俗語說,病來如山倒,病去如抽絲。石夢泉這一次倒下來,什麽藥也用了,身子竟似沒有起色,躺在床上猶自覺得天旋地轉,分明胸中如火燒一般地難受,但嗓子刺痛,一口水也喝不下去。近隨的兵士們紛紛一籌莫展。


    不過這天夜裏,他倒稍稍有些清醒了過來,嘴裏苦澀難當,就喚人拿茶來潤潤口。然而連喚了幾聲,都不聽有人應。他疑心是自己虛弱,聲音太輕,正想就忍一忍挨到天亮算了,卻聽房門“呀”地一響,值夜的兵士回來了:“哎呀,石將軍,您醒啦?”


    石夢泉微微動了動頭,啞聲問他要水。士兵忙拿杯子。可茶壺還未端起來,突然彎下了腰:“哎喲,石將軍,我得先上茅房。不行了!不行了!”嚷嚷著,話音落下,人早已跑得遠了。


    石夢泉隻好僵臥在黑暗裏等著。半晌,那士兵搖搖晃晃地回來了,哼唧哼唧的:“石將軍,您包涵。茶就來……”才說到這兒,又“哎喲”一聲:“不成,我還得去茅房……”說時,又跑得沒了影兒。


    石夢泉愣愣的,隻得又躺著等。到這士兵第三次來,才總算是把茶送到了床邊。他謝了,道:“既然你也不舒服,就換個人來吧。”


    士兵一臉苦相:“要是有人就好啦!鹿鳴山的地方風水不好,將士們都水土不服,大半的人都上吐下瀉呢!”


    有這種事?石夢泉蹙著眉頭。


    “哎喲喲!”就這當兒,那端茶的士兵又捧著肚子跑了,石夢泉拿不穩茶碗,掉在地上摔個粉碎。


    一番折騰,到天亮時他還是口幹舌燥。


    這時終於有個不鬧肚子的士兵來接班了,托盤裏端著湯藥,稀飯,掖下還夾著一堆地圖公文之類的玩意兒,大約是因為病的人太多了,他得身兼數職。


    石夢泉正好詢問一下這次疫病的情況,回答說駐守城上的前鋒營都安好,隻是城裏的兵士吃壞了肚子,也許飲水的關係,趙酋已經下令全軍不再飲用穿城而過的溪水,改喝井水,看看情勢會否好轉。


    石夢泉點點頭,又問:“玉將軍可有軍令來?”


    士兵搖頭:“不過,方才羅副將傳書一封,卑職正要拿去給趙都尉,既然石將軍您醒了,要不要卑職讀給您聽。”


    石夢泉叫他讀。信上隻有寥寥幾個字:“屠城事大,將軍三思。”石夢泉不禁莫名其妙:“屠什麽城?”


    士兵道:“將軍病了,所以不知。有些楚軍奸賊藏身在此山中,和山下的村民混雜一處。趙都尉擔心他們已洞悉我軍計劃,為免走漏風聲,所以令羅副將殺盡山下楚人,以絕後患。”


    藏身山中的楚奸?石夢泉也擔心過,當日向他們使用毒煙的人假如不是從遠平城中來的,假如沒有被他們斬殺或俘虜……的確是心腹之患。真如此,或許程亦風已經得到消息了也未可知!


    然而屠城這件事……


    “你給我叫趙都尉來。”


    不時,趙酋就進來了,眼窩深陷,顯然是這幾日操勞軍務,沒有休息過。他自然先問石夢泉的身體,但石夢泉單刀直入:“屠城這麽大的決定,也沒問過我。”


    趙酋頓首:“卑職看將軍修養之中,不便打攪,而事出緊急——”當下把大嘴四帶人打遠平城的事略略說了,不過他以為“楚人奸詐,假稱俘獲我方中人,企圖混進城來”,被他識破,因下令就地格殺。然“楚奸”狡猾,身手亦很了得,隻有三人斃命,其餘都逃竄而去。“鹿鳴山地形複雜,我軍初來,不習路徑。今敵暗我明,時間緊迫,卑職才出此下策。請將軍定奪。”


    石夢泉皺眉思索,歎了口氣:“既然敵暗我明,你怎知道楚軍一定藏匿在山下村莊之中?殺盡村人,難道就能斬草除根了麽?而那村莊中有否古怪你知道麽?楚人是否已經向程亦風求援,你又知道麽?”


    “卑職的確不知。”趙酋道,“可是,我軍不能坐以待斃……”


    “不。”石夢泉打斷他,“一動不如一靜。假如程亦風收到消息率軍趕來,羅副將的人馬至少還埋伏著,可以暫時牽製。我們也得以通報玉將軍,讓她有所準備。假如羅副將進村屠殺,打草驚蛇……程亦風隻會來得更快,提防得更加小心,咱們再想要偷襲牽製他就困難了。”


    “照將軍的推測,程亦風可能已經在路上了?”


    “我不知道。”石夢泉隻不過在床上靠了一會兒功夫,渾身又酸疼起來。要揣測對手的心思,實在是難上加難。玉旒雲秘密回援石坪城,不知行程如何?楚軍是否真的準備攻打許縣?敵人渡過大青河了嗎?


    讓楚人打到樾國境內,雖然從前也有過,但慶瀾元年以來,樾國鐵騎掃蕩天下,怎容這後院著火的笑話發生?軍、政兩界皆樹敵如林的玉旒雲,萬一被劉子飛那些老將們抓到把柄,在朝會上的日子可就要難過了!


    大青河之戰,事事不順,究竟還有幾分勝算?


