符雅領了一個難辦的差事,同程亦風、公孫天成一起出宮去,雖悶悶不樂,卻也不能和人說。程亦風隻道她是被皇後責備了,就想安慰安慰她,於是道:“小姐那天從程某那兒借的書看得還好麽?若是看完了,我那裏書還多著呢,小姐隨時來借,程某隨時歡迎。”


    “哦?”符雅笑道,“君子一言,快馬一鞭。改日符雅一定趕輛牛車去貴府搬書。”


    “牛車?”程亦風不解。


    符雅一笑:“大人豈不聞‘汗牛充棟’麽?大人家書多,那是‘充棟’,那符雅豈敢不‘汗牛’?”


    程亦風見她有心思開玩笑,也就放下心來,在宮門口分了手,和公孫天成一起回家。


    不過車子還沒走出多遠,就見猴老三夫婦攔了上來:“哎呀,程大人!公孫先生!你們兩個到宮裏吃酒吃得快活,可把我們急死了!”當下把白雲觀裏的事說了一遍。


    程亦風不由驚道:“那現在如何?”


    猴老三道:“大哥他們在那裏繼續探察,我們先回來給你報個信。要是那妖道有什麽動靜,你也好有個準備。大哥和咱們約好了,有什麽事兒,就立刻到你家裏去告訴你。”


    程亦風看了看公孫天成。老先生皺皺眉頭:“咱們一下午都耗在東宮裏,究竟那胡道士有沒有動靜,也不知道,這時候再用這條計,恐怕遲了……既然已經打草驚蛇,咱們不如就看看這驚了蛇怎麽活動吧!”


    辣仙姑心思敏捷:“先生的意思,隻要白雲觀有什麽動靜,就把那兒端了?”


    公孫天成點頭道:“不錯。把那裏端了,誰著急,誰就跟那兒有關係。而且,以五當家你這麽大的本事,隨便拿點兒什麽藥給那些道士們吃,還怕他們不乖乖交代幕後主使?”


    “喲——”辣仙姑笑道,“先生一誇我,我骨頭都輕了,要是問不出個所以然,可得挖個地洞鑽進去。”


    猴老三道:“那就現在去找順天府?”


    公孫天成搖搖頭:“咱們沒抓住證據,找順天府有什麽用?總要等你們大當家找出點兒真憑實據來——咦,那不是你們大當家麽!”


    大家看他手指處,果然邱震霆一人一馬疾馳而來。


    “可叫俺好找!”邱震霆道,“幸虧程大人手下的人辦起差來也都是拚命三郎,這會兒還沒出衙門呢,俺才曉得你們在這兒!”


    程亦風道:“白雲觀那邊出事了?”


    邱震霆道:“可不是?是大事哩,程大人你快點帶兵去,把那兒給圍了,這下可抓著大魚了!”


    “怎麽講?”程亦風問。


    邱震霆方要回答,公孫天成卻道:“這裏如何是說話的地方?擋在皇宮門口成什麽事?那邊有個茶樓,咱們先上那裏去。”


    邱震霆道:“先生,這當兒還喝茶呀?再喝,大魚就跑啦!”


    程亦風雖然也心急,但是公孫天成的話也有道理,於是道:“咱們還是挪一挪——邊走邊說。”


    邱震霆直瞪眼,但也隻得跳下馬來,邊走,邊把事情的經過跟程亦風講了。


    原來猴老三夫妻走後沒多久,殺鹿幫眾人就悄悄潛回到白雲觀附近,打算計劃一下入夜後的行動。而這時,就看到一頂富麗堂皇的轎子抬到了觀門口。大家心裏都嘀咕:莫非正主兒到了?


    可是見那轎簾兒掀起來,卻走下一位美豔婦人,看那打扮非富即貴,帶了個丫鬟拎了一籃子檀香花果,似乎是來燒香的。


    大家都好生奇怪。邱震霆一揮手:“走,管不了那麽多了,進去看看。”


    於是管不著當先,“噌”地上了牆頭,接著上了屋頂,大家也都跟在後麵,借著巨大的屋脊,隱藏身形。邱震霆還怕崔抱月壞事,一直也不放開她,提著走。一行人看那婦人進了前院,立刻就有小道士迎了上來:“您怎麽來了?”


    那婦人瞪了她一眼:“怎麽?你師傅風流快活,所以就不讓我來了?”


