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夢泉的確被辣仙姑的毒煙熏著了。那種刺鼻的酸臭味讓他兩眼流淚不止,胸中疼痛,幾乎窒息。他聽到周遭都是士兵痛苦的咳嗽聲,知道中了敵人的奸計,心裏便浮起一絲絕望:我也許真的不能活著回去見玉將軍了!


    但這種想法隻控製了他一刹那。玉旒雲交給他的任務,不拚到最後一口氣,不能停歇。他屏住呼吸,緊握長槍勉強站立著,強迫自己冷靜,思考對策。


    記起前年有一次和玉旒雲在慶王府的藏書樓裏看書,突然周圍濃煙滾滾,失了火——時逢仁宗皇帝立儲,仁宗無子,屬意養母全太妃的兒子慶王。但宜太妃的兒子泰王也覬覦儲位。看到仁宗一天天定下心意,便起歹念,派人到慶王府行凶。未料慶王夫婦出門理佛去了,一把火隻困住了玉旒雲和石夢泉。當時火苗從一樓竄上來,濃煙嗆得他們無發呼吸,更睜不開眼睛。情急之中,石夢泉將罩衣放在魚缸裏浸濕了,披在兩人身上,這才將煙火隔開去,得以安然逃出。


    用水,用濕帕子蓋著臉?他想起這一個法子。可是應該行不通,此煙不同於彼煙,若是毒物吸到水中,用以覆麵,豈不是自己毒殺自己?


    那該如何?胸中一陣惡心,腦海也開始混亂。記憶裏,他拉著玉旒雲跑下化為火海的樓梯——那以後,他還拉過玉旒雲的手嗎?


    跑下樓梯。


    下——是了,煙霧輕飄無力,都是上升的,隻要朝低窪的地方走,就可以脫離毒煙的控製!


    想通了這一點,他的精神也為之一振,高聲令道:“快,往山穀裏撤。傳令下去,往山穀裏撤!”


    士兵們這時雖然亂了陣腳,但依然嚴格聽令,但有小卒聽到的,立刻就朝山穀裏去,但有十夫長、百夫長、都尉聽到的,便去傳令。前後不過一頓飯的功夫,除前鋒營之外的三營都撤到了山穀裏。眾人雖然都還有些頭暈惡心,但眼鼻刺痛都減輕了,呼吸亦順暢了許多。


    有人來向石夢泉報告:“是中午抓的那對男女在作怪,他倆已經逃走了。將軍,要不要派人追?”


    石夢泉抬手,示意不必。敵人使用毒煙,無非是想擾亂我軍進攻計劃。他們大概滿以為今夜的夜襲將就此泡湯,但石夢泉偏偏就要按原計劃行事,打他們一個措手不及!


    隻是,他不可以再回到白鹿峰上進攻。為今之計,隻有從正麵攻城了。


    願上天保佑!他心裏默禱一句,令整肅隊伍,朝遠平城進發。行至距離城下約一裏地時,令擂響戰鼓,布開陣勢,向遠平守將叫戰。


    遠平守軍日日把眼盯著河對岸的鎖月城,生怕膽大包天的玉旒雲會不怕死地渡河而來,卻哪裏料到石夢泉從天而降?城樓的哨兵屁滾尿流地跑去把狀況報告給火爐旁的遊擊將軍,後者著急忙慌地從城北把人馬調到城南來,弓箭手拉弓放箭——而樾軍都在強弩之末處,箭矢傷不得他們分毫。天色如此昏暗,城樓的燈光照不了多遠,因此也看不清樾軍究竟有多少人,所見隻有他們嚴陣以待的樣子,遊擊將軍可慌了神:樾軍的意圖,莫非是要將城困死,直到糧絕麽?


    石夢泉就是要他們亂。他吩咐靠近山坡的士兵砍伐鬆樹,就地製造攻城梯,同時留心尋找特別粗壯的樹木用作撞擊城門之用。


    這些兵士被毒煙侵害,都憋了一股窩囊氣在胸中。體味著石夢泉的一係列命令,覺著大約是要硬碰硬地打一仗了,都有種要出口惡氣的願望,幹勁十足。鬆樹一排排倒下去,好像有把大刀在將白鹿峰和金鼎峰的山坡切蘿卜似的一片片切下來一般。看得那城樓上的遠平守將一個哆嗦接一個哆嗦,仿佛自己也被刀削了似的。


    石夢泉指揮手下忙碌了大半個時辰,看遠平守軍越來越多地聚集到南邊的城牆上來,個個都帶著草木皆兵的神色,他估摸時機成熟了,即令信號兵道:“向天發射火箭,讓前鋒營攻城。”


    士兵得令,立即照辦。一點豔紅劃破夜空。石夢泉同時也命令部下:“盾牌開道,準備攻城。”


    山穀裏並不寬敞,樾軍一字排開隻得二十人。於是站成四百人方陣,以盾牌保護依次向遠平城門挺進。遠平守將隻依稀看到下麵黑壓壓的一片,兩腿直發軟,虧得嗓子裏還能哼哼出聲音來:“放箭!還不放箭?”