    假如他現在召集人馬和羅滿一起從遠平往南攻城掠地,楚國大軍便不得不應對,則石坪可輕易得回,但,一舉吞並楚國的計劃就被打破,他和羅滿也多半會落得全軍覆沒的下場。


    或者,靜觀其變?相信玉旒雲,相信玉旒雲的野心和實力,相信她甚至可以勝過老天?


    也許是因為生病的緣故,思路混亂,一時間轉過了許多的主意,但又一一推翻。隻覺得手腳一忽而發冷,一忽而發熱,心緒煩躁。


    旁邊的人都看出來了。趙酋關切地問:“將軍,您臉色不好,還是躺下吧?這應對之策,卑職可請教玉將軍……還不去叫醫官來?”


    士兵應聲要去,恰巧醫官已在外麵求見了。召進來,報道:“趙都尉要屬下查驗溪水,看看將士們致病的原因何在,屬下已經查出來了。”


    趙酋道:“且不提這個,你先看看石將軍……”


    “不……”石夢泉看醫官神色,仿佛事有蹊蹺,“先說溪水。有何不妥麽?”


    “回稟將軍,”醫官道,“起先趙都尉讓屬下驗看溪水,不過是懷疑此地水土有異北方,我將士遠到不服,才紛紛病倒。如今屬下已仔細驗查過,原來有人將巴豆粉、烏桕粉、白花蛇毒汁等物放入溪水中。此皆下瀉之藥,我軍將士實在是因為遭暗算中了毒……”


    “豈有此理!”趙酋拍案罵道,“這些楚人個個都是陰險毒辣之徒。明刀明槍地拚不過咱們,就使這種狠毒伎倆——將軍,不能再等了!楚賊上次已用毒煙害您,此番又下藥謀害將士們,若繼續觀望下去,還不知他們又耍出什麽花招來!請您準卑職帶一支人馬下山,先屠盡了那個村子,或許可引得這夥藏頭露尾的鼠輩出來。卑職一定不暴露羅將軍的行蹤。”


    等等……石夢泉艱難地舉起一隻手,示意他稍安勿躁。此乃死生之地,存亡之道,不能不慎重,行錯一步,就會把玉旒雲推入險境。


    “這些藏匿的楚軍……”他緩緩地,邊想邊道,“雖說狠辣詭詐都是兵家常用之道,但自過得河來,我等屢屢遭遇這種下三濫的用毒之術,我覺得,這些人倒不像是軍人。而且,他們的人馬也不多,否則我們被毒煙所困時,他們應該乘機將我們殺光才是——羅副將被他們偷襲,也隻損失了不到千人……聽說程亦風深得楚人愛戴,不少地方都組織了民兵鄉勇,連這次攻下石坪城的也是民兵。我看,我們現在的對手也是這樣一群人吧。”


    “那豈不更好?”趙酋道,“既然是烏合之眾,將軍又確認是民兵,咱們就更應該殺下山去,將他們一網打盡。”


    “不。”石夢泉道,“步兵、騎兵、水兵,將軍、都統、提督、總兵、千總,百夫長,十夫長……與軍隊打仗,看對方領兵的是什麽人,就大體知道他下麵率領了些什麽人,行軍的陣勢,攻城的方法,即使不從兵書上生搬硬套,總也有些章法可言。我們打的仗多了,應付起來也就容易些。可民兵鄉勇不同,沒有一定的編製,也沒有一定的章法,我們根本不知道他們還有什麽怪招、險招,也不知道要怎麽對付。冒冒然殺出去,不知會遇到些什麽。況且,你願意同他們正麵交鋒,他們卻決不會和你正麵交鋒。你隻會遭遇些更下三濫的手段而已。”


    趙酋道:“將軍,這也不行,那也不行,您這不是長別人誌氣,滅自己威風麽?我們兵力就算沒有他們的十倍,也有三倍、五倍,將他們圍起來格殺有什麽困難?就算這夥賊人不是藏身村中,大不了一把火燒了白鹿峰,再一把火燒了金鼎峰,讓他們死無葬身之地——程亦風來就來吧。大不了和他一拚。死在他的手裏,好歹也是死在楚國兵馬大元帥的手裏,好過死在什麽民兵山賊的手中!”


    “死又如何?”石夢泉看著他那激憤的模樣,再看看旁邊幾個近隨的士兵,也都是窩囊氣不出不快。“死在誰手裏,還不都是死?就看死的值不值得——玉將軍讓我們穩住局勢,不到萬不得以,我不想引得程亦風提早來到。”


    “那要怎麽辦?”眾人都是這個問題。


    石夢泉深深地吸了一口氣,從千頭萬緒中尋找出路讓他疲乏得幾乎睜不開眼。玉將軍,假如我死了,你會如何呢?第一千次問出這個沒有答案的問題。假如他死了?


    假如他死了?


    心裏忽如電掣一般。他笑了。


    “將軍?”眾人關切又憂心。


    “他們不是想毒死我們麽?不是想我死麽?”他說,“那我就死給他們看!”


    陰暗的小屋裏,嬌荇在狼吞虎咽。一邊的愉郡主隻呆呆地看著麵前的飯食,煩躁地開口:“這時候你還吃得下?也不知道這群山賊到底想拿我們怎樣!”