    小道士道:“哪兒的話……這……這……”


    婦人不理他,一徑走進太極殿去了。


    崔抱月一聽到那胡奉玄“風流快活”,立刻就要掙開邱震霆下去為民除害。邱震霆氣得扯下半幅衣袖來堵住她的嘴,低聲威脅道:“敢壞爺爺的事,爺爺揍扁你!”招呼大家上了太極殿的屋頂。


    管不著做這些事早就駕輕就熟,沒聲沒息地揭開了幾片瓦,下麵就情形就一覽無餘。隻見那婦人在殿中站定了,也不燒香也不磕頭,四下裏亂看。沒多時,胡奉玄就從後麵急匆匆地迎了出來:“哎喲我的祖奶奶,您怎麽大白天的跑來了?”


    這婦人道:“怎麽?我的事什麽時候輪到你管?”


    胡奉玄涎著臉:“哎喲,真是……我哪兒敢管您的事?您要來,我這兒不是蓬蓽生輝麽?不過,今天這時候不好,剛有人來鬧過事兒,不太平。”


    “鬧事?”婦人道,“鬧什麽事?什麽人這麽大膽?不是你走漏了風聲吧?”


    胡奉玄道:“是一個潑辣婆娘和一夥扮成什麽富商的人,大概就是些江湖人氏。附近的鄉民好像發現我幫師兄搜羅姑娘的事,就找了這麽個自命不凡的女人來尋我的晦氣。不過,已經散了。”


    婦人點了點頭,若有所思:“發現了……發現了他的事也好,反正又不是發現了咱倆的事。”說事,一雙眼睛眇著胡奉玄,盡是春情。


    胡奉玄也是兩眼含笑,不過又不無擔憂地道:“我師兄的事,也就是麗貴妃娘娘的事……那好歹是您的姐姐,發現了,也不太好吧?”


    房上諸人聽了這話,不由得大吃了一竟:這婦人竟是麗貴妃是妹妹?殺鹿幫眾人在京城呆了些時日,宮裏的事也聽說了不少,知道麗貴妃的妹妹就是殊貴妃,那也是皇上身邊的紅人。不想,她竟在此山野道觀跟個道士偷情——聽胡奉玄說到他“師兄”,似乎和麗貴妃有一腿。嗬!邱震霆等人具想:姐妹倆一路貨色!


    殊貴妃“哼”了一聲:“我姐姐?當初一起進宮的時候,說是有福同享有難同當,後來又說什麽誰先飛上枝頭,就提攜另外一個。我花了多大工夫才把你師兄給弄進去,現在她稱心如意了,就想把我給甩了——你不看看她看德行!把我惹火了,我到皇上跟前告她一狀,管叫她吃不了,兜著走!”


    原來是鬧窩裏反,邱震霆冷笑。


    胡奉玄笑道:“你的心這麽毒!我還頭一次知道。”


    殊貴妃瞪了他一眼,道:“怎麽啦?她不仁我不義。”


    胡奉玄笑嘻嘻地上來握著她的手:“不怎麽,其實她裝懷孕,遲早要被皇上知道的——來,咱們後麵說話去。”


    殊貴妃一邊跟他朝後走,一邊道:“那可不?要不她怎麽發急了,一個勁兒催我來看看找著那些姑娘了沒,要趕緊偷運進宮去給你師兄,巴望著她們中間誰的肚子爭氣,早早懷上個野種,她就好偷龍轉鳳了——我呸!竟把我當成宮女使喚了!”


    殺鹿幫中人見這一對奸夫淫婦已走出了自己視線,就急忙跟上去。


    管不著看他二人沿著回廊朝後麵去了,低聲笑道:“嘿,看樣子是到那間房裏去了!”


    瞧他那曖昧的神氣,大家都知道指的就是找到春宮圖的那間。崔抱月紅了臉,繼續掙紮。邱震霆即低聲罵:“少給老子找麻煩!安分點兒!”


    殊貴妃和胡奉玄果然就進了管不著所說的房間。眾人如法炮製,又在房頂上開了個口,朝下張望。似乎就是這兩人在太極殿上說話的功夫,小道士已經把水果點心都送到房裏來了,殊貴妃坐著,胡奉玄拿了一顆顆的櫻桃喂她,兩人眉來眼去,看得房上眾人也都尷尬起來。崔抱月費了好大工夫吐出了嘴裏的布,低聲怒斥道:“還不放開我!”