    城樓上的士兵都傻愣愣的:遠平這自古的險關,多少次讓強敵葬身大青河中,可還從來沒有在屁股後頭叫人攻打過。臨河的那一麵,懸崖峭壁,城牆又有九丈高,敵人縱有攻城梯也休想爬上來。而南麵山穀因是後方,城牆隻有五丈高。樾軍來勢洶洶,仿佛單憑整齊的腳步就能將城牆震塌一般。守軍的心裏隻一個聲音:完了!


    半晌,才有一個人反應過來,該全力一拚,拉弓朝樾軍猛射。其他人也就陸續驚醒,紛紛彎弓射去。然而,樾軍用盾牌保護得嚴實,箭矢隻能減慢他們前進的速度,卻不能阻止他們。沒鬥得一頓飯的功夫,樾軍已逼到了近前。


    石夢泉讓把砍下的鬆樹抬來,架到城牆之上。鹿鳴山裏因為居住著梅花鹿這楚太祖親封的“山神”,幾百年來,既不準刀耕火種,也不準開山伐木。這些古鬆都有七、八丈高,一靠到城牆上,立刻就搭上城頭了。加上樹冠枝葉茂密,頂到了遠平守軍們的麵前,就像是一張大網,不僅視野被遮蔽,連箭也射不出去了。守將急得大叫:“快,快拿刀砍!快把這樹給我推下去!”


    城樓一團忙亂。而下麵樾軍戰士卻摩拳擦掌,當先的已經等不及就要攀樹而上。


    “等……”石夢泉想叫住他們——這樣正麵進攻,看局勢雖然不會失利,但必定會造成不少傷亡,其實他們隻要吸引了楚軍注意力,等趙酋的前鋒營從邊上攻進,就可輕易地取下此城。不過,前鋒營現在如何了?有沒有得手,能不能得手,還要多少時間?


    是玉旒雲所渴望的勝利重要,還是這些一同出生入死部下的性命重要?


    “一個非常膽小、非常怕死、非常怕周圍的人受傷害的將軍,在打仗的時候首先想到的不是克敵製勝,而是怎樣使傷亡降到最低……”這是玉旒雲嘲笑程亦風的話。石夢泉未料過有一天自己也會處於兩難的境地。


    若是玉旒雲這此……


    境況不容他多想,看到一支亂箭飛來,年輕的士兵犧牲在他的眼前。他隻一個選擇——將長槍朝背後一插,把自己的那麵大旗也從旗手的手中奪了過來,負在背上,身先士卒,朝城上攀去。


    遠平守軍根本看不清下麵的狀況,直是揮刀亂砍。石夢泉甫一翻上城頭,就見一道白亮的寒光朝自己頭上斬來。他側身閃過,反手抽出兵器來,槍尖一抖,一搠,就結果了敵人的性命。跟著將大旗揮舞數下,在城頭插住,樾軍兵士見到,自然更加振奮,奮力殺敵。


    石夢泉使的是“大槍”。一般騎兵用大槍,步兵用小花槍。大槍丈餘長,用整根白蠟樹幹製成,十分沉重,需有好腰力才使得開。人說“月棍,年刀,一輩子的槍”,似玉旒雲那種運籌帷幄的自然用不著,而衝鋒陷陣的,槍是兵器之王。走馬踏連營,槍似遊龍,抖出來萬朵梅花,朵朵都致命,不知防哪裏好。


    可今日石夢泉卻總有點兒力不從心,接連殺退十數個敵人後,他隻覺得手中的槍杆越來越重,幾乎連端也端不住了。


    他的眼前有點兒模糊。這是怎麽了?挺槍又逼退一個敵人。


    更多樾軍殺上城來,個個英勇。然而楚軍到了生死存亡的關頭,人人都豁出去了,拿出了拚命的打法,全然“殺一個夠本,殺兩個有賺”,抄著兵器一通胡劈亂砍,樾軍稍有疏忽,立刻輕則斷了胳膊,重則掉了腦袋,占不得什麽便宜。


    石夢泉看在眼裏,痛在心裏:太慢了,太長了……他覺得世界在漸漸變暗,仿佛城樓的燈火一盞盞熄滅似的。


    該死的!他狠命晃了晃腦袋。


    “將軍當心!”身邊一人叫道。


    是叫我?反應過來時已遲了,手臂上一涼,跟著是火辣辣地疼,他踉踉蹌蹌朝邊上閃開幾步。傷口血流如注。不過,這一疼,頭腦反而清醒了些,視野也不那麽模糊了——看清了那個砍傷自己的楚兵,橫槍掃了過去,力道之猛,立刻將那人拂下了城樓。


    便這樣又戰得片刻,胸中忽如翻江倒海般地難受,一股腥甜直衝上喉頭。他隻覺眼前猛一黑,險些栽倒下去,但心底一個聲音道:不能死,還沒到死的時候!又強自支持著,挺起身來。


    恰此時,聽到楚軍中有人慌亂地大叫:“不好了,樾軍又從河邊上攻來了!”


    楚軍自然是驚聲一片,但石夢泉也好是奇怪:莫非聽錯了?河邊?不是金鼎峰麽?他又再細辨,卻隻有楚人的嚎叫:“爺爺的,今天就跟這些蠻夷龜兒子們拚了!”“對,反正他們一時半刻也爬不上北麵的城,先殺光這些龜兒子再說!”一時喊殺更甚。


    不對!不對!石夢泉覺得耳邊隆隆轟鳴:怎麽會是河邊?