    嬌荇嘴裏塞滿了米飯:“郡主,您沒經過那生死一瞬。我現在是從鬼門關轉了一遭回來,覺得還是有吃就吃,能睡就睡最實惠,死了不遺憾。”


    那天趙酋下令放箭,當場就把她旁邊的幾名殺鹿幫幫眾釘死,好在大嘴四身手快,拎了她就跑,這才揀回一條命來。又因為她泄露了自己的身份,殺鹿幫眾人曉得辣仙姑所猜不假,知道握住一張重要的籌碼,生恐一不小心把她倆餓死病死,那就利用不起來了,因而對她倆的態度都有改觀,既不綁手也不堵嘴,隻反鎖在這間小屋子裏。


    愉郡主氣鼓鼓的:“你還說——這烏鴉嘴。你是存心想我跟你死在這裏了不是?石夢泉會來救咱們的。”


    嬌荇差點兒噎住:“郡主,您就別在那沒心沒肺的傻小子身上花功夫啦。我那麽大嗓門喊出我是你的使女,叫他們來救咱——他們可好,嗖嗖直放箭。您以前又是黃連水,又是毒蛇湯的,尋石將軍多少晦氣,指望他來救你?”


    “我……”愉郡主愣了愣,“可是,我也沒把他怎麽樣呀。他要我教他打絡子,我不也教了麽?”


    “還有呢?”嬌荇道,“您還幫石將軍做過什麽正經事兒?”


    愉郡主答不上來。


    嬌荇“哧”地一笑:“您給人家找了那麽多麻煩,就幫人家做過一件事兒,就這件,後來還讓您自己給搞砸了——玉將軍的壽宴,您看您怎麽攪和的?朝廷上下誰不知石將軍對玉將軍言聽計從,就是玉將軍叫他死,他也不會吭一聲。您跟玉將軍過不去,還指望石將軍站在您這一邊兒?”


    愉郡主咬著指甲:“可玉旒雲實在是很討厭嘛!再說,就算他們不站在我這一邊,我好歹是郡主,他們敢不救駕?”


    嬌荇冷笑了一聲:“您是郡主——玉將軍可安排了人手護送您回京,您把人給打暈了。石將軍又沒見到您。城上的那些人誰也不識得我這小丫鬟——真有個三長兩短,這可成了無頭公案呢。”


    愉郡主聽她這樣說,自己仿佛必死無疑了,鼻子一酸,“哇”地哭了出來:“那怎麽辦?”


    嬌荇其實是逗逗她兼發牢騷,自己何嚐不想石夢泉立刻來搭救?要不然,當日在遠平城下,她也不會冒險暴露身份了。然而好幾天過去,竟然一點兒動靜也沒有,實在讓人不能不心焦。


    但她還得安慰主子:“好祖宗,別哭啦,奴才逗您玩兒呢!石將軍有天大的膽子也不敢把主子晾在一邊兒,他肯定在計劃著哪,一時就來了,殺光這些強盜,給主子您出氣!”


    愉郡主擦著眼淚,梨花帶雨:“真的?”


    嬌荇賭咒發誓:“再騙您,我就把自己這張嘴給撕了——來——”她端起愉郡主的飯碗:“你多少吃一點兒,否則瘦了幾圈兒下去,石將軍殺了來,都不認識您了,還不知道救誰好呢!”


    “死丫頭!”愉郡主這才破涕為笑,勉強吃了些飯。


    這時,就聽外麵管不著的聲音:“跑這麽快做什麽?趕去投胎麽?”他這兩日心情極差——貪便宜穿了愉郡主的棉衣,結果一天洗澡洗了五六回也解不了瘙癢。辣仙姑偏偏又沒帶著能解癢藥的草藥來,要山上現采,去到這時還未回,實在叫他著急。


    那被他罵的隻是一個小幫眾,收住了腳步,答道:“二哥,出了大事了。樾軍的那個主帥好像死了!”


    “死了?”管不著一驚。


    房裏關著的愉郡主和嬌荇更是猶如晴天霹靂。


    那小幫眾道:“這兩天城上的士兵就好像很不耐煩的樣子,弟兄們日夜監視,發現有幾崗少了好多人。今天再看,幾乎沒人站崗了。我們起初還想,定是五哥的毒藥的厲害,讓他們個個都拉得沒力氣,爬不上城,誰知,後來我們見到城門開了,有幾個兵丁偷跑了出來。弟兄們一路跟著,聽他們說,姓石的將軍病死了,現在城裏群龍無首,有人想回北方,有人想繼續留下,爭個沒完。他們要到山下去找那羅副將來穩住大局。”


    “果真?”管不著大喜。


    房內附門偷聽的愉郡主卻麵色慘白,晃了兩下,一頭栽倒,失去了知覺。


    待辣仙姑采藥回來,石夢泉的死訊已經傳得殺鹿幫上下都知道了。連辣仙姑自己也親見有士兵偷偷從遠平城裏跑出來。她踏進門時,管不著正和猴老三、大嘴四等一幹弟兄商量著怎麽趁亂奪回遠平城。沒見邱震霆,說是練功去了,過會兒才回來。


    猴老三道:“娘子,這可都是你的功勞。如今那姓石的小子一命嗚呼,咱把遠平城拿下來,大哥可就在程大人麵前立了大功。”


    大嘴四也道:“老五果然對得起‘辣仙姑’這個綽號——料事如神賽過了諸葛亮再世,下手又夠狠,能幾種毒藥一起上——哈,閻王想不收那小子都難。”


    管不著跟著道:“老五,你不如再來料料看,咱們這次偷襲遠平城,該帶多少跟竹竿子去?”


    “帶竹竿子做什麽?”猴老三不解。


    管不著嗬嗬笑道:“那裏麵的人都被你娘子藥成了軟腳蝦,咱們當然是用竹竿子去串成串回來烤啦!”


