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到這兒,阮沅靠過來,撫摸著宗恪的胳膊:“……舜天的事兒,真的就沒記住多少?”


    “有些重要的風俗,我還是記得的。”宗恪想了想,“比如過年的時候得做一種麵餅,加羊奶在裏麵然後放火上烤。這是狄人的傳統,是為了六畜繁衍,取個吉祥意思,名叫春歸餅。”


    “我知道!那個好吃!”阮沅咽了咽口水。


    宗恪笑起來:“嗯,你吃的是宮裏做的,自然是最好的,選的上好的麵粉,上好的羊奶,工藝小巧精致。普通狄族百姓也做,恐怕就沒宮裏這麽舍得放羊奶、放奶油了,做得也沒宮裏精致。但不管怎樣,吃這種餅是狄人過年的風俗。最近一二十年,這習俗逐步蔓延到中原來,齊人也開始吃,但是他們少見羊奶,也受不了那個味兒,就用牛奶或者幹脆用蜂蜜代替,更有甚者,往裏填餡兒:南瓜,飴糖,或者果仁之類。”


    “恐怕不地道吧?”


    “何止不地道?簡直不知所謂呀!”宗恪笑道,“江南四縣做出來的春歸餅,和墨州、燕州的春歸餅,根本不是一回事——哪有往春歸餅裏填南瓜和飴糖的道理?春歸餅本是夾著牛羊肉吃的,填進去這些甜膩膩黏兮兮的餡兒,還叫人怎麽吃呢?這就像拿怡口蓮來包餃子,你不覺得惡心啊?”


    阮沅想了一回,真覺得有趣。


    “那,還有呢?”她來了興趣,“還有什麽風俗?”


    宗恪看看她,笑:“怎麽?真想當狄族姑娘?”


    “嗯。所以現在就得弄清楚。”


    宗恪想了想,才道:“婚喪嫁娶方麵,我倒是了解得不少。據說狄人結婚時。男方要給女方送去‘十六樣’作為聘禮。”


    “哪十六樣?”


    “自然是牛、羊、馬匹、皮貨、首飾、衣服、還有手工製作的一些東西,比如姑娘用的妝奩盒,我記得不是太全。總之一共十六種,少一種都不行。”宗恪笑了笑,“窮也娶。富也娶,不過是這十六樣東西奢簡不同。富人家娶媳婦,牛羊成群,上等絲綢,妝奩盒也肯定是鑲金嵌玉、寶石滿眼;窮人家嘛,牛一頭,羊幾隻,幾件布衣服。一個銀鐲,至於妝奩盒,金的銀的置辦不起,弄個木頭的也行。”


    “總之,就得十六樣?”


    “對。”


    宗恪說完,等了半天阮沅都沒動靜,他扭過頭來看看她,卻發現她一臉神思遐想的樣子。


    他笑起來:“想什麽呢?”


    “在想,下輩子,我要投生去做個狄族姑娘。”阮沅慢慢道。“你也還是狄族人,咱們還是在一處,就在墨州、燕州那些偏僻的地方,也不用生在什麽豪門。普通百姓家就行。”


    宗恪握著她的手,輕輕吻著她的手背:“……咱們就從小一塊兒長大,村裏那麽多小夥子,全都圍著你轉,可你一個也看不上,就隻看上了我。”


    阮沅溫柔地笑起來。


    宗恪繼續說:“到了十六七了,我爹我娘就去你家提親,可你爹不大樂意。”


    阮沅睜大眼睛:“為什麽不樂意?”


    “大概,我家太窮吧。”宗恪笑了笑,“他想把你嫁個更好的人家,富裕點的,彩禮置辦得也多。”


    阮沅微微歎了口氣:“然後呢,我爹就和我說,別死心眼了!多得是好人家,為什麽要看上那個窮小子呢?村裏張財主來提親了,他家二小子除了滿頭癩瘡,平日發發花癡,抓著自己的娘親喊‘大嫂’,然後站在村口流流口水之外,也沒別的毛病,你嫁過去吃穿不愁,往後還能做財主奶奶,多好!”


    宗恪聽她說得有趣,笑出聲來:“那你怎麽辦?”


    “我當然不依啊!”阮沅說,“我怎麽可能願意嫁給那個癩頭的花癡?我說我不幹,我就要嫁給你。我爹生了氣,說,除非讓你家備齊那十六樣,牛羊還有馬匹,都不能少於他提的數,金鐲子銀鐲子都得有,妝奩盒也要鑲上珍珠!”


    宗恪聽了直笑:“這可是獅子大開口,我們家既然那麽窮,這讓我上哪兒去弄錢呢?”