    “不好了!不好了!”這時又是一陣嚷嚷,“樾軍又從金鼎峰那邊……”話音還未落,已經轉為一聲慘呼。


    “將軍!卑職來了!”正是趙酋的聲音。前鋒營的將士飛撲而來,有如巨浪拍岸。


    “開……開城門!”石夢泉凝集著最後一絲力氣。


    “已經開了,將軍。”趙酋回答,“咱們的人已經進來了,這城已是咱們的了!”


    “哦——”石夢泉一笑。


    ——是的,就在羅滿被鹿群折騰得苦不堪言時,遠平城已經落入了樾軍之手。隻是他們沒有慶功,連歡呼都沒有——


    石夢泉隻這麽一笑,就“咕咚”倒了下去。


    玉旒雲十五歲的時候,還是慶王的慶瀾帝得到一匹禦賜的寶馬,隻是性子極烈,沒人能馴得服。他說,那就養著看吧。可玉旒雲說,不,我非收服這畜生不可。花了三天三夜,這馬軟硬不吃。玉旒雲氣了,拿起鐵鞭朝馬身上擊去,馬兒吃疼,驟然跳躍起來。玉旒雲一個不留神,摔將下馬——她的人沒事,但還未起身,烈馬又揚蹄直朝她踩下——她已經無處躲閃,是石夢泉撲到了她身上。


    石夢泉碎了肩胛,斷了三跟肋骨,在床上躺了半年。那時痛得整日整日昏昏沉沉,又痛得整夜整夜無法入睡。玉旒雲是禦醫一準許下床就直奔來看他的。她說:“那畜生我已殺了,給你報仇。”石夢泉並說不出話,隻凝視著玉硫雲的臉——她沒有落淚,一滴都沒有。


    如果我死了,你會不會哭呢?


    會不會?


    十五年相知相交的點滴往複閃回,最終還隻匯成這一個問題:如果我死了,你會不會哭?


    也許我不值得吧,還是你早已沒了眼淚?


    或許更揪心,或許就此釋然,即使在夢裏也得不出個結論。


    到醒來,床邊隻有醫官和趙酋等一幹將士。“將軍連日操勞過度,已染風寒,又被毒煙侵害,以致肺氣壅塞,血脈瘀滯,心陽不振。下官已落了方子,請將軍靜心調養……”


    石夢泉哪有這個心情,撐起身子就要下床,可兩臂虛脫無力,還沒坐起來,又倒了下去。趙酋撲到跟前來扶住了,道:“將軍當心。不用憂煩軍務,遠平城已全然在我軍掌控之中。卑職也依將軍的吩咐,令全軍換上楚軍服飾,不事聲張,萬一楚國有援軍來到,也不曉得實情如何。”


    石夢泉勉強點了點頭:“報告給玉將軍了麽?”


    “沒有。”趙酋道,“軍報已寫好了,等將軍過目用印。”


    “拿來我看。”


    趙酋把信舉到石夢泉的眼前。他大略地掃了掃,看到自己病情那一段,即道:“不要說我的事,刪了這段。”


    “但是將軍——”趙酋本來想爭辯,但一想到與石夢泉理論,就是耗費石夢泉的精力——病人如何經得起折騰。他便轉口應道:“是。”


    石夢泉又接著往下看,有請示“羅滿後援軍如何部署”的。他就道:“這事不要麻煩玉將軍。她人在鎖月,怎麽可能曉得這邊形勢?你給我另外修書一封,飛鴿傳與羅副將,讓他下山來,埋伏到西行的道路上。如楚軍來援,必經此路。”


    趙酋又應“是”。


    再接下去,石夢泉見提到“鎖月總兵岑遠及時援手”,吃了一驚:“他不是回石坪城解圍去了麽?怎麽在這裏?”


    趙酋道:“岑總兵沒回去。他帶著人馬夜渡大青河。昨天夜裏咱們在城南和城西同楚軍周旋時,他從城北進攻,楚軍陣腳大亂。咱們就徹底將他們殲滅了。”


    石夢泉的麵色由蒼白變得鐵青。趙酋知道出了岔子,但並不曉得錯在何處。


    “岑遠在哪裏?”石夢泉啞聲問道,“立刻帶他來見我!”


    玉旒雲這天接到兩份戰報。一份來自她在楚軍中安插的細作,另一份來自石夢泉。


    那細作潛伏在楚地已經大半年了,玉旒雲最近一次交代的任務是叫他一定挑起程亦風和向垂楊、冷千山等將軍的內訌,讓楚軍未出師先亂陣腳,誰知中間殺出個公孫天成來,壞了好事,玉琉雲恨得牙癢癢。如今這細作又報,程亦風大軍北上,先遣軍團已到大青河邊,軍令渡河,過石坪,直取許縣。玉旒雲讀罷,不禁咬牙切齒,一拳砸在案上:“想的倒美!”


    她再讀石夢泉的戰報,先是喜極——遠平拿下,那她和程亦風就半斤八兩。可當讀到岑遠擅作主張,不救石坪反攻遠平時,氣得火冒三丈,將整個沙盤踢翻在地:“這鼠目寸光的畜生!”