    邱震霆叫下麵那一對給招得,也臉紅脖子粗,但不忘警告一聲:“娘的,要是不安分,老子可不客氣。”


    崔抱月不說話,隻是瞪了他一眼,表示答應。邱震霆這才鬆開了她。


    房裏的人開始寬衣解帶了,房上的這一群,因為有個女人在旁邊,男人們也都不好意思再看,隻附耳在瓦上,細聽動靜。


    殊貴妃道:“我那個姐姐,又是吃補藥,又是借種,機關算盡,可惜自己的肚皮不爭氣,現在不僅借種,還想借人家的肚皮。也就隻有那老頭子才會上她的當。”


    胡奉玄道:“也不見得就是你姐姐的肚皮不爭氣,怎知我師兄不是個‘銀樣蠟槍頭’?要是換了我——”


    “呸!”殊貴妃啐道,“你敢去試,我先廢了你……”


    “哎喲,別……”胡奉玄討饒,“心肝兒,若是廢了我的法器,我還有什麽法力跟你……恩?”


    話語汙穢不堪,崔抱月捂著耳朵,轉過身去。


    殊貴妃打了胡奉玄一巴掌:“少來!我同你說正經的——你要真有法力讓我有了身孕,那我就能搶在姐姐頭裏生下個皇子,到時候我把她跟你師兄的事揭穿了……哼!”


    胡奉玄道:“法力我自然是有。不過,我師兄是皇上新封的三清天師,現在是紅人兒了,你去揭穿他?不怕他反咬咱們一口?咱們的事,他和你姐姐也知道啊。”


    殊貴妃冷笑:“你師兄是我弄進宮去的,是我引見給皇上的。我能把他捧成神,也就能把你捧成神。再說,那時候我是真有孕,姐姐是假有孕,皇上信誰?”


    胡奉玄大喜,在殊貴妃身上上下其手,道:“心肝寶貝兒,咱早該這樣做,就不會白白便宜我師兄那麽久了。”


    “你懂什麽!”殊貴妃笑道,“我還在等我姐姐替咱們的孩子辦一件大事兒呢!”


    “什麽事?”


    “太子。”殊貴妃陰陰地道,“姐姐的肚子還沒著落,就已經忙不迭地想除掉太子了。咱們就等她把太子除掉了,再來個‘螳螂捕蟬,黃雀在後’,以後這禁宮裏……那就是我的天下了……”


    “那也就是咱們的天下了!”胡奉玄笑著。


    邱震霆說到這裏,在場諸人無不吃驚。


    “後來呢?”程亦風問。


    “後來?一對狗男女還能搞出什麽好事來?”邱震霆道,“老子再偷聽下去,還怕爛了耳朵呢!”


    程亦風知道沒說清楚,邱震霆會錯了意,自己也老大不好意思,道:“現在殊貴妃還在那白雲觀?”


    “俺走時還在。”邱震霆回答,“所以俺才叫程大人快點兒想法去圍住他們。這一對狗男女——嘿,再加上麗貴妃和那妖道,這回天下可要清淨啦!”


    程亦風沉吟:“隻怕抓了他們,他們不肯招認。麗貴妃和那胡天師,也可以把事情推得一幹二淨……”


    “他們推不了!”邱震霆道,“有崔姑娘盯著呢!”


    “崔姑娘?”辣仙姑早先聽大哥稱呼崔抱月,一口一個“婆娘”,不知何時竟改了口。


    邱震霆渾然不覺,隻道:“俺們後來聽到殊貴妃和那牛鼻子說,為免麗貴妃起疑心,搶來的那些姑娘們還得要照樣送進宮裏來。崔姑娘就是衝著救人去的,當然不肯看著。但是俺告訴她,亂打一氣屁事也辦不成,而且,隻救了這些姑娘卻不扳倒麗貴妃和那妖道,他們還會從旁的地方找姑娘去糟蹋。崔姑娘問俺有啥辦法。俺說:‘沒聽那婆娘說要把姑娘都扮成宮女帶回去麽?你等她們裝扮的時候,混進去扮成其中一個,到宮裏揭穿麗貴妃的事兒!’崔姑娘想了想,說,這主意好,就照辦啦。”


    這主意果然不錯!程亦風道:“她已經混進去了麽?”