    “是啊,我聽了也愁得哭,其實要我說,就算你紮一隻竹馬來做聘禮,我也肯嫁的。可是我爹性子執拗,既然發了話,必定非得辦到的。”阮沅歎了口氣,“我白天想,夜裏哭,卻不知道該怎麽辦。”


    她說到這兒,倆人都沉默下來,就好像真為這犯了難,找不到出路。


    “真的沒辦法了?”阮沅扭過臉來,望著宗恪。


    宗恪眨了眨眼睛,望望天花板:“然後,那年瑒兒回舜天祭祖,微服私訪,路過咱們的村子,碰巧聽說了這件事,就把兩錠馬蹄金送給了我……”


    阮沅撲哧笑起來!


    “你個沒出息的!”她笑罵他,“下輩子還指望兒子幫忙!你讓瑒兒怎麽想!”


    宗恪也笑:“好吧,不要瑒兒幫我。那我跟著馬隊到淵州販絲賺錢,積攢下銀子再回來娶你。”


    “那恐怕來不及。”阮沅慢慢地說,“你是想著出去的,可我覺得來不及。後來我想了個法子,我把自己這些年積攢的銀子再加上首飾,悄悄給你,叫你去換成彩禮。誰知你這個笨小子,事兒沒辦好,還漏了餡……”


    宗恪詫異:“啊?我是個笨小子麽?”


    “這輩子太聰明,下輩子就變笨了。(.)”阮沅慢條斯理地說,“籌辦途中,被村裏人察覺,就告訴了我爹,我爹氣得拿鞋底抽我,罵我吃裏扒外,還沒過門,就把娘家東西悄悄往婆家送。”


    宗恪歎道:“那可怎麽辦?”


    “然後我爹就把我關起來了,可是我娘疼我,夜裏悄悄就把我放了。”阮沅嫣然一笑,“咱們就私奔了。”


    “……”


    “咱們就跑出去了,跑得遠遠的,去了村裏人都找不到的地方。”她柔聲說著。撫摸著宗恪的後頸,俯下身吻了吻他的唇,“咱們倆在外頭隱姓埋名過日子。再過一兩年,有了孩子,我就說。咱們回去看看吧。”


    “然後咱們就抱著大胖小子回了村子。”宗恪小心翼翼地把手放在阮沅的腹部,“你爹娘看你回來。氣也不氣了,也不罵你了,隻顧著看外孫有多麽可愛……”


    明明是平常的句子,阮沅卻不由心裏一酸。


    “生米煮成熟飯了,他們也拿我們沒轍了。”宗恪抬頭笑了笑,“張財主家的癩頭花癡,見了你還是照樣流口水。你抱著兒子對他說:再敢過來,我叫我男人把你打個腦袋開花!”


    阮沅被逗得笑了半天。


    “後來,咱們又生了幾個孩子,有男孩也有女孩。”阮沅低聲說,“再後來,孩子慢慢大了,一個個長大成人,咱家的閨女生得俊,提親的人上門了,踏破了門檻。”


    “咱們給閨女挑了戶好人家。選了吉日嫁出去,誰知道,她就跟她娘似的吃裏扒外,總偷娘家東西往婆家送。每次回娘家,咱們聽見了消息,都得趕緊把好東西藏起來。”


    阮沅撲哧一笑,又握拳捶他:“你怎麽這麽說我?誰叫你家那麽窮?”


    宗恪也笑,抓住她的手道:“好吧。閨女先不提,咱們還得忙著給兒子娶媳婦,準備彩禮,又是那十六樣。”


    “嗯,這次咱們不能再馬虎了,好好的準備了十六樣送過去,把媳婦娶進了門。”阮沅說到這兒,歎了口氣。


    “歎什麽氣?”


    “誰曾想,這個媳婦厲害得緊,在咱家橫行霸道的,後來添了孫子,更是厲害升級,兒子不向著咱們,盡向著他媳婦,過門還沒兩年,日子就過不下去了。”


    宗恪哭笑不得:“那怎麽辦?”


    “還能怎麽辦?分家唄。”阮沅也苦笑,“叫兒子媳婦單獨出去過,咱們過咱們的。分家第二年,春節,兒子帶著媳婦孫子來拜年,等他們走了,我才發覺做好的春歸餅,被媳婦不聲不響偷走了五六個。”


    宗恪吃驚:“怎麽會發生那樣的事?”


    “怎麽不會?”阮沅悻悻道,“就是趁著孫子給我們磕頭的時候偷的,我昨兒個才做好的,少了那麽厚厚一摞。”


    “那怎麽辦?”


    “我當然生氣,氣得跑去村口罵,村裏都知道我和兒媳處不好,也不敢出來勸。”


    宗恪搖頭:“唉,算了,不就是幾個餅麽?”


    阮沅點頭:“嗯,到那時候,你也還是這句話‘算了,不就是幾個餅麽?’我聽了更生氣,這不是少了幾個餅的事,而是她不該偷,哪有上門拜年,卻偷婆婆做的餅的?”


    宗恪被阮沅豐富生動的想象力給帶入,他不禁問:“那後來呢?”