    外麵的衛兵聞聲而入:“將軍?”


    玉旒雲不理他,隻大步走了出去,“噔噔噔”直上鎖月城樓,讓刺骨的寒風冷卻自己盛怒的頭腦。


    這時大青河上籠著一層乳白色的薄霧,白鹿峰、金鼎峰仿佛插入了雲霄,不可見頂,遠平城則在霧裏若隱若現,像海市蜃樓一般。


    會不會,她戰無不勝、攻無不克的神話,也就變成海市蜃樓,最終化為泡影?這計劃了十五年的大事啊,怎麽越近成功,就越多挫折?


    楚國的土地,良田千頃,魚米之鄉,還有那錯落的屋宇,綿延的宮殿,以及……仇人……都在觸手可及的地方,偏偏叫岑遠這混帳……


    我若不將他碎屍萬斷,難削心頭之恨!


    一拳捶在城垛上,手掌生疼,但卻把理智也拉了回來。


    隻不過是一著棋失利罷了,玉旒雲想,悔之無用,倒不如想想補救的法子。


    自己和程亦風誰更狠心些,誰更有耐性些,誰更敢冒險些,不言而喻。這時若將遠平易主的消息傳到楚軍中,不怕程亦風不拍馬來救。但那樣,石夢泉隻有一萬人馬,加上羅滿的後援和岑遠的五千也隻才兩萬五千人,怎麽能抵擋楚國大軍?雖說從大青河撤退回鎖月城是輕而易舉的事,可若然如此,千辛萬苦才得手的遠平城豈不又拱手歸還?連月來的計劃,豈不統統白費?


    決不能如此!


    她拍著冰涼的城磚:為今之計,隻有先領兵將石坪城奪回來,斷了程亦風的妄想,再調轉回頭,潛入遠平,攻打楚國後方……


    不錯!她想到這裏,精神稍稍一振:打仗的虛虛實實,雖然講求知己知彼,講求根據對方的戰略作出合理的反應,但一味地應付敵人,揣測敵人的心思,就會落得像程亦風一樣,為了自保而疲於奔命。她驚雷大將軍打仗不應該是這樣的打法,不應該消極被動讓人牽著鼻子走,應該時時刻刻由她出其不意,異軍突起,殺敵人的措手不及!


    石夢泉為她拿下的遠平城,她要好好利用!


    嘴角不禁露出一絲笑容。夢泉,你說是不是?朝身邊望望,雖然這個生死相隨的夥伴不在肩側,但感覺他從來沒有離開過自己。


    你就幫我好好守著遠平城!她的笑意更深了,反身下城去。


    正有個小兵在先麵侯著她。


    “將軍,出大事了。”


    還能有什麽大事?玉旒雲定了決心,就有與天鬥的豪氣,再出什麽事,也驚不倒她。


    小兵神色古怪,結結巴巴:“是……是……”


    話還沒說出口,後麵一聲不耐煩地嬌喝:“到底要我等到什麽時候?石夢泉上哪裏去了?”竟是愉郡主這磨人的災星!


    玉旒雲皺起眉頭,怒視著小兵:“關防重地,怎容閑雜人等出入?”


    小兵不待答,愉郡主先開了口:“玉旒雲,你別胡亂罵人。本郡主是奉了太後的懿旨來送東西給石夢泉的,不是閑雜人等。不信你看——”她還真的拿出一封懿旨來了,顯然是上回“奉口諭”吃了虧,這次特地帶文字為憑。


    玉旒雲根本懶得理她,自然也不看那懿旨。愉郡主就把頭一揚,腳一跺,招呼身後一如往常跟著的嬌荇道:“你念給她聽。”


    “夠了!”玉旒雲喝止。“你——”她令那小兵,“立刻帶幾個身手好的,護送郡主回京。”


    “遵——”


    小兵才說了一個字,又被愉郡主打斷:“玉旒雲,你敢抗旨?”


    玉旒雲冷冷地眯起眼睛,一撩披風,露出了下麵的黃馬褂——這雖然算不上是代禦駕南征,但也顯示了她在此的地位,一切有關軍務,她不用和任何人討論。


    愉郡主已經領教過幾次玉旒雲的“專橫”了,雖然有心發作,但一想,遠道來此,真被玉旒就這麽趕了回去,實在不值,倒不如忍一時之氣,先留下來站穩腳跟再說!


    她於是換了口吻,小心翼翼道:“其實……我也沒打算呆多久。這是石夢泉的娘給他做的新棉衣,我見了他,交給他就走。”


    哦?玉旒雲瞥了一眼,果然,嬌荇手裏抱了個大包袱。


    “那就請郡主就放在這裏吧。”她冷冷道,“夢泉帶兵出去了,一時半刻不會回來。見到了他,我自然替郡主交給他。”


    “帶兵出去?到哪裏?是不是很危險哪?”愉郡主急急問。


    玉旒雲蹙眉不答。嬌荇也連忙捅捅她的胳膊,示意她別失態。愉郡主反應過來了,臉微紅,道:“不就問問嘛,他要是有個三長兩短,就穿不上這棉衣,我……我也就不好交差啦!”


