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親笑了好一會,等她冷靜下來的時候,我聽到了西廂房裏傳出的弟弟的鼾聲,他太累了,鼾聲也格外的大。


    母親似乎沒有注意到這一切,她繼續了之前的話題:“說正經的,梅子,守完你爹的孝,該選個婆家了。”


    我狠狠的瞪著她,相信她能感受到我的不滿。她不明白我的感受,她全當是為了我好。


    “行了,”她說“這件事就這麽定了,我慢慢的替你留心,你也該懂點事了。”


    我該懂什麽事?用我去換彩禮嗎?


    這些話,我沒有說出來,直到母親死也沒說出來,第一,是不願意讓她難堪,第二,也是不願意讓我自己的處境過於尷尬。


    那一個晚上,我想了許多。


    我想起了年幼時秋日田間的蒲公英,一吹就有無數個小傘飛走了,那時,父親半蹲在我的身邊,用他一貫低沉的嗓音告訴我“每個小傘都是一個孩子,等它們長大了,就該飛走了,飛到各地的田間,飛到各處的山脈,然後,在那裏生根、發芽。”我想起了年幼時,父親帶著我走在田間的路上,那時,我也不過5、6歲,弟弟還沒有出生呢,我還記得那條土路,看上去好遠、好遠,一直延伸到了天邊一樣,後來,我不知道什麽時候睡著了,醒來的時候,已經在父親的背上。


    在黑暗中,我摸索到了父親買給我的小風車,“爹,”我在心裏和他說“難道,我也該飛走了嗎?”他大約是聽不到的,可是,我那不爭氣的眼淚仿佛止不住了一樣,大滴大滴的往下流,我轉過身平躺,一方麵是讓眼淚盡情的流,一方麵,可以讓鼻子不發出任何的聲音。


    我又想起了另一個男人,一個平生素未謀麵的男人,那個幾乎像白雲一樣遙遠而渺茫的手帕的主人,又似乎無時無刻不出現在我身邊的男人,我不知道那個人的樣子、身世等等,應該說,他的一切我都不清楚,一個完全謎一樣的男人,卻能讓我在最無助的時候想起。


    也許,我在心裏已經將他看成了知己,也許,我在心底已經將他看成了我的男人,誰知道呢,這種亦真亦假的說不清楚的情感,就連多年後,我也沒有徹底的搞清楚,也許,他隻是在我情竇初開的那個時間,充當了一個兄長和伴侶的角色吧。他,就這樣的成了幻想中我的情人,幻想中的他應該有著父親一樣修長的手指,也應該有著老師一樣的才學,更應該有著一種英雄俠士的氣質,即,任何時候,都會不以任何條件作為前提的保護著我,嗬護著我,我可以和他撒嬌,也可以和他耍小脾氣,更可以告訴他,我是多麽的喜愛初冬時節的第一縷陽光。


    就在那個意象中地男人所散發地熏地人臉紅地熱氣中。我。漸漸地睡熟了。


    母親這次突然地回來。並不是為了我地婚事。而是秋天了。該收成了。我家鄉間地地。平日裏都托人看管與打理地地。該有人張羅著收割了。


    母親破例地準許我和他們一起去鄉下。弟弟一大早上就歡歡喜喜地雇了馬車。我們三個盤著腿坐在略微傾斜地馬車上。說實在地。這種姿勢並不是很舒服。一麵要用力地向上傾斜。以免滑落。一麵要時不時地揉一揉壓麻地腿。但是這些。絲毫地無法影響我和弟弟地好心情。母親地心情大概是有些沉重。地裏地三分之一地收成都要給幫忙看地和種地地表叔地。剩下地一部分要繳納印花稅。再剩下地。也就隻能夠我們三個人地口糧。而且。那年又遭遇大旱。收成就更加地不好說了。


    鄉下地地。其實是屬於母親和死去地小姨地。那是她們嫁妝。當年。據說鄉下有幾個莊子都是在為外公種地。但是。那早已經是陳年地老黃曆。大部分地土地都被外公和大舅換成了煙土。還有一部分被大舅擺在了賭桌上。剩下地這些。是母親咬著後牙藏下地。即使父親病重地最後一段時間。家裏幾乎沒有錢地時候。母親也沒舍得當掉。


    一路上。我開始欣賞長時間沒見到地風景。甚至。到了鄉間也沒有打亂我地思緒。我在田間盡情地呼吸著秋天地空氣。這樣地空氣。比父親死地時候。更加清新了。算起來。父親去世也有一年了。哎。如果他還健康地活著。也許。今天依舊可以牽著我地手。走在大片地垂著頭地紅色高粱地間。


    如果。真地有那麽多地如果該多好?正在我胡思亂想地同時。弟弟遞給我一個玉米莖。我學著弟弟地樣子。把它嚼在嘴裏。甜絲絲地。


    這個時候的弟弟和我一樣,根本無暇顧及母親的感受,母親認真的觀察著田地,然後又重新的坐上馬車,和我們一起,進村了!