    眾人不免都笑了起來。


    辣仙姑卻沒有,把草藥往邊上一丟:“二哥你自己都成了脆皮鴨了,還管人家是不是軟腳蝦?快拿這藥煮水洗澡去。一把年紀的人了,也跟些小的在這兒瞎起哄。”


    管不著被她奚落,臉一紅,不過還是止癢要緊,也就不計較,忙去了。猴老三仔細觀察妻子的神色,道:“怎麽,你覺得這事……”


    “有點古怪。”辣仙姑道,“就算那石將軍先吸了毒煙又喝了毒藥,身子骨差,死了,樾人失了主帥應該更加小心謹慎,百般隱瞞,不讓外間知道才是,怎麽輕易就傳到了咱們耳朵裏?”


    “陣腳大亂了嘛。”大嘴四道,“在咱們的地盤上,進也不能進,退又很難退——這種送死的仗,我看起初就沒什麽人願意來。如今將軍死了,大家還不各奔前程?”


    辣仙姑皺著眉頭:“樾人治軍,咱沒看過其他的,就看了石將軍和那個羅副將。以他二人治軍之嚴,應該不會像現在這樣亂成一鍋粥,兵士紛紛棄城逃跑吧?”


    “不過姓石的死了呀!”大嘴四提示,“你看楚人的兵隊——看看程大人的隊伍和那草包冷千山的隊伍,主帥就是兵隊的脊梁骨。楚軍要是沒有程大人,肯定是一盤散沙。樾軍死了將軍,平時軍紀再有多嚴明,這時也顧不得啦。”


    辣仙姑還是覺得不妥,坐下來,把手指在桌上劃著。猴老三最疼老婆,忙倒了茶來:“娘子你辛苦啦,咱哥兒幾個也就是先議論議論。到底怎麽辦,還得聽大哥的。先喝口茶。”


    辣仙姑白他一眼:“就你那點兒出息——我看你們才是沒了大哥看著就成了一盤散沙!”


    猴老三訕笑著,不和妻子爭辯。幾人有一句沒一句地說了些閑話,邱震霆就回來了——他扛著大刀,雄赳赳氣昂昂,但卻一手拎著褲子,看來有點兒滑稽。大家再看他背後,原來有一隊兵丁大約七八個人,都被他用褲腰帶拴成了一長串兒!看那服飾是楚軍,但殺鹿幫的人都知道,遠平穿楚人衣服的,大都是樾軍假扮的。


    眾人都迎了出來:“大哥,哪兒抓來這麽些兔崽子?”


    邱震霆咧嘴一笑:“奶奶的,真上山打兔子也沒有手氣這麽好的!俺正耍刀耍到興頭上,這些家夥就沒頭蒼蠅似的撞到林子裏來——他娘的都是樾國的小混蛋。俺當然這麽一順手——不過就是沒繩子,害俺提著褲子走了這麽遠。”


    他的弟兄們都笑。看那串樾兵,有的臉上一副倒黴相,出聲道:“我這次來也沒殺楚人,現在不過是想找條路回家種地去。英雄就放了我吧!”還有的臉上全是激憤:“爺爺我縱橫沙場,竟然落到你們這幫蟊賊手裏,要殺要剮給個痛快!”還有人一聲不響,不知心裏在盤算著什麽。


    大嘴四先朝那激憤的嬉皮笑臉道:“喲,你已經當了爺爺麽?果然縱橫沙場久了,可知道夜路走多了遲早會遇到鬼麽?何況你年歲大了,腿腳頭腦都不好使,是該進棺材享享福了!”


    那人氣得瞪圓了眼睛,大嘴四還依然笑:“瞪,有本事把我瞪死,哈!”


    猴老三看妻子在一邊緊鎖眉頭,輕喝了一聲:“老四,別沒正經,先盤問盤問城裏的狀況!”雖是叫大嘴四,但自己已走上前來,手臂一晃,青磷磷的一條小蛇就變戲法般欺到了人跟前。他找那滿臉哭相的下手:“快老實交代,你們這次又玩什麽把戲!”


    那苦臉的五官都皺一塊兒了,道:“還玩把戲?唉!我從前在家種地,秋天挑了糧食去交給官府。那天我把一簸箕米倒進口袋裏,我娘就教訓我說,不可以‘倒米’,因為會‘倒黴’。我沒聽,結果進城就被拉去當兵,被派到這鬼地方,又咳嗽又拉肚子,現在將軍也死了,我還被你們抓到……早知道就不倒米了!”


    這人年紀尚輕,一副孩子氣的模樣,說起這翻話來頗叫人動容。猴老三都不好意思拿毒蛇嚇唬人了。可辣仙姑乜斜著眼睛,覺得這太像是事先準備好的說辭。她推推丈夫,讓他閃開一邊,親自上前道:“你要是能活著回家去,是不是就不‘倒米’了呀?”


    年輕的兵丁趕忙點頭:“女英雄要是肯放我回去,我要給女英雄立個長生牌位!”


    辣仙姑嘿嘿笑道:“長生牌位我要來沒用——而且,你逃了回去,我鬼知道你真是日夜供奉我,還是天天往我身上釘釘子,咒我不得好死呢?”


    年輕兵丁變了顏色:“我怎麽敢?”


    辣仙姑道:“你有什麽不敢?”說時,眼神陡然一變,手中多出了一把匕首,頂住了那士兵的咽喉:“你說謊話說得這麽溜,卻不知我天天和謊話幫的幫主打交道——你屁股一抬,姑奶奶就知道你要放什麽屁,還不老實交代,你們將軍打的什麽鬼主意?”


