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寧武回到太原,又到北京,已是009年月上旬了。我反複研究《趙氏家族成員譜》,特別關注趙梅生名下的那兩行文字,仿佛看到一個大家族的成員們,揮淚奔逃的倉皇情景……問題是:此譜修成於000年之前,上說趙梅生已在西安退休,而光陰如梭,又有十載春秋逝去,這位梅生老人,她依然健在嗎?


    此外,在“趙梅生”名下,為何僅有一女趙健及其女婿,卻在其丈夫一欄中不著一字?與譜中其他人相對照,如此空缺,尤為明顯。


    慶幸的是,已知其女趙健“居西安,任職建設銀行”,有了這一條,便足以推進調査進程。


    古城西安,有一些朋友在。還是老辦法,首先應該通過友人先期査找趙健女士,取得初步聯係後,再赴西安細訪不遲。隻是西安朋友多多,要選出一位可拜托的合適人選,又頗費思量。弄不好,哪個冒失鬼將把趙家母女嚇一大跳,陝西話會說:這是查啥呢?咱老趙家複雜得很!


    著名文學評論家李炳銀先生,中國報告文學學會副會長。這位老大哥傾力關注當代紀實創作,理論著述頗多。我們之間保持著多年交往。他正是陝西臨潼人,這一日,我將前麵的故事向他細敘一遍,從發現巴金七封信,一直說到西安趙梅生、趙健母女倆。炳銀兄越聽越激動,憑著經驗,他一口斷定趙梅生就是黛莉無疑。我向他請教,西安哪位朋友適合於開展前期查找工作?炳銀兄不假思索,舉薦一人:李彬!李彬熱心、細心,能行。


    山陝人總是把人名裏這個“彬”字,帶著兒音念。於是,李彬也就成了李彬兒,聽來格外親切。我與這位李彬兒兄弟也是熟識的。他先是在省作家協會苦編稿子多年,後來猛地驚醒,大忿世道不公,說幹咱這一行,憑啥就這樣窮哩?我就不信!從那以後,他轉而經營文化產業,什麽字兒啦畫兒啦,隻要人開竅,都能變成錢。


    按照主流“八股”文章那調子,不妨這樣寫:“李彬同誌銳意改革,共促發展,與省城畫家、書法家們緊密地團結在一起,戰鬥在一起,探索了一條文化產品與市場相結合的嶄新道路,經濟效益比去年同期翻了十多番,迅速改變了自身貧窮落後的麵貌。”―概念到家。你如果聽一聽李彬自家說法,那就生動無比。他說:從古到今,文化人都不能躺在官府身上吃圈餅,而要奮鬥,有尊嚴!


    我與他看法基本一致:千卷書,萬裏路,長見識,吃飽肚;偽文壇,最沒數,味道酸,好嫉妒,無標準,有黑幕,假評獎,裝糊塗。年長者,迷少婦,捧劣作,虛名負。費心思,悶葫蘆,拉圏子,劍在腹。衙門化,廳科處,看瞼色,盼照顧,雖無能,榨公庫,造發票,改賬簿,厚瞼皮,乞讚助。偶得錢,淫無度,頭腦昏,兩眼霧;大理由,體製固……快解脫,適進步,闖市場,敢出入。西安城,獨一處,講傳統,重華術,興旅遊,成支柱,金銀銅,遍地布。書畫好,真功夫,知行情,利如注,合法財,擋不住。老中青,共同富,你買酒,我打醋,對己嚴,對友護,人憑本事鳥憑樹,打死不走回頭路!忠言逆耳,旗幟鮮明。


    這位李彬,身材不甚髙壯,卻也闊麵大眼,濃眉皓齒,相貌堂堂走四方,在西安古城打出了一片天地。


    炳銀兄親自給李彬打了電話,我繼而向他說清了要找趙健女士的緣由。至於她是哪一處“建設銀行”的人,則需要辛苦查問。取得聯係辦法後,暫時不必多說什麽,隻待我擇時前去,從容采訪。


    李彬在電話裏熱情地說:沒問題,你們放心吧。此後一個多月,我抓緊趕寫一部關於中國鐵路百年史的長篇新作《火車頭震蕩》。間歇時,找來幾本巴金傳記,做一點兒研究。山西作協韓石山先生對現代文學涉獵頗深,正好與我住鄰居,少不得向他請教一番。韓兄存有好幾冊研究巴金的著作,這時費心找出來,拿給我用。韓石山先生談出幾個觀點,對於我進一步理解民國時期的作家和作品,助力匪淺。