    “郡主!”嬌荇這次急得小聲嚷道,“前線戰場,說不得這不吉利的話!”


    “哎呀——”愉郡主慌忙捂嘴巴。


    可玉旒雲連看也不願多看她一眼,隻吩咐那小兵道:“留下棉衣,送郡主回京。”便徑自去了。


    小兵就戰戰兢兢地來請郡主“移駕”。愉郡主隻顧撅著嘴衝玉旒雲的背影做鬼臉,發泄夠了,才朝那小兵嘿嘿一笑,滿是威脅地道:“石夢泉上哪裏去了,快說出來,不然,小心你的腦袋!”


    黑夜沉沉,仙女峰上的積雪被風吹起,銀屑亂舞。負責守橋的士兵既冷又累,眼皮直打架,可又不敢有絲毫的懈怠:這是要道,楚人隨時可能發現,也許會攻過來,也許會毀掉,讓攻打遠平的將士真正成為“過河卒子”。


    這士兵打了個嗬欠,揉揉朦朧的眼睛,看到山路上窈窕婀娜走來一個人——是眼花了麽?他拚命瞪大兩眼。沒錯,那就是個女人,行到跟前時,見她生得俏麗嫵媚,嘴角一顆小小的美人痣,更顯伶俐動人。


    “姑娘,你是?”


    這姑娘嘻嘻一笑:“我是來給軍爺送暖身酒的!”說著,提起一隻小罐來晃了晃。


    玉旒雲治軍甚嚴,行軍在外要求滴酒不沾。這士兵理會得將軍的厲害,即使美色當前,也不敢違紀。他搖了搖頭:“姑娘,你是哪裏來的?怎麽跑到山上來?”


    姑娘不答,隻是笑,笑得比酒還淳,笑得這士兵骨頭都酥了,卻突然頸後一疼,咕咚栽倒在地。


    “哎呀!”她叫了一聲,“我的好郡主,你打死他了!”


    “沒!”從陰影裏轉出了愉郡主來,穿了一身黑衣,好像江湖女俠,手裏持著一根杯口粗的木棍,顯然就是打暈士兵的凶器了。“大驚小怪什麽?連這點兒小事都不敢做,還敢陪我上前線來?再說了,要不是你沒法騙他喝下蒙汗藥,犯得著髒了本郡主的手麽?”


    嬌荇撇著嘴,心道:我又沒想上前線來,要不是姑奶奶你來了我不得不跟著,我還樂得在京城烤火享福呢!


    但這樣的話她怎能對主子出口。


    愉郡主丟掉了木棍拍拍手:“這玉旒雲也真邪門,他的手下個個跟被她施了法似的——翼哥哥的侍衛們哪兒有不好酒的,偏偏她的人敬酒罰酒都不吃!”


    “噓!”嬌荇讓主子小聲些,“我的乖乖好祖宗,下麵那些巡邏的兵丁一會就該上來了——這且不說,營裏巡邏的,一會就該發現咱們打暈的那兩個守衛了。好郡主,乖郡主,別玩了,我求求您啦!”


    愉郡主道:“怕什麽?都已經到這裏了,就還幾步路啦。咱們就過去遠平城捉弄一下石夢泉,讓他試試這件塗滿了癢藥的棉襖,然後直接回京城,玉旒雲也找不了咱的晦氣。”


    嬌荇已經快哭出來了:“好祖宗,遠平城可是楚人的地方。您是千金之體……”


    “哧!”愉郡主笑,“沒聽那小兵說麽?遠平城已經叫石夢泉拿下了,那就是我們樾國的地方。我堂堂郡主,在自己國內還不能自由行走嗎?”


    “可是……”嬌荇還要再勸。愉郡主卻已經邁步朝鐵索橋走去。深知主子的脾氣,這忠心的丫鬟歎了口氣,合十向老天禱告了幾句,也隻得跟了上去。


    鐵索橋甚穩,但也很滑。主仆二人一步一步地挪動,花了好大功夫才到對麵,看樹林黑沉沉,完全不知該往那個方向走。


    嬌荇又開始說要回去的話。但愉郡主充耳不聞,睜大眼睛透過茂密的枝葉仔細辨認,依稀看到閃爍的燈火了,估猜就是遠平城,便興奮地叫道:“是這個方向!”


    嬌荇叫苦不迭,但還是跟在她後麵,手腳並用朝那燈火閃爍處靠近。


    這山路非常崎嶇難行——其實在樹木的空隙中摸索前進,根本也稱不上走的什麽“路”。她兩個嬌滴滴的姑娘從來沒有吃過這樣的苦,手腳都被亂石和樹枝劃破了,半天也走不到一裏地。


    嬌荇滿頭大汗:“郡主,算了吧。歇歇等天亮再走!”


    愉郡主倔脾氣,哪裏肯聽,即使跌跌爬爬,也腳步不停。但忽然一個踉蹌摔倒下去。


    “郡主!”嬌荇驚呼著,趕忙來扶。


    “我沒事,我沒事,”愉郡主嘟囔著,“這樹根怎麽長的——哎呀!死……死人!”她一屁股坐倒在地,兩手撐在身後,倒爬著逃向嬌荇:“媽呀……那……那是死人!嬌荇,那是死人!”


