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到深秋時節的某一個清晨,在有些黯淡的陽光中,我繡完了那張手帕的最後一針。


    誰也想不到(包括我自己),一張小小的手帕竟然繡了這麽久,大約,是內心深處不願意接受現實嗎?還是比以前更加認真和嚴格的繡呢?也許,這裏麵混雜了各式各樣的感情吧,總之,期間我完成了許多繡活(這一時期,我的繡活,已經可以拿到市場和店鋪裏賣了),單留這個一個慢慢的做。


    我的弟弟,在此之前已經被那個陌生的男人催過許多遍了,到最後,留了地址,告訴弟弟繡好後幫他送過去。


    在那個清晨,當我繡完最後的一針時,竟然有一絲的空虛,那是一個悲秋的人的心底發出的失望的歎息,也是一個遠離家鄉的遊子感慨著世事無常的哀愁,那一天,憂傷的思緒久久的纏繞著我,不肯離去。


    距離中午越來越近了,我開始煩躁和不安,弟弟下午的時候也許會將手帕送走吧,至此,我和那個人的緣分就結束了。


    也許,思念一個人需要一生,沒有開始,也沒有結束。


    這時,有一個清晰的想法出現在我的腦海裏,我要在手帕上繡上我的名字。


    真正開始行動的時候,我卻猶豫了,這又算什麽呢?傳達愛意嗎?麵對一條無法逾越的障礙,我停下了,開始反思和矛盾。


    也許,我繡上名字,他會在意吧,他能知道郊區的某一所房子裏,有一個穿著土布衣服的,每天為她袖手帕的女子在思念他嗎?知道又能怎樣,一段沒有開始也沒有結束的情感,終歸要流亡於思想的荒漠上,即使,多年以後,他再次看到手絹上那個叫“桑梅”的名字,他還能想起什麽?會想到我嗎?不,我想不會,即使想到,也不過是一個蒼白的、模糊的身影吧。


    也許,當我繡上名字,他也許會到處炫耀吧,僅僅憑著一張手帕就能得到一個女子的心,我,未免也太輕賤了。


    突然想起多年前聽到的一句詩:“驛寄梨花,魚傳尺素,”那時,是父親哼哼呀呀的叫弟弟念,我不知道弟弟是否還能記得,可這句,卻曾深深的印在我的頭腦中,久久不肯散去,此時此刻,我正有一種“砌成此恨無重數”的心情。


    想來想去。我決定。讓他記得我。起碼。在手帕遺失之前。能讓他知道有這樣一個人曾掛念過他。哪怕。僅僅是一個繡娘。


    麵對這條白色地絲帕。我用青色地線。在手帕地一個角落裏。繡上了兩個字“晚秋”。


    於一個晚秋地時節思念他;於一個晚秋地時節忘記他。


    他能感受嗎?或許吧。可直到多年以後。我真地用了“晚秋”這個名字地時候。卻是一種恥辱與麻木交織成地痛苦。甚至淚水都不在留下了。不單單是因為自暴自棄。更多地。是一種欲哭無淚地尷尬。


    我還能做什麽呢?大概。隻有在以後地無數個晚秋時節。想起你吧。


    春天開始地時候。我就在縫製嫁衣了。母親給我定了親。在明年春天。我就要嫁了。


    春節剛過後的不久,剛好那個上午母親在家,一位滿臉皺紋的老太太,笑嗬嗬的來找母親,我認出這個小腳的女人就是這附近最出名的媒婆。


    母親一見她,登時眉開眼笑的,老太太邊走邊笑,陽光下,折射出沾滿臉頰的老年斑,觸目驚心。


    母親連忙將她讓進正房,吩咐我說:“給張嬸沏碗好茶。”我一麵回答,一麵不住的想“家裏哪有什麽好茶,即使有也不給她,茶葉麵子,將就著喝吧。”


    從茶進屋的時候,在門口,我不經意的聽到了她們的對話。隻能母親說:“這孩子生在我家,真是委屈她了,你也知道,她爹死的早,我這個做娘的也沒本事,沒能讓她穿金戴銀、吃香喝辣,現在,多虧張嬸你忙裏忙外的張羅,若是這門親事真成了,我可得好好謝謝你。”


    張老太太一麵敷衍的笑一麵說:“這可是城裏的大戶人家,若是成了,你可真要好好謝謝我,把妮子嫁過去,可不是享一輩子的福。”


    說著,母親也笑了,我能感覺到,她一定是一麵笑一麵點頭的,不過心裏是怎麽想的就不清楚了,我趁著這個機會,將茶送了進去,然後連忙的低著頭走出來,繼續在門口偷聽。


    張老太太大概是喝了一口茶,然後繼續說:“她嬸,你都不知道,我費了多少口舌,人家是大戶人家,他家小少爺比你家梅子小三歲,‘女大三,抱金磚’嘛,有點小毛病,不過,大戶人家的孩子打小就嬌生慣養的,難免一經風一上火就鬧個小病什麽的,無傷大雅,孩子呢,我也見過,幹幹淨淨知書達理的,”這時,母親打斷了她的話“孩子好就行,別的到無所謂的。”