    年輕兵丁仿佛被嚇愣了,張著嘴說不出話來。那滿麵激憤的就怒喝道:“死妖婆,將軍就是被你們害死的,我就是變成厲鬼,也要殺了你們給將軍報仇!”說著,不顧自己兩臂被縛,扭動身子要撞向辣仙姑。


    還是邱震霆把腰帶一抖,勁力隨著布條傳了過去,振得每一個被俘的樾人都打了個趔趄。


    “老五,你也別跟他們扯啦。”他道,“看樣子那姓石的將軍真見閻王去了,正是咱們幫程大人奪回遠平城的大好機會——小子,我問你,現在遠平城裏什麽個狀況?”


    那激憤的哇哇大叫:“想叫老子出賣自己人,做夢!”


    而那年輕的就打著顫,戰戰兢兢道:“城……城裏……一多半的人都拉肚子拉得沒力氣。前鋒營的趙都尉說他替將軍發號施令,但是別的都尉不服他……眼下,隻有請羅副將回來主持大局……不知道……我……我不去找羅副將,我也不想打仗了,英雄們放我走吧!”邊說著,邊跪了下來,向邱震霆等人碰頭不止。他後麵那激憤的氣得抬腳踹他,大罵“叛徒”。


    邱震霆大掌一揮,抓向那激憤者的胸口,憑他足以扛鼎的力氣和鐵塔般的身材,立時就把這人拎了起來。“你繼續說。”他對那年輕的道,“你們幾時派人去向姓羅的傳信,姓羅的大概什麽時候會來,都給我老實說明白了。”


    “是,是。”那年輕的邊磕頭邊道,“今天中午就叫人出城去了,不過因怕他們跑了,所以後來又派了幾批,我們這隊應該是第五批了。羅副將跟趙都尉有過節,應該接到信就來的,我也不知幾時……總要看前麵的人到了沒有吧。”


    邱震霆聽言,和弟兄們交換了一個眼色,意思是:羅滿隨時會到,要奪遠平城,所剩的時間不多了。


    “大哥,”辣仙姑湊到近前低聲道,“你真的信他們?遠平城裏少說也有一萬樾人,萬一他們耍個詭計,咱們就成了甕中之鱉了!”


    “話是這樣……”邱震霆撇了撇嘴,很不喜歡被比喻成王八,“但是程大人把遠平交給咱們,那就是看得起咱們。城是在咱們手裏弄丟的,咱們無論如何得搶回來,才不辜負程大人的一番囑托。”他看辣仙姑還是很憂慮的樣子,就拍了拍她道:“老五你點子多。這次從頭到尾的計劃不都是你定的麽?你說咱們人少,不能和樾人明著打,要先用各種法子把他們折騰垮了……”


    “現在不是已經把他們折騰垮了麽?”猴老三討好地笑道,看妻子麵色嚴厲,又底氣不足地添上一句:“就算沒全垮,也垮了一半。娘子的功勞可大著……”


    “大哥,”辣仙姑打斷丈夫的話,“樾人奸詐狡猾,兵力百倍於我們。沒有十足的把握,我看還是不要進城的好。”


    邱震霆望著這個足智多謀的手足:“嗬,老五,是不是上次叫程大人整了一回膽子變小了?”他招呼幾個小幫眾把樾兵都押下去,自己抱著兩臂透過密密層層的樹林望向遠平城的方向:“俺是個粗人,沒有老五你計算得周詳,不過俺覺得這是咱們奪回遠平的大好時機,也是唯一的時機,我說幾條,老五你看在不在理。”於是踱著步子,道:“第一條,樾軍遠道而來,被咱們用鹿群毒煙收拾了兩回又有大半人載在咱們的瀉藥上——且不管那姓石的將軍是真死還是假死,樾軍現在元氣大傷,士氣估計也很低落。咱們正好一舉擊破——假如再等下去,也許他們的情形變得更糟糕,不消咱動手,就先死了個幹淨。那自然好得緊。不過,假如他們沒死絕,剩下個三五千人,最後豁出去找咱拚命,咱就是有十條命也不夠死的——而萬一他們發現了瀉藥的秘密,又修養身子恢複了力氣,咱們可就更麻煩了。”


    辣仙姑想想,也有道理,就不做聲。


    邱震霆走了半個圈兒,繼續道:“第二條,老五你常常跟大家說‘兵不厭詐’。俺這人是急性子,可這一回算是領教了什麽是耐住性子彎過來繞過去地跟人使詐。樾人先出詭計架橋過來,咱們就想法子用鹿群和毒煙治他們;他們又趁咱們不備,鑽空子占了遠平城,咱們就利用那不走運的郡主和丫頭探出了他們的虛實;他們放箭想殺了咱幹淨,咱就用瀉藥整得他們啥也做不了——現在他們或者是真的要去山下找姓羅的來,或者就是想騙咱們大剌剌進城去自尋死路——不管是哪一條,隻要咱們先想出對付他們的法子,又不叫他們猜到咱的心思,那就大功告成啦!”


    殺鹿幫的弟兄們都知道,邱震霆雖然看起來是個空有蠻力的武夫,但辦起事情來常有意想不到的妙計。隻不過,他平日裏大大咧咧,很少把一個計劃的前因後果敘述得如此井井有條,所以大家都以為他縱橫江湖乃是靠著打混多年的經驗,臨到頭上,隻消順著性子做,就一定事半功倍,很少有人注意到他的重大決定其實都經過反複的思考,周詳的計劃——如今聽他這樣分析,才意識到他的謀略並不在辣仙姑之下。


    辣仙姑見大哥深思熟慮,自己的擔心倒真顯得有點兒“畏首畏尾”,笑了笑,道:“大哥這樣說,是不是已經有了計策?”