    黑咕隆咚的,嬌荇什麽也看不見,被慌亂的愉郡主撞倒了,手在地上一摸:涼冰冰的,有鼻子有眼,可不是屍體麽!她也“哇”地一叫,跳了起來:“真的是死人,郡主!”


    “啊!呀!哇!”兩個姑娘把平生所知的所有驚恐之聲都發出來了,相互抱著哭成一團:“怎麽辦?這下怎麽辦?”


    遠遠的,好像有狼嚎的聲音,她倆哭得更厲害了。“石夢泉,都是你害的!”愉郡主號啕。


    大約是哭得太傷心了,又聽得那狼嚎漸漸近了,兩人心都閉目相擁著等死,對靠近她們的幾條黑影渾然不覺。直到一隻手搭在愉郡主的肩頭時,她才驚聲大叫:“是誰?”


    嬌荇抬眼看,見來人是個三十多歲精瘦如猴的漢子,即壯膽大喝道:“大膽色狼,敢動我家……”她本來順口就要吆喝出“郡主”來,但想到遠平雖下,大青河以南畢竟是楚國地界,就多了個心眼,轉口道:“敢動我家小姐!你深更半夜的,在這裏幹什麽?”


    那漢子一愣,嘿嘿好笑:“我深更半夜幹什麽?那你們兩個小姑娘深更半夜又在這荒山野嶺幹什麽?”


    愉郡主怎容人這樣同自己說話,擦了擦眼淚,揚頭道:“要你管。這山又不是你家的。我愛來就來!”


    這下漢子更樂了——若是旁人,討個沒趣也就算了,但他堂堂殺鹿幫的三當家,竟然被一個小姑娘指著鼻子說這山不是他家的,真真笑死人了!


    他把腰一叉,抬腳踏在一個死人的頭顱上,道:“此山是我開,此樹是我栽,要想打此過,留下買路財!白天收五十,夜裏收一百——拿來!”


    愉郡主和嬌荇都是一愣,哪裏料到會遇上強盜的!一時兩人都傻了,不知怎生擺布才好。


    這時,樹林中又陸續走出了好幾個人來,當先那健壯的黑漢子是邱震霆,以下有頗為“仙風道骨”的管不著,一臉笑嘻嘻的大嘴四,以及風韻獨特的辣仙姑。頃刻就把愉郡主主仆二人圍住了。


    愉郡主和嬌荇手拉著手,瑟瑟發抖:“你們……你們想幹什麽?我們沒錢!”


    大嘴四道:“沒錢,就人也挺不錯了……”


    “你——你們敢動我——”愉郡主要端起架子來嚇人。


    嬌荇知道這節骨眼兒上,露了身份反而更危險,連忙拉住她:“各位好漢,行行好。我和小姐出來玩迷了路。好漢放我們走,老爺夫人一定重重酬謝,好漢……”


    還要再往下說呢,隻見辣仙姑在她們跟前把手一晃,也不知著了什麽魔,她倆立刻眼前一黑,什麽也不知道了。


    愉郡主醒過來的時候身上燥熱得很——發現睡在一間生著炭火的屋裏,旁邊是五花大綁的嬌荇。她動了動胳膊,發現自己也被捆著,想要破口大罵,但嘴裏卻堵了塊抹布。“恩恩啊啊”地直伸腿,她把嬌荇踢醒了。後者也說不出話,兩人隻能用眼神交流:難道進了賊窩了?心裏不禁一片冰涼。


    聽見隔壁房裏有人聲,兩人都不敢動,屏息細聽。


    是猴老三在說話:“那樾人也真他娘的奇怪,一支隊伍去打遠平城了,沒打下來,跑得連個影兒也不見。另一支隊伍看來是他們的後援,怎麽不跟著去攻城,跑到山下做什麽?”


    管不著道:“的確是古怪。就算是程大人的大軍都在平崖城,楚國又不是沒有兵馬了,這些樾人走出鹿鳴山,不等於送上門來找死麽?我看咱們也不必理會他們了,等程大人把平崖那邊的事辦完了,再回來收拾他們。”


    “不行。”邱震霆道,“程大人叫咱們守衛鹿鳴山地的安全,咱們就不能讓一個樾人活著離開鹿鳴山。趁著他們還沒走到山下,有樹林掩護,咱們得把這些樾軍消滅幹淨。”


    天!聽到那句“不能讓一個樾人活著離開鹿鳴山”,愉郡主和嬌荇都打了個寒噤。


    “這不成,他們人太多啦。”大嘴四道,“同樣的計策,咱也不能用兩次。本來還可試試老五的毒煙,不過樾人真邪門!那個姓石的,居然吸了毒煙還有力氣跑去攻打遠平城,打敗了,又能躲得無影無蹤,實在……他娘的,難道樾人長得跟咱不一樣?”


    石夢泉敗了?愉郡主聽得糊塗:他不是拿下遠平了麽?


    “老五,”邱震霆喚,“你怎麽不說話?”