    4月春將盡,西安消息來。李彬賢弟動用層層關係,終於在銀行係統找到了趙健其人,並且與這位退休女士通了話。李彬確認趙家正是山西寧武人,然後非常禮貌地相告,可能會有作家前來請教幾個問題,隻是關於上一代知識女性讀書的事。好比說,你母親那一代人,是不是特別喜歡巴金作品呀?還可能與巴金通過信件吧?反正沒有什麽別的意思,萬勿推


    辭雲雲。


    趙健女士欣然接受了李彬這番話,對作家前來訪問表示歡迎。


    李彬擔心多說不準確,也就沒有深談。


    李彬說,從通話中分析,趙健母親趙梅生,很可能還活在世上哩!


    我很振奮,又很急切,手中長篇哪裏寫得下去。5月18日,我下了飛機,站定在西安大地上。李彬來車,接我入城。更令人愉快者,李炳銀先生正好也在西安。痛快!三人聚合,八仙桌上舉杯,把各種情況交流一番,覺得今日之事簡直不可思議。


    次日午後,李彬成功地部署我與趙健會談。趙健女士年過六旬,容麵大方,身體健康。她穩坐在茶室竹椅上,神情安泰,修養甚好。李彬考慮到,趙女士可能並不樂意一下子就把我們領到家中去,因此,雙方不妨先在茶舍見個麵,飲一杯清茶,做個初步接觸,人家心理上便會踏實許多。如此安排,穩妥而又禮貌,是周全的。下一步采訪盡可酌情商量。果然,趙健女士十分滿意這樣的做法。


    不難想見,趙健女士首先會生出一串問題:為什麽一個外埠作家,大老遠跑來專程訪問我們家?作家為什麽關心我母親?我家的事情很複雜,作家能夠給予多大程度的理解呢?你們到底想知道些什麽呢?


    我這邊,胸中也揣著一大堆問題:趙梅生老人是否還活著?她是不是趙黛莉?


    大家坐下來,李彬把我做了簡單介紹,趙健女士便直率地開口道:不瞞你們說,我感到奇怪呀,真的,趙作家為啥來找我家?


    您想了解我媽媽什麽事?


    我說,我將細細告訴您我的來意。隻是首先問候您母親,老人家身體還好嗎?


    趙健略作遲疑,輕聲回答:她年紀大了,晚上睡不著,每天總是到午後才醒來。過會兒我得回去,招呼她吃飯。此言如雷貫耳!


    趙黛莉——如果沒有弄錯,她還活在人間。接下來,談話步步深入,又處處順利。前些天,李彬與趙健聯係時,曾談及老母親年輕時愛讀巴金作品,趙健便就此問過母親,問她是否與巴金有過交往。老人說,抗戰以前,確與巴金多次通信,而且清楚地記得,離家時,她把一些書和這包信件,安放在太原家中頂棚上了。這個家,便是“坡子街0號”大院。


    一切都對上號了!趙梅生,應是趙黛莉。老人現在腦子如何?趙健說,還好,記得許多人和事,夜裏睡得較晚,仍然看書讀報,最愛看《參考消息》,平時喜歡獨處,不愛熱鬧;常常提起年輕時,與姥爺鬧了意見,離家出走,到處漂泊;既沒有投身國民黨,也沒有找到共產黨,嫁人又極不如意;1950年以後大吃苦頭,總被懷疑為“女特務”,“文革”中更有受不完的罪;一生命運坎坷……就連這位女兒趙健,一生也沒有見過親生父親。而這一切,還要她自己才能講得明白。


    現在,趙健必須回家去,照顧老人用餐。用她的話說:我就是我媽媽的保姆。我提出,希望近日能與老人相見。趙健表示回家後,與老人慢慢地說清原委,一旦征得她同意,即電話告知我們。


    我說,非常感謝,明天最好,但要依照老人意見辦,不可太急。1說是不急,其實我心中甚急。九十歲的老人,身心脆弱,什麽事情都有可能發生。爭取早日進行采訪,便是對曆史真相實施搶救。


    耐心等著吧。


    晚飯,李彬請吃羊肉泡饃。眾皆沉默。隻因趙健那邊沒來消息,便覺得這泡饃不及往日可口。


    正思量處,趙健電話到:明日午後,可來家中一敘這泡饃頓時香氣四溢,將人吃出細汗來。


    炳銀兄長,李彬老弟,敬你們一個滿杯!(未完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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