    邱震霆眯起眼睛:“嘿嘿,那是當然。抓這夥龜兒子回來的時候,俺想到一條妙計——”


    殺鹿幫的人到遠平城下時天還亮著。這是這場戰爭開始以來難得的一個晴天,晚霞淡淡地襯在城後,無風,一切顯得寧謐——城樓上沒有一個守軍的身影。


    邱震霆、管不著、大嘴四都被五花大綁著,另有幾個小幫眾滿麵哭喪地抬著兩頂木柴搭成的簡易轎子,上麵分別坐著愉郡主和嬌荇,皆昏迷不醒。押著他們一行的都穿楚軍服飾,領路的正是先前抓去的那個年輕兵丁。


    城門洞開著。一眾人等走進去,並無人盤問。過了好遠,才撞見一個行色匆匆的兵丁。年輕兵丁忙迎上去。


    那匆忙的一愣:“幹什——喲,你……你怎麽在這裏?不是叫你去找羅副將麽?這……這又是……”他指著殺鹿幫的一群人。


    年輕的笑得勉強:“弟兄們本來打算逃走拉倒,不想遇到了這夥楚國奸細,交手之下,竟把他們都抓住了。”


    “是麽?”匆忙的不疑有他,看看愉郡主就嬌荇,“那兩個又是什麽人?”


    年輕的道:“說是趙王爺家的郡主。”


    “有這種事?”匆忙的眼睛滴溜溜轉,仔細打量。


    “我沒見過郡主,怎曉得?”年輕的道,“不過,逃兵是大罪,就算真的逃成了,也有家歸不得。要是救了郡主就不一樣了。管是真假,我且回來試試。即使弄錯了,這幾個楚國奸細總能用來將功抵過。他們已交代了,毒煙是他們放的,瀉藥也是他們下的。把他們交給趙都尉,總算是找到了害慘大家的禍首。”


    那匆忙的冷冷一笑:“害慘大家的是玉旒雲——即使要說害死石將軍的凶手,你指望趙都尉真的想給石將軍報仇?若石將軍不死,他怎麽得著機會坐上這位子?隻我這做親隨的才知道他心裏打的什麽主意,哼——不過,誰也知道,石將軍就是玉旒雲的胳膊,趙都尉若能活著回去,且想坐穩了這個位子,非得給玉旒雲一個交代不可。”


    “恩。”那年輕的點著頭,但神色有點兒慌張。


    匆忙的仿佛仍不覺察,還接著道:“我是死也不跟趙都尉的。石將軍待我不薄,怎麽也得替他把這一仗打完。”


    “哦。”年輕的訥訥,回頭看旁人。


    有個兵丁打扮的就四下裏望望,道:“其他人都到哪裏去了?”


    那匆忙的又是一聲冷笑:“還能去哪裏?都是些沒良心的家夥——你們想逃就逃吧,我去找羅副將。”說罷,徑自去了。


    “狗兒!”待那人走遠了邱震霆才喝道,“不要多嘴!”


    狗兒,假扮成士兵的,就做個鬼臉嘻嘻笑道:“能套出點兒消息總是好事。再說,一聲不吭反而遭人懷疑。”


    邱震霆瞪他一眼:“你不出聲俺也曉得你腦瓜子有幾斤幾兩。”


    狗兒訕笑著:“我的腦瓜子能有大哥的十分之一就很了不得了——而這些樾人的腦瓜子連狗兒的十分之一都不到。大哥不必怕他們耍花樣啦。你看這小子多老實!”說著,踢了那帶頭的士兵一腳——原來隻有他一個是被脅迫來領路的,其餘的兵士都是殺鹿幫幫眾假扮。狗兒道:“樾人穿楚人的衣裳扮楚人騙楚人,咱們穿上楚人的衣裳扮扮成楚人的樾人騙扮成楚人的樾人——哈,九曲十八彎,狗兒的舌頭都繞不過來了,何況樾人的腦筋?”


    他說得這樣滑稽,邱震霆也舍不得發火,笑罵了一句:“你這小狗崽子,俺隻見狗尾巴靈活,不曉得狗舌頭也這樣厲害!”


    狗兒嘿嘿地笑。


    邱震霆卻不理他了,隻死死地盯著那年輕樾兵的臉,要看看有沒有破綻。大嘴四瞧出了大哥的用意,也上來端詳了一番。反兵丁被他們看得瑟瑟發抖。


    大嘴四笑道:“好啦,大哥。說謊騙人,我認第二,沒人敢認第一。這小子一副熊樣,使不出詐來——他就不怕咱一人一腳把他踹死麽?正事要緊。”


    邱震霆自然也知道已行到了這一步,決不可能預測敵人一切的行動,隻有隨機應變。當下點點頭,叫眾人立刻按計劃行事。


    先是叫那年輕的兵丁帶他們去尋被俘的楚軍。


    遠平城並不住百姓,全為駐軍而建,所以道路橫是橫,豎是豎,且修得寬窄一般,兩邊房屋多是軍營,偶爾有庫房、演武房、醫館。不過因為元酆帝揮霍無度,房舍都年久失修,屋頂上長出了茅草,窗戶也多破敗。當天色漸漸黑下來時,沒有一間屋裏點燈的,黑黢黢迫在道路兩側,好像隨時會壓下來。


    殺鹿幫眾人邊走邊提防,怕那黑暗裏潛伏了樾軍。不過,似乎先前那匆匆離去的兵丁所說的是真的,這附近的樾軍似乎作鳥獸散跑了個精光,四周一點兒動靜也沒有。隻有遠遠的,遊記將軍府方向才有些輕微的喧鬧聲。


    走到城的極北麵,已經可以聽到外麵大青河飛龍峽嘩嘩的水聲。


    年輕的兵丁停了下來,道:“那就是地牢的入口啦。各位英雄,求你們放了我吧!”