    “那是!”邱震霆道,“殊貴妃不是帶了個丫頭跟著麽?那個宮女也不是什麽好東西,跟個小道士打情罵俏。崔姑娘盯著他倆,不多久就見他們進了太極殿。跟著,變戲法似的就帶出五、六個姑娘。也不知用的什麽招兒,個個都跟行屍走肉似的。小道士帶她們到後門口,套了輛車,那宮女就跟車下山去了。崔姑娘就是這時候混到車上的。”


    “那她就已經進了宮?”程亦風問。


    邱震霆點頭:“宮女走得早。殊貴妃還在那兒風流快活呢。俺是守到天黑才趕回來報信的,算起來,那些姑娘應該已經到宮裏了。”


    程亦風皺著眉頭:禁宮中這麽多屋宇,不曉得崔抱月到了何處?她雖是個女中丈夫,但是隻身潛入虎穴,實在也太冒險了。


    可公孫天成卻在那邊拊掌笑道:“好,好!邱大俠的計策真是好!為此當浮一大白!”


    邱震霆不懂這文縐縐的話:“先生,你說什麽?”


    公孫天成笑道:“哎呀,老朽忘乎所以,又掉起書袋來了——老朽是說,你的計策妙極了,應該喝一杯!”


    “現在喝?”邱震霆道,“現在該去抓殊貴妃啦,抓著了再喝,喝一壇都成。”


    “不。”公孫天成道,“讓她快活去。捉奸在床又不是什麽體麵的事兒,值得咱們去做麽?再者,咱們這裏都是朝廷命官。俗話說,清官難斷家務事,這皇上的家務事,就更加難斷了。還是讓皇上自己去斷吧。”


    邱震霆不解,道:“皇上要是能斷他的家務事,也就不會搞成現在這烏煙瘴氣的樣子了。俺雖然當了官兒,但是俺不是為了皇上——砍老子的腦袋,老子也是這麽說。”


    公孫天成道:“皇上的家務事又不一定要皇上斷——普通人家裏,若是小老婆出去偷漢子,大老婆一定最積極想去抓了,是不是?”


    “那可不——”邱震霆說著,忽然一拍大腿,“嗬,俺明白了!讓皇後去抓——不過,皇後能鬥得過他們麽?俺是不認識皇後的,不過,她要是有本事,麗貴妃、殊貴妃這兩個賤人也不會這麽囂張啦——”


    公孫天成哈哈一笑:“老朽又要掉書袋了——邱大俠可知道‘引而不發’麽?”


    邱震霆當然搖頭。


    公孫天成道:“你平日裏打獵,是要看準了時機才放箭的吧?皇後治理後宮也是一個道理。今天她痛罵麗貴妃,邱大俠沒看見,真是可惜。”


    程亦風也想起了早先的情形——他並不知道皇後是怎樣一個人,印象裏仿佛恬淡安靜,不怎麽跟人計較,今天對麗貴妃的幾句斥責,倒讓他吃了一驚。


    邱震霆搔了搔腦袋:“就算皇後是個厲害的女人,這時候要去跟她通報,折騰完了,恐怕殊貴妃早跑了!”


    “不急。”公孫天成道,“有道是,天作孽猶有恕,自作孽不可活,她跑了初一難道還能跑十五?況且現在她們姐妹正鬧內訌,這幾個惡人心裏都有鬼,活像是相互咬著尾巴的一群老鼠,而崔女俠就像是闖進鼠群的一隻貓——這相互相猜忌的老鼠們見到了貓,不會想怎生對付,而是挖空心思要找出來:到底是誰引來了貓——他們陣腳大亂,咱們就正好把他們一網打盡。”


    這比喻雖然巧妙,但邱震霆還是有些懷疑:“就怕老鼠太多了,崔姑娘這隻貓招架不來呢!”


    公孫天成點頭:“邱大俠所慮不無道理,所以,咱們現在得找一個合適的人去把此事報告給皇後。盡快讓皇後來把這群耗子消滅。”


    邱震霆道:“那還不簡單,崔姑娘不是都已經進宮了麽?”


    公孫天成搖頭:“崔姑娘進了宮能不能找著北還說不準呢!而且以她那性格,多半是想自己去取妖道的人頭,攔鳳輦告狀這種事,似乎不是她的作風。而且,咱們得找一個皇後信任的人——程大人,你看符小姐怎麽樣?”