    “後來嘛,我就為這生了氣,更生了病。”阮沅頓了一下,“然後我連氣帶病,就死了。”


    事態急轉直下,宗恪瞠目結舌望著她!


    阮沅轉過臉來,憐憫地望著他:“於是,就剩下你了。”


    她的聲音不知為何,有點發顫。


    宗恪到這時候,才有點明白,阮沅為什麽要講這個故事了。


    “嗯,就因為你是被兒媳給氣死的,我也不在那兒呆著了。”宗恪接著說,“反正剩我一個,去哪兒住都是一樣。我說我不想再見到他們,就一個人往山裏頭搬,搬得遠遠的,往北,去那種沒有人煙的偏遠地帶,在那兒住下來,進山的獵人都找不著我。”


    阮沅靜靜聽著。她的眼前,慢慢浮現出翠綠山巒的樣子:春天的野山裏,到處都是綠得發黑的植物,雨落之前潮乎乎的氣息,像幽暗的水草,紅腦殼的蜻蜓慢慢飛著。有野獸,卻沒有人跡。


    “我就打些兔子,挖些野薇菜、黑南瓜菜來吃,到了冬天,要麽就自己破冰捕魚,把冰塊敲碎了煮水喝。”宗恪說,“自己搭了個窩棚住在裏麵,帶著條老狗。反正也七老八十了,住哪兒都一樣。我還是愛喝酒,偶爾就拿著獵捕到的獸皮下山,去換些酒來喝。後來下雪冰封了道路,供給越來越難弄到,我就不大愛下山了。再說每次我去村上,都會討人嫌。”


    “討人嫌?”


    宗恪笑起來:“因為酗酒,又愛鬧事。喝醉了我就去兒子家罵他,罵他娶了媳婦忘了娘,村裏人都像看熱鬧似的看著,我就拿石頭砸他們。有人就說我瘋了,還說,如果老太婆在的話,我絕不會是這個樣子。”


    阮沅說不出話來,隻覺得胸口哽得難受。


    “喝了酒的人,脾氣通常不會太好。”他眨眨眼,“於是,變成老頭子的那個我,就索性不出去了,呆在家裏自己釀酒。最寒冷的冬季,就靠自己釀的劣酒度日。住的是窩棚,用那種老式的燒木頭的爐子,你也許見過,就是煙筒暴露在外麵的那種,然後呢,有年冬天……”


    “怎麽了?”


    他停下來,看看阮沅,“想聽結局麽?”


    阮沅的嘴唇抖了一下,不敢出聲。


    “有年冬天,窩棚起火了。”宗恪慢慢說,“那種煙囪不安全,火星會濺落下來,而且我又剛好喝了酒,酩酊大醉。”


    阮沅的腦海裏,浮現出那間窩棚在冰天雪地中,熊熊燃燒的情景,鮮紅的烈焰竄上高空……


    徹骨劇痛突然襲來,阮沅哇的一聲哭起來!


    見她竟哭起來,宗恪慌了神,趕緊抱住她:“好了,我不說了,阿沅,我不說了!其實我沒事呀!我沒說完呢!窩棚著火的時候我稀裏糊塗爬出來了,兒子和村裏人來救火,我還怪他沒給我打酒來,把他嚇一個跟鬥……”


    可是這種後續的勸慰,一點效果都沒有,阮沅越哭越慘,哭得撕心裂肺,像被傷了心肝,不管宗恪怎麽說笑話、說自己沒事都沒用。


    “為什麽要這樣?”她邊哭邊說,“為什麽不能好好的?”


    宗恪苦笑,沉默半晌,他才說:“該是我來問你:為什麽不能好好的?幹什麽要丟下我先去死呢?你要是死了,我活著也沒什麽意思。”


    阮沅聽他這麽說,更加傷心,眼淚止不住如泉湧。


    “那也不許你死!”她抓著他的前襟不肯鬆手,啜泣道,“不管我發生什麽事,你都不能死。”


    宗恪心中苦澀難言,用手給她擦著淚,悄聲道:“你這簡直是不講道理。”


    “我就不講道理!就不講道理!”她蠻橫地抓著他的衣服,埋著頭,泣不成聲,“我就不許你有事!就算我死一百次,也不許你死!”


    宗恪沒法再和她辯論下去了,他隻覺酸楚不已,不由緊緊抱住阮沅,吻她額前的發。


    “是我不好。”他低聲說,“不該和你嘮叨這些。這輩子都還沒過完,說什麽下輩子呢。”


    “先答應我。”阮沅哽咽著,抬頭看他,“不許有事……什麽時候都不許!我要你一直好好的,這輩子不準有事,下輩子也不準有事。”


    阮沅的字字句句,像用銀色的小刀,銘刻在了宗恪的耳膜,落在了他的心間。


    “好,我答應你。”他終於低聲道,宗恪的微笑裏,像是藏著隱隱淚痕。


    自那之後,宗恪就再也不提此類話題了。(未完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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