    張嬸沒理會母親的話,有接著說到“你不知道,他家當家的,曾經做過官,大清的也做過,(說道這裏,她略微壓低了聲音,不過,我猜她大約有些耳背,因為母親和她講話都需要喊的,此時此刻,即使壓低了嗓門,院裏院外的,也能聽清楚)民國的也做過,還在上海呆過,這不,後來了,不甘心受人擠兌,才辭了官回老家,現在,家裏也有生意,挺大的,茶葉和糧食,都是他家的,現在是大兒子管著,他家老爺說了,二兒子以後讓他走仕途,當大官,大兒子扶不起來,就看好二兒子,這妮兒嫁過去了,以後還不得是個大官太太。”


    母親猶猶豫豫的說:“他們大戶人家不是講究門當戶對嗎?”這時候,聽見張老太太大聲的笑了,那超級大的笑聲,幾乎能嚇走鴿子。“他們老爺接受過新思想,隻要孩子孝順,在說了,他們家也找人算過,得找一個大孩子三歲的,才能壓得住,我琢磨來琢磨去,與其介紹別人,到不如介紹你家梅子,當年,你家也沒少幫我,也算是我報答你了。”


    張老太太話鋒一轉:“你要是不願意,我可給別人了!”母親一聽,連忙說:“行行,她嬸,隻要是八字合就行!”


    張老太太吃完午飯就走了,還帶走了我的生辰八字(也留下了對方的生辰八字),臨走時,還不忘和母親客套“等成了,你再好好的請我。”


    記憶中的張媒婆也是個寡婦,帶著個兒子,她家中十分破落,據說,房子也已經許多年沒糊過,有一年冬天,連買米的錢都沒有了,她的兒子,從小被她嬌生慣養,無惡不作,吃喝嫖賭的,一年也難得見到一次麵,偶爾回去,也隻是問他娘要錢,戰爭正式開始前,於一個炎熱的夏日,跑進山裏,當了土匪,從此,就沒有了音信。張老太太平日全憑保媒拉纖的過生活,不過似乎她保的媒都不怎麽樣,也可以說,找她保媒的,一般都屬於瑕疵品,不是瘸子便是瞎子,而她,向來都會給男方找個好媳婦,畢竟,男方家的媒金比較高。


    記憶中,母親在那天下午,就去找算命的先生了,傍晚看到母親歡歡喜喜的回來,我沒問什麽,到是弟弟好奇的問“咋樣”,母親高高興興的點了點頭,一麵拉著弟弟進屋一麵說:“小彥,我也給你算了,說你以後能當官!”“真的?”弟弟嚷到,“誰還騙你不成?”母親說“到是你姐姐命不太好,年輕的時候苦,波折多,不過,嫁過去就好了,人家不是說,對方兒子還要走仕途嗎,沒準你未來姐夫就能當官拉扯你一把呢。”


    到底,我還多餘的,我嫁人,第一是換彩禮,第二是讓家裏剩一份開銷,第三,大概才能考慮到我的感受吧?張老太太向來都是攔一些瘸子、瞎子的活,誰知道這次這個又有什麽殘疾,我的死活與幸福又有誰來管,連嫁了的人,日後都要幫忙弟弟?母親,你還真是偉大,偉大到隻記得自己的兒子了。


    我一麵在心裏抱怨,一麵低著頭進了屋子。


    大約一個月以後,母親特意請了一天的假,那天,她給我穿上了最好的衣服,一大早就幫著我梳辮子,她還叫弟弟不要去賣菜,又拿錢出來,讓弟弟去準備點心,順便買一點好茶。一大早上,家中裏裏外外的打掃的幹幹淨淨,地麵上也散上了誰,雞被關進雞窩,不準它們出來隨意散步,母親一麵指揮著我們,一麵說:“你們都不知道,昨兒張嬸找到我,還叮囑我呢,人家是舊式人家,要行舊禮,咱們這邊不能壞了規矩,你們說,她大老遠的去了,也不能讓人家餓肚子回去,又是在鄉下,沒館子,隻能跟著我們吃下人飯,你張嬸也是,怎麽全都是中午來。”我和弟弟相視一笑,母親到底還是老實些。


    一切看上去都符合母親的標準後,她看去上去又緊張、又著急,過了好一會(其實是母親太緊張了,時間並不很長)有人敲門,母親使勁的把我推進了廂房,接著,她抿了抿頭發,拉扯了一下衣服,叫弟弟去開門。


    進門的,隻有張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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