    “我?”辣仙姑顯然是從深思中被拉了回來,“我在想,姓石的這個將軍不是個簡單的人物。程大人博學多才,悟出了毒煙的破解之法,咱們用煙熏他,他就用鹿溺把毒素都吸收了。這石將軍應該沒未找出解毒的辦法,所以我想他是利用地勢逃出升天的。帶著一支中了毒的軍隊還去攻打遠平,這毅力非常人所能及——他竟攻不下遠平,這實在是一件奇怪的事。滿地樾、楚兩軍的屍首,但不見石將軍,也不見他派去金鼎峰的那位手下……咱們的弟兄就快把鹿鳴山翻過來了,除非樾人會土遁,否則……”


    愉郡主靜靜地聽著——見了石夢泉,她總是想盡法子捉弄他。而不見的時候,聽別人談論他,心裏就有奇特的感受,又開心,又嫉妒,好像石夢泉是她專屬的,別人都不能提起。


    “我覺得這位石將軍已經拿下遠平城了。”辣仙姑說。


    什麽?這怎麽可能?其餘幾人都咋呼著:“我們到遠平城下看,城上守軍都是楚人啊!”


    “你們能扮樾人,樾人就不能扮楚人?”辣仙姑冷冷的,“四哥,不是天下隻許你一個人騙人吧?”


    眾人一愕:話是不假,那麽……


    “拿下了遠平,還搞那麽些花樣幹什麽?”


    “我也猜不透。”辣仙姑道,“不過,我想他們孤軍深入,越晚被程大人發現,他們就越安全,越可以完成他們那些見不人的計劃。”


    居然說石夢泉見不得人!愉郡主氣得要死,要是她能自由行動,早跳出去給辣仙姑兩個耳光了:你算什麽?賊婆子而已!


    “現在怎麽辦?”大家問辣仙姑。


    辣仙姑大約低頭想了想,答道:“總要先探一探他們的虛實才好。”


    怎麽個探法?大家都伸長了脖子。


    “我想就用那兩個姑娘。”


    眾人麵麵相覷。愉郡主和嬌荇則是一驚。


    “荒山野嶺,黑燈瞎火的,一個小姐帶一個丫鬟——她們是樾國人。”


    “樾人?”所有人都驚了。


    “你聽聽她們說話的口音,噶嘣脆,跟新炸的大麻花兒似的,是北地才有的。”辣仙姑道,“那小姐頭上戴的簪子,耳朵上戴的耳環,都是上等貨色,有錢也沒處買——說不準就是樾國貴族。”


    愉郡主這急死了。他爹趙王爺馳騁漠北,和蠻族鏖戰多年,常給她講俘虜蠻族公主王妃逼首領投降的故事——若那首領降了,找個機會將他們全家秘密處決掉;若是不降,就把女人丟進軍營裏犒勞將士。她小時候啥事不懂,還愣愣地問:怎麽犒勞呀?惹得旁人一陣笑。後來明白了,卻從沒想過自己也落到做俘虜的境地!


    怎麽辦?怎麽辦?她瞪著眼睛一個勁兒地瞅嬌荇。而嬌荇縱然有點小聰明,這時哪裏還用得上?隻有幹著急的分兒。


    這時聽管不著道:“簪子、耳環這些女人家的東西我就不感興趣。不過小姑娘抱著的這身棉襖看起來可真不賴。織錦麵子絲綢裏子,輕飄飄——應該是絲綿的吧。嗬,我可笑納了,大家別跟我爭。”


    大嘴四嗬嗬笑道:“二哥,你都一把年紀了,穿這麽花哨的棉襖,難道是打算出門采花麽?”


    管不著“哼”了一聲:“我是神偷盜聖,哪有采花的道理?”


    辣仙姑笑:“這身棉襖是搶來的,你神偷盜聖早就做了強盜了,還在乎多戴頂采花賊的帽子?”


    大家聽了,全跟著笑了起來。


    愉郡主若不是因為嘴被堵了,也要解氣地笑兩聲——她精心炮製了這抹滿癢藥的棉襖,捉弄不成石夢泉,治治這夥土匪也好!


    天才剛蒙蒙亮,殺鹿幫幫眾就帶著愉郡主和嬌荇上遠平城去。從眾人臨時棲身的山寨到遠平城路程並不算近,走到太陽高起,才遙遙地看見通往城門的道路。眾人即在樹林裏停下來,大嘴四召了幾個手下扮成農夫的模樣,自己也喬裝改扮,搖身變成一個花甲老者,押了嬌荇往遠平城走。邱震霆和其他一幹人等,帶著愉郡主在原地靜觀其變,若是大嘴四遇到危險,至少殺鹿幫手裏還有愉郡主這籌碼。


    押嬌荇來到遠平城下,大嘴四即讓手下弟兄上前喊話:“軍爺,小民等抓到樾國奸細啦,特來交給遊擊將軍大人!”


    城上的兵士不為所動。


    大嘴四親自上前,拱了拱手道:“軍爺,老夫是白鹿村的村長。我們小民們都萬分感謝軍爺守城把關,保護一方平安。我等都是山野村夫,保家衛國抗擊樾賊的的大事我們插不了手,但也都想出一份力。這丫頭昨天鬼鬼祟祟在村裏遊蕩。我等見她麵生,就把她扣了下來,誰知她果然是樾國奸細。”


    城上的士兵望了望他們,依然不理會。


    大嘴四道:“軍爺,去年程大人來鹿鳴山剿匪,還分了糧食給大夥兒。老夫說過,我們全村人做牛做馬也要報答他。他說,我們若要報答,就好好幫著遊擊將軍守好邊關——程大人貴為天下兵馬大元帥,他尚且攜著老夫的手交代這番話,你們都是程大人的下屬,怎麽……我等一片報國之心,算是白費了!”