    眾人順他所指看去,在城牆隱入金鼎峰山體的地方有一個一丈見方的洞,看洞口如此平整就知是人工開鑿而成。若由此向下,不知通到何處。


    白鹿山雖外麵有土,內中卻是石頭,殺鹿幫的人曾經想鑿間石室藏匿財寶,但花盡力氣也沒開出一方土石來,隻得放棄。楚軍當年做此工程,不知耗費金錢人力幾何?此城在楚國開國時已在,其時盛世可想而知。


    邱震霆等人不是文人士大夫,自然沒有許多感慨,將身上偽裝用的繩子鬆開後,隻把眼打量了一下這黑得伸手不見五指的山洞。管不著先開口了,語氣陰陰的:“放你?我怎麽知道你不會等咱一進去,就在外麵把洞口給堵上?”他上次被公孫天成“請君入甕”,現在學了乖。


    兵丁拖著哭腔:“英雄,我的小命就在你們手裏,我哪兒有那個膽?就算我有,這麽大一個洞,我怎麽堵得上?”


    這話雖然有理,但謹慎起見管不著還是把那兵丁的後領一拎:“放你也不難,跟咱們下去,大事一成,隨你上哪兒!”說著,往懷裏一摸,掏出個雀卵大小的夜明珠來,藍盈盈一團光,仿佛天上的明星落在了他的手中,頃刻把周遭兩丈方圓的地方照得雪亮。


    大家都識得,這是他早年在京中做飛賊時所得的寶物,除了買弄獻寶時,平日輕易不肯拿出來。這時倒正好派上用場。


    邱震霆吩咐仍把愉郡主和嬌荇帶著,以防萬一。自領眾人走進那山洞中。


    通往地下一帶台階,鑿得十分整齊,更因山內潮濕,為防滑倒,台階上都保留了羽毛圖樣的鑿痕。眾人走來不甚吃力,就連管不著手裏拎了一個人,以及另兩個幫眾各自負著愉郡主和嬌荇,也依然健步如飛。


    不時,就到了最底,但看四周,並不見有人。管不著就逼視著年輕兵丁道:“在哪裏?”


    年輕兵丁道:“我怎知道?我也不是守牢的……”才說完,便聽一聲喊:“什麽人?”


    這聲甚響,跟著是一遍遍的回聲,就好像四麵八方都有人一樣。殺鹿幫的人一時全握住了兵器。


    “是什麽人?”那聲音又問。


    這次,邱震霆辨準了方向,示意弟兄們稍待,自己按刀朝發聲的地方走去。不過十來步,見一塊巨石擋在麵前,繞到其後一看,立刻就見到鐵柵了。在夜明珠的光照下,依稀可見鐵柵後一張張麵孔,多是憔悴頹喪的,也有義憤填膺的,但驟然見到他,都露出了驚訝之色。先前那發話的聲音又問:“你是誰?”


    邱震霆看此人,身材瘦削,麵色蒼白,亂發遮蔽的麵孔還可辨出一絲南人的清秀,而他說的話綿裏帶糯,決不是北地口音,於是把心裏的疑慮消了三分,問道:“你又是誰?”


    那人脖子梗了梗:“我乃遠平遊擊將軍。你看來不是樾寇——不,樾寇奸猾!士可殺不可辱,你想要我等叛國,斷然不可!”


    官腔十足,倒似冷千山!邱震霆將懷疑又消了兩分:“你連城都丟了,還威風什麽?保不了國就叛國也沒什麽差別!”


    那遊擊將軍麵色一沉,好像極憤怒,一時竟想不出話來,半晌,才打著顫道:“你……無知小民懂得什麽?不能在沙場上為國捐軀,至少要在刑場上慷慨就義。人之力有大小,樾寇之力大於我,而程大人之力大於樾寇,是以我不能保國,而程大人能保。但我報國之心與程大人無異,我……”


    說話彎來繞去,這書生十足討厭,難怪丟了城池。不過程亦風不也是書生麽?怎地人家就有能耐?邱震霆不想再羅唕下去,走上兩步道:“程大人叫俺來幫你守城,怎想到俺才一眨巴眼睛,你已經把城給丟了。回頭程大人查問起來,俺也丟人得緊。俺現在放你出去……”


    “什麽?”那遊擊將軍幾乎把全天下的驚訝都挪到自己的臉上,“你……你放我們出去?那樾寇呢?你們……你們怎麽進來的?”


    邱震霆不耐煩:“你這蠢材,講給你聽你也不懂。總之你既然是遊擊將軍,將軍府那邊的情形你應該熟悉——兵器庫在哪兒,糧草庫在那兒,火藥庫在哪兒,你給俺全指出來。俺也不算白信你一回。”


    “這……”那遊擊將軍似乎有點兒猶豫。後麵一人湊到他耳邊輕輕說了幾句。他麵色變化著,複雜難以解讀,但終於又把脖子一梗,道:“哼,我堂堂遊擊將軍,怎能上你的當?程大人從來沒說過有援軍幫我守城。你必是樾寇假扮!”


    “你奶奶個熊!”邱震霆簡直被激得跳起來,“若不是答應了程大人,老子好好的山大王不做,來幹這檔子折本生意?他奶奶的,楚國要亡,沒你們還真不行!”


    “哧”,人叢裏似乎發出一聲笑。邱震霆心裏凜了凜,再聽,原來是監牢裏有人在打鼾。戰局到了這種地步還有心思睡覺,這國家要是沒有程大人大概早也完了!


    時間緊迫,他不與那滿口大道理的遊擊將軍計較,從懷裏掏出一封文書來,又喚管不著:“老二,給個亮!”