    程亦風想了想:還就隻有符雅了。


    計議定下,殺鹿幫的人仍舊監視白雲觀,公孫天成回去繼續料理新法的事,程亦風就星夜直奔符家,去找符雅。


    這真是個曖昧尷尬的舉動,他一路走,一路覺得不妥。叫了門之後,見門子疑神疑鬼地看著自己,更加恨不得挖個地洞鑽進去。但很快符雅就自己迎了出來,道:“程大人想來有要事,符雅就不跟你客套,在你的車上談,如何?”


    程亦風求之不得。二人上了車,他就把事情的經過向符雅合盤托出,也將公孫天成的計劃具實以告。


    “就是求我去皇後娘娘跟前‘搬弄是非’了?”符雅笑道,“怎見得我就能勝任?”


    程亦風道:“公孫先生這樣神機妙算的人物,前思後想也隻想到符小姐一個人,那可不就隻有符小姐能當此大任了麽?”


    符雅抿嘴一笑:“哦,原來是公孫先生薦的……”


    她雖笑,但語氣似乎並不十分暢快。程亦風不知怎麽的,趕緊加上了一句:“程某心裏想著,也非符小姐不可呀!”


    符雅這才展顏笑道:“承大人看得起,符雅若不辦好這差事,可沒臉見人了。”


    程亦風也笑笑:“小姐聰慧過人,世上還有能難倒小姐的事?”


    符雅偏過頭去:“大人別說,還真有一樣。”


    “何事?”程亦風很自然地問道,“程某可能效勞麽?”


    符雅笑著望了他一眼:“嘻,大人還真容易上當——這件事我現在還沒想好,不過大人既然答應要幫我,那等我要幫忙的時候,大人可別忘了今晚在車裏說的話。”


    程亦風愕了愕:“那是自然。”


    符雅道:“大人稍待片刻。”便下了車,去和門子說話,不時,又回來了,道:“大人,上宮裏去吧。”


    程亦風一呆:“就現在?”


    符雅道:“是啊。你看我這記性——我好像又丟了一把扇子在宮裏,得連夜回去找呢!”


    程亦風知她是找個理由回去見皇後,心中不勝感激,但卻不知要如何表達,隻好吩咐車夫上路。一路默默無話。


    到了宮門口,符雅就與他告別,自己上前去和當值的侍衛說話。她平日時常陪在皇後身邊,就像皇後認的幹女兒一般,有進出宮門的腰牌,侍衛們自然不多盤問,就放了她進去。隻在她身後竊竊了一句:“咦,那不是兵部程大人的車子麽?”


    符雅隻當沒聽見,落落大方向侍衛要了盞燈籠,獨自朝裏走,一邊走就一邊盤算著下一步如何行事——程亦風一介書生,連官場的規則都不知道,哪裏曉得後宮的種種?他以為到皇後跟前將白雲觀的事“具實以報”是件那麽簡單的事麽?


    符雅九歲選入宮做公主伴讀,那時母親就訓誡過:在後宮裏,大多數時候每一句話的背後都有其他的目的,人們習慣了去揣測,所以當你明明沒有目的時,別人也能誤會出些目的來……皇後、麗貴妃、殊貴妃,這爭鬥的旋渦豈可以輕易靠近的?況且這天白天剛發生過鳳凰兒的事……接下那個差事時自己的不情願,皇後應該看得一清二楚吧?


    唉,這當兒……這當兒叫她怎樣既把事情辦好,又全身而退呢?想來想去,沒個主意。


    路過一處宮房,小太監們沒事了,都在賭錢,吆喝聲嬉笑聲,陣陣傳來。合上眼,自由而快樂的感覺近在咫尺,然而又遠在天涯。


    去過許多不同的地方,親曆過許多不同的風俗,遇到多許多不同的人,最後還是要回到故國,回到家鄉,回到最初讓人心動的那個人身邊。可是,故國已經改變,家鄉物是人非,那個人……就像此刻的感覺一樣,在咫尺,又在天涯。


    然而,除此之外,難道她還有可牽掛的嗎?還有值得去冒險的嗎?


    那就上坤寧宮去吧,她想,隨機應變。於是,就舉步朝那邊走。而就這個時候,冷不防小巷道裏躥出了兩個人來,將她的嘴一捂,腰一抱,拉進了黑暗之中。


    符雅嚇得頭腦“嗡”的一下,燈籠摔在地上,燃成一團火,借著這火光,她才看清綁架自己的人——正是白天在東宮裏將自己和鳳凰兒出賣給麗貴妃的李誠。再看李誠身邊,還有一個放風的同夥,就是東宮裏的另一個內奸王忠。


    壞了!她感覺自己背上的冷汗涔涔而下:皇後下令在宮中通緝這兩個人,看來他們豁出去了!


