來越強大,如今局勢看似穩定,就像是下棋,沒有一成不變的棋局。風雲易變,江山易改。


    他才從大聖王朝回來,佑爵跟秦昊堯不同,他並非霸道殘忍,對付女人的時候,也心知肚明不必將女人逼向絕地,咄咄逼人,不是他一貫做法。


    既然丁柔說不記得了,五年時光足以讓她忘卻宮外發生的所有事,包括一場沒必要耿耿於懷放在心裏的疾病,當然了,聽上去站得住腳。


    丁柔默不作聲,她並不覺得自己比其他他更寵愛的妃嬪更懂得他的心,更了解他的為人,但她卻似乎隱約知曉,佑爵並非真的相信她的這一番說辭。


    她說不記得了,他就真以為她不記得。


    他不過,沒有繼續追問下去,不過,給彼此再留一個情麵而已。


    在這一刻看來,似乎佑爵是一個很體貼的夫君,並不曾讓彼此曝露最醜陋的模樣,也不曾將此事推向無休止的爭吵鬧得雞犬不寧夫妻反目成仇,撕破臉皮,分外難看。


    佑爵不說,但不證明他不知道,但因為丁柔依舊自欺欺人,他更是篤定當年的那段感情,曾經將她傷的很深,說不定,也是曾經在鬼門關走了一趟才回到這個世間。


    當年,誰都知曉,丁家長輩對幽王長子靖遠世子頗有好感,聽聞兩家也有過幾年往來,定是打算兩家結親,不過後來,世子娶了另一戶的小姐為世子妃,而丁柔,就是在靖遠世子成親後半年的時候,進宮選妃。


    佑爵並不天真地以為——這些都是巧合。


    她進宮之後,他並不曾因為丁家的緣故而寵愛她,甚至幾乎在她進宮一年後,他才第一回寵幸了柔妃。


    那一夜,是她的初夜,她是幹幹淨淨的處子之身。


    而佑爵,是她的第一個男人,是徹底擁有她身體的男人。


    當然,他並不在意,得到的每個女人都是處子,當然了,哪怕她年少時候當真跟靖遠世子有過感情,丁家的家教也依舊讓她秉持禮數,深諳女子矜持的道理,不曾輕易將清白獻給任何人,哪怕是心儀之人。北國跟幾個鄰國有所不同,男女之情講究你情我願,並不過分追究女子的處子身,但北國女人一旦認定了男人,卻比別國的女人更加忠誠。而丁柔始終不曾在感情中迷失,在看待男女情愛方麵並不如此守舊的北國而言,當真是個稀奇的事。


    “朕出宮的這陣子,沅陵乖嗎?”


    她彎唇一笑,垂下長睫,幽然開口。“是,皇上不必擔心,沅陵每日都在臣妾身邊,皇上若想念沅陵,明日去看看她吧。”


    唯獨談及他們的女兒,佑爵才能在丁柔的眼底,見到些許自然而然的溫柔,她進宮這麽多年,從未說過一句請求他來看看自己的話,唯獨為了沅陵,她願意跟佑爵開這個口。仿佛在丁柔眼底,他隻是沅陵的父皇,而並非是她的夫君。


    丁家教導出來丁柔這樣的女子,丁柔教養出來的公主,自然也不必他多費心思。


    這麽想,在教導子女這一麵上,他對丁柔有充足的信心。佑爵從丁柔的身影上移開視線,在黑暗之中對話,似乎不必偽裝彼此的情緒。


    或許,他對丁柔而言,並不是對的那個人。


    而丁柔於他呢?


    佑爵靜默不語,疲憊難以徹底遮掩,他銘心自問,他從來不缺女人,畢竟這世上美麗的女人很多,討人喜歡的女人也很多,他也曾經將許多後妃擁入懷中,也曾在無數個夜晚,寵幸她們之中的一人,在溫柔鄉中沉睡到天明。


    這似乎就是千古帝王生存的法則。


    他隻是在下一瞬,覺得他跟丁柔很相似。


    他們都已經從悲傷之中走出來了,結束了一小段過去,但還有更久遠更漫長的路要走,要比以前,更好地走下去。


    他何必苛責丁柔不曾對自己付出真心?事實上,麵對這麽多後妃,哪怕麵對最寵愛的麗妃跟燕妃,他寵溺嗬護,卻又真正地愛過她們嗎?