    夜明珠的光亮下,他把文書展開,上麵寫著:“務請貴幫諸義士助守遠平城,如守將有疑,請以程某兵符示之。”下麵蓋著“兵部尚書印”。邱震霆待遊擊將軍讀完了,又從腰裏取下一個小鹿皮袋子來,裏麵半隻朱漆木老虎,剖麵上刻著“兵部,遠平駐防”。這果然就是虎符了,另一半應在這位遠平遊擊將軍手中。


    他滿麵訝然,似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周遭那些被囚禁的士兵也都紛紛湊上來,看看文書,看看邱震霆,再看看他手裏的兵符,那神色,仿佛都在說:天下兵馬大元帥竟派了個山賊土匪來?他又是怎麽料定咱們守不住這城呢?


    邱震霆複又把兵符收起,招呼管不著:“老二,看看你妙手空空的本事。”


    管不著聽言笑了笑,將夜明珠拿在左右,右手到發髻裏一抽,拔出根奇形怪狀的簪子來,在牢鎖上輕輕一捅,竟比鑰匙還便捷,“喀啦”一聲,鎖就掉落了下來。見監牢中眾人傻愣愣地看著他,管不著皺著眉頭,厭惡地把牢門拉開:“各位軍爺,各位大人,難道還要草民請你們出來麽?”囚犯們這才反應了過來,那遊擊將軍帶頭,先一個跟一個朝外走,到後來就爭先恐後,一擁而出。


    石階前的那點空地站不下所有的囚犯,邱震霆讓大嘴四和幫眾們先走,接著遊擊將軍和兩薩那個親隨模樣的人帶了眾囚犯魚貫而出,他自己和管不著斷後。大約總花了一頓飯的光景,所有人才都回到了地麵上。邱震霆大略估計,這俘虜有三五百人——遠平的守軍怎麽也得上萬,他想,其他的莫非都被樾人殺進了麽?奶奶的,難怪都要叫他們“樾寇”,果然連我們這些強盜都不如!


    遊擊將軍又在幾個親隨的簇擁下走了過來:“義士,現在是要去將軍府麽?”


    邱震霆點點頭:“你帶路。咱先上火藥庫,把火藥、火油搬上一些,遠遠把樾寇住的那一片都圍了,放一把火,把他們都烤熟。”


    他強盜出身,雖然做的是劫富濟貧的功德,但遇到貪官汙吏時,少不得用上燒殺劫掠的手段,是以如今他隻計算著如何擊敗樾人,並不顧念火燒之後遠平就成為一座廢城。那遊擊將軍當然麵露猶豫之色,跟身邊的親隨們交換個眼神,有個親隨附耳低語幾句,他聽了,就道:“好吧……不過……不過……算了,就依你……”


    既匹夫又婆媽,邱震霆跟他多說一句都嫌煩,本來自己有程亦風的兵符在手,所來就是傳的天下兵馬大元帥的號令,行事也不必征求遊擊將軍的意見。當下,讓遊擊將軍帶路,人馬浩浩蕩蕩也靜悄悄地朝將軍府方向潛行。


    將軍府位在城中央,火藥庫,照這遊擊將軍所說,猶在其東。當眾人漸漸靠近將軍府時,就可看到零落是一些房舍中亮著燈光,表示樾軍仍在。眾人為免節外生枝,便往黑暗的街巷裏繞行。雖然道路遠了,但順暢,所以並沒有多花很多工夫,就停在了一座沒有窗戶在大屋之前——火藥怕潮,故爾不能讓大青河上帶著水氣的風吹過,又為防地底濕氣上滲,房子修成西瑤“吊角樓”的樣子,地板與地麵之間用木樁架成中空。邱震霆等人都是第一次見到,好生稀奇。遊擊將軍上台階推開了房門,濃重的硫磺味就撲鼻而來。


    邱震霆道:“好。”因不能大聲發號施令,就要那遊擊將軍派他的親隨交代下去:每人進去拿上火藥、火油,能拿多少拿多少,之後仍上門前來集合。


    遊擊將軍唯唯連聲不敢有半點違背,旁邊那親隨早聽見指令了,不用交代第二回,已把意思一個個人向後傳,沒多時,那群看起來憔悴狼狽的兵丁就都進了火藥庫內,隻剩遊擊將軍和兩個親隨而已。


    有殺鹿幫的幫眾捋起袖子也欲進去幫忙,被邱震霆笑嘻嘻攔住:“難得咱們也支使軍爺們做點兒事,這種飽眼福的機會說不準一輩子就一回哩,還不跟俺學學,都抄著手,享享福?”


    那殺鹿幫幫眾疑心大當家是開玩笑,但感到邱震霆壓在自己肩膀上的一隻手是使了全力的,讓人根本動彈不得,不禁狐疑地望了他一眼。但隻這一眨眼的功夫,邱震霆已經放開他了,樂嗬嗬踱到遊擊將軍的跟前,道:“俺雖然自稱是山大王,手底下的人馬不過一百多,你就讓我過過癮吧!”


    遊擊將軍笑得很難看:“那是當然。”


    邱震霆摸了摸下巴,繼續道:“還不光是人多好過癮。其實俺的弟兄們常常跟俺找麻煩,賭錢喝酒搶女人,有時真鬧得我睡不了覺。你的倒好,雖然打起仗來八成是草包,但話不多。不知你是怎麽管束他們的?”


    這緊要的時候,誰知他竟講起不著邊際的事來了,遊擊將軍有些莫名其妙,偷眼看看,不禁嚇了一跳——在這種滿是火藥的庫房門口,邱震霆怎麽打起火折子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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