    說時,他想弟兄們使了個眼色,那些假扮青壯農夫的就嚷嚷道:“村長,這些狗官瞎了眼,咱們直接報告程大人好了——程大人上次不是留給咱們一批信鴿麽,叫咱們有事直接報到他跟前。咱們這就告訴他,鹿鳴山裏來了樾國奸細,樾國人找到捷徑,從河對麵過來了。求程大人立刻發大軍過來!”


    城上的士兵自然是石夢泉的部眾。早先接了玉旒雲的書信,命令他們繼續不動聲色堅守遠平,待奪回石坪之時,迎接樾軍過河攻楚。


    士兵們現見來了一群楚國“百姓”,不辨真偽,隻怕言語行動露出破綻,故爾裝聾作啞,不予理會。但聽到這些人要立刻聯絡程亦風,雖然也不知道有分是真,但縱有萬一的可能,出了事情也無人擔待得起,隻好硬著頭皮先對付著,喝道:“戰事吃緊,遊擊將軍沒空來見你們。謊報軍情要掉腦袋的,你們可知道?”


    大嘴四一聽,這是北方口音,曉得辣仙姑估計得不假,就低聲對身邊的一個弟兄道:“你快回去,告訴大當家他們,遠平果然被樾人占了。我們其他人想法混進去,和大大家裏應外合,怎麽也得攪得這幫樾國混蛋不得安寧!”


    那人應了,佯做憤怒,罵罵咧咧,道:“他娘的遊擊將軍,老子不幹了。誰愛打來就打吧,老子反正種老子的田!”說著,轉身離了隊伍,直向邱震霆等藏身的地方而去。


    城上的士兵想要穩住局麵,怕鬧大了不可收拾,大聲喝道:“別吵,我先去請示。你們都等著!”


    見他去了,大嘴四等人都暗自開心,唯嬌荇心中大叫“糟糕”:這些人要混進成去,繼續假扮“匹夫有責”的村民,則決不會讓自己有揭穿他們的機會。而她又是“奸細”,必須把她交給“遊擊將軍”——這戲要唱好,謊要扯圓,隻有殺了她!


    背上的冷汗出了一層又一層,衣服手濕淋淋涼冰冰地貼在肉上。她四下裏看,想找機會脫身,但看到的隻有當夜樾楚之戰留下的屍體。早春山中寒冷,屍身還未開始腐壞,那些瞪眼伸舌的死人,顏色蠟黃中泛著鐵青,甚是可怖。


    莫非我要成為其中一個麽?嬌荇的眼淚直打轉。


    城樓的士兵不一會兒回來了,帶著暫替石夢泉打理大小事務的趙酋。他不識得大嘴四,也從來沒見過嬌荇,皺著眉頭朝下看了看,責備那士兵道:“這種事情以後不必來請示了,管他是真是假,直接亂箭射死——若是別有用心的楚軍奸細,咱們就殺對了人;若是隨便拉個女人就想邀功的楚國愚民,反正殺了就殺了。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士兵點頭答應:“但萬一他們真的傳信給程亦風,那……”


    “都殺幹淨了,他們還傳什麽信?”趙酋道,“羅副將不是領了兵馬埋伏在山下麽?趁著現在楚軍還沒過來,叫羅副將去把那村子殺絕了,以免留下後患。”


    “可是,”士兵猶豫著,“玉將軍和石將軍都不喜縱兵,更嚴禁屠城。若是殺盡了那村子,他二位知道了,恐怕……”


    “恐怕什麽?”趙酋道,“玉將軍嚴禁縱兵屠城,是專對著劉子飛將軍的。他那是以縱兵屠城為樂。咱們現在是為了攻楚大計,就殺幾個楚國愚民,玉將軍哪會怪罪?我聽說她極恨楚人,說不定還會獎賞咱們呢!”


    士兵將信將疑——但這的確是一個快刀斬亂麻的便宜法子。


    趙酋恐怕他還有顧慮,拍拍他的肩膀,又招呼城樓上其餘的人:“拿弓箭!”


    下麵的嬌荇自然聽不見他們在商量什麽,但心裏清楚,如此下去,自己難逃一死。她兩手在背後拚命地想要找著繩頭,而舌頭在口中就不停地頂那帕子,希望能出聲求救。菩薩,菩薩,她默禱著,您就幫幫我和郡主吧,我以後天天念經,天天吃素……


    也許是禱告真的靈驗,也許是因為帕子在口中塞得太久,浸透了唾液,變軟了,她一頂之下,竟然鬆動,再用力一吐,就恢複了嘴巴的自由。看著城上士兵正彎弓搭箭瞄準這邊,忙竭盡全力大聲叫道:“我是趙王府愉郡主的侍女,郡主被這夥強盜給抓了,石將軍快來救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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