    弟弟是第一次到鄉下,顯得格外的興奮,跳下馬車,跑到村頭的磨盤上,那個白色石頭的磨盤,在秋天裏顯得分外的冰冷與淒楚,我不清楚它孤零零的在這裏工作多少年了,他也會在這種平凡的日子裏發瘋吧,接著,也會順應的接受這無法改變的現實吧,隨即,便是麻木了。


    我和弟弟呆在了村口,我們目前的心態根本無暇顧及母親的焦急,任憑她一個人到表叔家去,現在的我們,根本不想考慮收成的問題,這一次,是我和弟弟長期以來真正意義上的放鬆。


    隻有9歲的弟弟,更是顯露出了孩子的天性,我沒有太多的幹涉他,獨自尋找不知名的紫色的小花。


    那是一種隻有在這個地方才能看到的紫色的花,小小的卻是一簇一簇的生長在根莖上,我把它們采下來,抓在手裏,它們就在時光和我的手中,一點一點的凋謝了。


    母親過了很長時間就在表叔家出來了,一麵招呼這我們,一麵用手抿了抿頭發,她皺著眉,表情十分嚴肅,後麵跟著一個叼著眼袋的蒼老的男人,應該是小時候僅僅見過一麵的表叔。


    我牽著弟弟的手,順從的走到了馬車邊,看著母親回過頭來對表叔說:“他叔,回吧,就按我們剛才商量的辦吧。”一邊說著一邊上了馬車。


    我和弟弟給表叔鞠了一躬,隨即也跟著上了車。


    一路上,母親一句話也沒說,直到走了一會,才叫我將包袱裏的玉米餑餑拿出來,我一麵拿幹糧一麵說:“表叔可真小氣,都不留我們吃飯。”


    母親的眼神遙望著離開時的路,是那樣的意味深長。她一麵沉浸在此時此刻的思想中,一麵漫不經心的回答著我的問題:“都不容易,今年的收成不好。再說了,也沒打算在他家吃,不然怎麽叫你帶幹糧。”


    母親快速的吃完了食物,然後,用雙手抱著蜷縮的雙腿,目光遙望著更遠的天邊,又陷入了沉思中。我無法猜測她的想法,許久以後,我才知道那個秋日裏發生的一切,表叔的兒子成了革命黨(大約,是**),表叔家遭到了搜查,每次,都像被洗劫過一樣,他不想在管地和別的事情了,準備賣了田,拿點現錢偷偷的溜走。


    家中的地,從此,也就沒有信任的人幫忙打理了,母親,隻能選擇賣掉,沒有別的辦法了,我們的眼淚也隻能在秋天的哀思裏,平添一抹憂傷。


    快進城時,路過大橋我感到有人碰了碰我,是弟弟,我以為他快睡著了,誰知道,對著我揚了揚眉毛,又將眼睛斜到一側,順著他暗示的方向,是一個男人,在我們的對麵,他向東走,我們向西走,他穿著暗青色的長袍,手中那了一卷紙,急匆匆的走出我的視線,我注意到他的手,纖細而修長。


    我愣愣的看著那個背影,他那緊緊貼著腦殼的頭發和並不太高大的身影,不正是我想象中的樣子嗎?


    難道,會是他嗎?


    我扭過頭,看著弟弟,這時,他已經蜷在了我的腳下,大概,要睡熟了。


    在以後的許過個日夜中,這個背影,常常出現在夢和現實的交界處,他出現在清晨的小米粥中,出現在午後舒適的空氣中,出現在夜晚的油燈中,一切可以用眼睛看的到的地方,他都會出現,然後,他用一種特有的步伐急匆匆的離開,我時常會想起他,無論是貧窮、富有或是快樂、悲傷,任何的事情,我都願意告訴他,我用心,一字一句的寫下一封封信,接著,在心裏寄出,某一個時期,我感應到他的回信,回信中,他勸我要好好的生活下去,學會照顧自己。


    我,在有他的意象世界裏,突然變的很快樂,那個給了我安全感的人,雖然並不能替代糧食和肉,但是,想起他,心中就踏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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