    所謂風流,是將僅有一顆的心,分成百份千份,分給她們許多人?!


    佑爵的語調慵懶,無人察覺他今日的情緒,並不對頭,他不願再多花心思去挖掘丁柔身上的秘密,更沒必要把她剝除的體無完膚。


    “朕要就寢了。”


    “臣妾為皇上鋪好被褥,今兒個天氣很好,臣妾特意讓下人將被子曬了好半天,皇上睡著定會覺得溫暖。”丁柔隨即轉身,走向紅木大床的邊緣,彎下腰去,輕輕將錦被抖落,突地一團黑影朝著她撲來,尖利爪子,在她的手背上劃上幾道極深的血痕,當下就血流如注。


    “喵——”


    黑影正是黑子。


    張牙舞爪驕傲不可一世的狸貓。


    從床沿躍下,優雅地坐在地毯上,高貴地坐著,歪著頭舔舐著自己的爪子,金黃色的眼瞳,虎視眈眈地望向床邊的女子。


    “你受傷了?”佑爵驀地站起身來,疾步走向她的身邊,一把捉住她的柔荑,湊近自己的俊臉觀望,滿手的血汙,哪怕沒有點上蠟燭,他也看得清楚。


    那一刻,眉頭緊蹙,臉上笑容全部斂去,沒有表情的佑爵,仿佛憂心忡忡,麵色凝重。他居然有些心疼。


    黑子。


    黑子或許是這世上最長壽的狸貓了。


    自從佑爵將這一隻黑灰色虎皮斑紋的狸貓留在宮裏,它就一直在寢宮陪伴天子,但因為野獸脾性古怪狡猾,時而更會凶惡狠毒,除了跟天子親近,這隻狸貓誰也不理會,誰也無法讓它服從,素來高傲隨性。這宮裏被這隻狸貓爪著咬著的,十年來也有十來人了吧。


    “黑子都睡在被窩裏,可見真的很暖和……皇上安心歇息吧,臣妾回宮抹點藥就行了。”她依舊不著痕跡地垂下了手,血滴從手背上落下,她驀地從腰際抽出隨身攜帶的絲帕,將手背綁縛紮好,不想髒汙了天子的手。


    她的一舉一動,全部落在佑爵的眼底。


    哪怕,她的打趣依舊讓他無法笑起來。


    甚至,他隻覺得她的笑聲之中,透露出淡淡的悲哀和無望。


    都是他的錯,是他的疏忽。


    若不是他執意不點蠟燭,丁柔也不會無法看清在錦被中的狸貓,更不會被野性未泯防範攻擊的狸貓所傷。


    雖然她甚至不曾呼痛一聲,但他握住她柔荑的那一刻,察覺的到她無法控製的輕微顫抖。


    他是黑子的主人,卻無法讓黑子對他的皇後表示友善,很多事,不是丁柔不曾用心,而是他無心。


    黑子闖了禍,他卻不責備,相反,隻是目送著被抓傷的丁柔轉身離去。


    讓她如此生活的人,是他自己。


    陪伴他五年之久的女人,他親自冊封為後的女人,甚至還不如一隻愛寵狸貓。


    他在丁柔的眼底,原來是如此的冷漠,如此的殘酷不仁。


    他還能責怪丁柔不愛他嗎?!


    她付出的,已經遠遠超過他給她的了。


    “留下來。”


    他朝著丁柔的身影,胸口一陣措不及防的悶痛,他就在隻剩下一線光明的黑暗之中,目送著她纖弱的身影越走越遠,下一瞬,就將離開內室,走去外堂了。


    丁柔似乎不曾聽到一樣,甚至步伐沒有任何的緩慢,漸行漸遠,最終離開了皇帝的寢宮。


    直到身後的下人將寢宮的大門合上,她才用盡了身體內的所有力氣,每走幾步,就依靠在無人經過的牆壁角落,背脊貼著冰冷的牆麵,她緩緩的抬高雙手,掩麵悲慟。


    眼淚,無聲地匯入她手上纏繞包紮著新鮮傷口和血色的白絹之上,血汙的氣味,離她的口鼻那麽近,近的她措不及防。


    回憶,早已葬送在她的心裏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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