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應星見皇帝提到《論氣》,腰杆頓時挺直起來,眉毛揚起,雙目發亮。


    編寫《天工開物》,雖然他用力頗勤,但許多材料也確實是從其他地方收集而來,並非是他自己原創。


    但《論氣》不一樣,絕大部分內容,都是他自己觀察和獨立思考所得。


    在他心中,覺得《論氣》受到重視,更能讓自己臉上增添光彩。


    不過嘴上的謙虛一下還是需要的:“陛下過譽,高見不敢當,但不知是哪兩件?”


    朱由檢說道:


    “先生《論氣》中提出‘火質’一說,真乃格物窮理之一大創見,讓朕讀後不由得拍案叫絕。”


    宋應星提出“火質”的假說,用以解釋燃燒現象,正是他頗為自得的一大發明。


    他聽見皇帝居然也如此稱道這個創見,油然而生知己之感。


    眉飛色舞說道:


    “陛下明見,這‘火質’之說確乃應星獨創之說,發千古未有之見,自以為此說一出,則物燃生火之理便明了無疑。”


    薄玨在旁聽見,也頓時起了興趣,問道:


    “這‘火質’之說當真如此了得,長庚兄可否為吾闡釋一番?”


    宋應星在家鄉時,除了三四好友,大部分人對他熱衷的這些研究,並不關心。


    現在看見皇帝,還有薄玨都如此感興趣,精神倍增。


    他說道:


    “吾以為,凡是可燃之物,都含‘火質‘;水火相吸,空虛之氣中往往含水意或水神。物體中火質不能自動離體而出,需得空氣中水神勾引,方能引動而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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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火質’與‘水神’相互吸引,當其不相見時,二者相憶,實如妃之思夫,母之望子。


    “當‘火質’與‘水神’相見時,則光發焰出,真樂融,至愛抱,難以分離,火質被水神源源不絕吸引而出,複還於氣,氣還於虛”


    朱由檢皺眉問道:“宋先生說的這‘水神’是水之神靈?”


    宋應星頓時把頭搖動得和撥浪鼓一幫,連聲說:“非也,非也,微臣說的這水神,乃是水之神髓,水之精神,總之是能與火質吸引結合之氣。”


    薄玨聽了,質疑道:


    “若依照長庚兄這麽說,隻需把可燃之物,放於空氣之中,這火質便能被空氣中‘水神’勾引出來,自己便能燃燒。此未免和實際情形相悖。”


    宋應星搖頭道:


    “不然。凡是物體之中,都同時包含火質和水意。平常情形火質被水意包圍困囚於物體之中,自然不能與空氣中水神會麵。


    “故此要使物體燃燒,需先有外加之火,將物中水意逼出,將物中火質騰起,然後與空虛之氣所含有的水神相會,生出光焰。此時撤出外加之火,火質也能繼續在水神勾引之下,源源而出,變為氣體,化入虛空之中。”


    薄玨若有所思道:


    “聽長庚兄這麽說,果然有些道理。就如草木青葉,一絞之下,便可出水,等汁水絞盡,又於烈日之下曬幹,水意少之少,便易點燃。”


    宋應星見薄玨明白了他的意思,心中歡喜,繼續說道:


    “不僅如此,若是將木柴封閉於窯中煆燒,將水意逼盡,火質卻無法散逸,複歸本體,便能生成木炭,這木炭便是火之變體,極便於燃燒。”


    薄玨點頭:“如今我大明各處燒煤極多,也有將煤封閉於爐窯中煆燒,形成焦炭,這焦炭充作燃料用於冶煉金屬,或生活之用,都遠勝於煤。想來也是此理。”


    宋應星見薄玨給他補充了例證,喜笑顏開,撫掌道:“子玨真是能舉一反三,確實如此。”


    薄玨繼續道:“而且依長庚之論,也能解釋為何風助火力,燒木柴燒煤炭時,用鼓風器具,不斷把空氣送入爐中,便能燃燒更旺。這應該也是送入空氣越多,則空氣中水神與火質接觸更多,就能勾引更多火質騰出在空中。”


    宋應星連連點頭,讚歎道:“子玨是聰明人,一點就透。”


    朱由檢心想宋應星能提出火質說,也確實不容易,這比西方的斯塔爾提出類似學說早了七十多年。火質說,是通向更正確的氧化說的階梯。自己不能直接告訴宋應星答案,但可以適當引導一下,於是說道:


    “若按宋先生所說,便應該有純粹之火質,隻要放在空氣中,便可燃燒。隻是如此火質,似乎從未有過。”


    宋應星對朱由檢的質問,似乎胸有成竹,答道;


    “陛下,也未必沒有這種純粹火質,夜間墳墓之間鬼火磷磷,這鬼火或許便是屍骨年久之後,形成純粹火質,暴露於空氣中,和氣中水神相遇,便燃燒放光。隻是沒人把能這形成鬼火之火質隔絕空氣收儲起來。”


    這時候薄玨似乎從朱由檢的質問那裏得到啟發,也向宋應星提出疑問:


    “長庚兄,那依你說隻要木炭不斷加熱,總可以將水意盡皆逼除,剩下純粹火質,放置於空氣中,便可燃燒,為何實際卻無人能用此法製出火質?”


    宋應星對這個問題的回答,似乎也覺得有些為難,支吾道:


    “這或是木炭重濁,還有其他雜質,隔絕火質與空氣之中的水神相會。或者把木炭碾磨成粉末,揮揚於空中,便更易起火。”


    宋應星的這個回答,顯然沒有能讓薄玨滿意,但他似乎覺得宋應星至少給出了一個實驗驗證的辦法,將來可以嚐試一下,看看是否果真如此,也不打算糾纏在這問題上,繼續提出疑問:


    “按長庚兄所說,這火質可有重量?”


    宋應星說道:


    “這……應當是有重量,木柴燃燒殆盡,這火質騰逸在空中,剩下灰燼自然要比木柴輕的多。應當便是去掉火質之後,物體變輕之故。”


    薄玨搖頭:“隻是木柴燃燒,未必就能證明。其他物品中燃燒之後,是否都能變輕?”


    宋應星顯然對這個問題也沒有太大把握,遲疑了片刻之後,說道:


    “這待鄙人再做實驗。”


    薄玨又問道:


    “依長庚兄所言,這物品燃燒,乃是加熱物品後,火質從物品之中轉移至空氣中使然。那加熱空氣,逼出空氣中的水意水神,,則此空氣中能否剩下純粹之火質?”


    宋應星對薄玨的問題感覺有些頭疼,隻得說道:


    “空氣之中,水神既已和火質結合,如何還能分離?”


    薄玨搖頭:


    “那為何物品中的火質和水神能夠加熱之後分離?”


    宋應星:“物品之中隻有水意,並無水神。”


    薄玨眼睛放光道:


    “按長庚兄所言,水意和水神為不同,那可否從空氣中提煉出純粹之水神?”


    宋應星瞠目道:


    “虛空之氣,無形無色,水神混在其中,如何能提煉?即便提煉出來,又如何能區分?”


    薄玨說道:


    “要說如何提煉,確實棘手,但要說不能區分,卻未必。若是提煉出水神之氣,能使得物品更劇烈燃燒,那便多半是了,若是收集這氣,將燭火放於其中,並不能燃燒,那便是不含水神之氣了。”


    宋應星皺眉道:


    “即便真能分離收集純粹的水神之氣和不含水神之氣,密封在泥罐之中,將燭火放入,卻也看不見究竟是否燃燒。”


    薄玨道:“這個容易,用玻璃做成密封瓶罐,便可看見。何況就算看不見,燭火燃燒過還是立刻熄滅,在取出蠟燭後,也一目了然。”


    朱由檢聽到這裏,覺得這兩人的討論,已經越來越逼近核心了。


    看來還是要讓格物學愛好者在一起討論,互相辯論問難,才能激發出火花,逼近科學突破。


    光是宋應星一個人自說自話,他提出火質說,空氣裏水神吸引火質的假說,雖然是不錯的理論,但也僅限於紙麵空談而已。


    薄玨這麽一逼問,就能逼著宋應星去做實驗,更深入的完善理論了。


    他決定先叫停這個討論,他接下來要談宋應星說的第三件事情。


    其實這第三件和第二件有密切關係,甚至可以說就是和火質說的進階學說有關,對燃燒原因提出一個更徹底的解決。


    於是說道:


    “兩位先生對此問題討論得很不錯,不妨先放一下,待以後,再做實驗切磋。”


    薄玨、宋應星這才想到剛才討論得熱火朝天,有點把皇帝晾在一邊了,連忙稱是。


    朱由檢繼續說道:


    “朕看宋先生的《氣論》中‘水塵三章’中的論述,也引人深思。先生在其中提到‘水死’,‘氣死’,可否再詳細解說一下。”


    宋應星道:


    “這魚雖然在水中,但這水也需和空氣相通,這水中之魚才能活。臣在《氣論》中也提出一個實驗,若是以器皿裝水,水中有魚,然後將此器皿四麵上下都密封不透氣,過幾個時辰打開,再查水中之魚,則魚已死。可見這水若不與空中之氣接觸,便是水死,水死之後,其中之魚也必死”


    朱由檢點頭道:


    “對,先生的原話是說‘魚育於水,必借透塵中之氣而後生。水一息不通塵,謂之水死,而魚隨之。’朕覺得疑惑的是,先生在這裏說的‘塵’究竟是何意?難道是空氣之中彌漫的灰塵麽?”


    朱由檢這麽說,自然是故意裝糊塗,他希望借著讓宋應星解釋這‘塵’的概念,能激發他更深入的思考。


    宋應星搖頭道:


    “臣說的這塵,絕不是灰塵之塵。臣以是虛空之中的微小之粒,平常肉眼難以看見,臣稱之為‘元氣自有之塵’。臣猜測在空氣之中,若有這元氣自有之塵,則此空氣為活氣,人呼吸此活氣,方可以活。若是水與此元氣自有之塵接觸,此水方為活水,魚在水中方可以活。


    “若是這空氣中元氣之塵耗盡,人雖然呼吸空氣,也必死無疑。陛下若不信,可以實驗。讓一死囚坐在一小閣之中,小閣四周都用油紙糊緊密封,不得讓外界絲毫空氣流入閣中。等待三頓飯的時間,再打開小閣,查看閣中之人,則其人必死。”


    他說到這裏,薄玨皺眉道:


    “長庚先生,你當真做過這等實驗?那未免太過殘忍。”


    宋應星連忙搖手道:


    “子玨當我是殺人的凶徒不成?吾隻說道理如此。不用人,也可以用雞鴨貓狗,也是一般的。


    “吾是以猜測這虛空之中必定有某種元氣自有之塵,通入水中,可以使魚活,流動於空氣之中,可以使人活。活物須臾不可離此塵也。”


    朱由檢心想。


    宋應星說的這個元氣自有之塵,其實已經相當於後世的氧氣的概念。


    從氧氣是微小的分子組成而言,用‘塵’蘊含的微小顆粒之義來命名,倒也並非沒有道理。


    他決定再引導一下宋應星,於是問道:


    “宋先生說的這元氣自有之塵究竟是何物,能否從這周遭空氣中提取出來?”


    宋應星說道:


    “臣以為這元氣自有之塵乃是空明之物,與吹揚灰塵之塵,本相懸異,把之無質,即之有象。不過人卻也可以看見。”


    薄玨頓時來了興趣,眼睛發亮道:


    “長庚先生說人就憑這雙肉眼,也能看見你說的元氣自有之塵?”


    宋應星肯定地點點頭,說道:


    “當日光射過明窗,人迎著日光看去,便可見到有微小之埃懸浮空中,風至扇動,或如流水之西東。世人見之,誤以為是灰塵之塵,以某觀之,其實當是元氣自有之塵也。”


    薄玨聽了瞠目以對,也不知道該不該相信宋應星的話。


    宋應星說的這種明亮日光照耀的窗戶下,可以看見空中懸浮的微笑顆粒,他自然也是見過的。


    但要說這就是宋應星宣稱的能讓生物活命的元氣自有之塵,他確實難以置信。


    朱由檢當然更是苦笑。


    宋應星已經從日常生活的觀察中,有了對空氣中存在氧氣的天才設想,但對於這維持人和動物生命的元氣自有之塵具體表現形式是什麽,終究還是糊塗了。


    其實宋應星離真正發現並確認氧氣隻有一步之遙。


    隻要啟發他這所謂元氣自有之塵,實質就是他前麵說的能引動物體燃燒,釋放火質的’水神’


    這元氣不塵不僅能讓動物呼吸活命,也能維持住燃燒。


    那就離發現氧氣隻隔著一層紙。


    這可不需要他透露後世知識,完全是曆史上宋應星本來就已經走到這個門檻上了。


    第160章 火質理論和氣塵理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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