    李誠冷冷地,道:“符小姐,咱們兄弟若不是走投無路,也不會幹出這出賣主子的事。是你把咱們逼上了絕路。如今冤家路窄,你撞上咱們,那就隻能算是老天有眼了。”


    王忠倒膽小些,上來拉李誠:“你瘋了麽?咱們明兒一早跟著泔水車就能混出宮去,你現在綁了符小姐,豈不是找事兒?”


    李誠道:“咱們要躲進泔水車,就一定要去禦膳房。可是,汪總管已經交代了宮裏各處,要拿咱們,咱們到禦膳房一露臉,不就正好被抓了?”


    “你是要她……幫咱們?”王忠指指符雅。


    李誠點頭,又對符雅道:“符小姐,你要是不答應,咱們兄弟反正沒活路了,拉上你賠命也不算吃虧。”


    符雅這時根本就沒有別的選擇,隻有點頭。李誠“呼”地一下,亮出一把小刀來:“符小姐,反正咱哥倆也沒退路了,什麽都顧不上了。你要是敢玩花樣,咱就這麽——”他作勢一捅,頂在符雅心口:“明白了沒?”


    符雅又點點頭。


    李誠就道:“好,那我放開你,不許叫,不許跑,乖乖帶咱倆去禦膳房。”


    符雅依然隻能點頭。李誠便鬆開了她:“走吧。”


    於是,她在前,李、王二人在後,一路上禦膳房來。還不到跟前,就有太監認出她來了,巴巴兒地迎了上來:“哎呀,符小姐,莫不是皇後娘娘這時想吃消夜,隨便差遣個人就行了,還勞您親自來跑一躺麽?您這份孝心哪……”


    符雅識得這是禦膳房的副總管金萬強。但李誠與自己靠得很近,她不敢呼救,即笑道:“金公公莫要給我戴高帽子,皇後娘娘照顧我,我孝敬她那是應該的。娘娘說要吃餛飩,雞心餡兒的,怕是有些麻煩哩。”


    金萬強道:“不怕,不怕。我多找幾個人來做——那些猴崽子們,閑下來就賭錢了,忙些倒好——我們這裏有好茶,符小姐不嫌棄,左右要等,就吃一點?”說時,要把符雅朝自己房裏讓。


    符雅靈機一動,道:“那就麻煩金公公了。”便快步跟他走了進去。李誠、王忠不及阻止,也隻有跟著。


    禦膳房並不是一間大廚房,也是個宮院兒,廚房庫房在後,前邊有太監們住的地方。總管的房間也是窗明幾淨的。金萬強絲毫沒覺察出不妥來,恭恭敬敬地把符雅領到自己房裏,上了茶,親自去催點心。符雅打量那房間,是內、外套間,內間門上還有個精巧的小鎖。她自幼隨父親走南闖北,見過的稀奇玩意兒多了,一看就知道是西洋進貢之物,雖然小巧,但比中原的鎖結實,沒有鑰匙絕對掙不開。她心裏一喜:這可有了脫身之法了。


    於是她假裝漫不經心朝裏間踱去。李、王二人寸步不離地跟著進來。“符小姐,可不要耍花樣呀!”李誠警告。


    符雅隨便指著一架屏風道:“我隻看看那個。”便走到了跟前,裝模作樣上下瞧個不停。李、王二人因為命懸一線都緊張萬分,看她沒有要跑的意思,就開始合計自己的事——究竟怎樣悄悄溜到後麵,怎樣躲進泔水桶……如此如此,這般這般。


    符雅留心著兩人的動靜,看他們不太注意自己了,就緩緩地朝門口移去。快到時,見他們渾然不覺,便猛地一閃身,奪門而出,跟著以最快的速度帶上了門,銷上了鎖,“喀嚓”,把李、王二人關在了裏間。


    兩人這時反應過來,已遲了。裏間沒有窗戶,門是唯一的出路。他二人都撲上來欲砸門,可是想到一旦動靜大了,就會把金萬強引來——其實金萬強來是遲早的事,符雅脫身,能不立刻求救麽?兩人一時都泄了氣,癱在門邊等死。


    然而門外卻傳來符雅的聲音:“二位公公莫急,符雅有幾句話剛才就想跟你們說了,但是怕你們正慌張,聽不進去——其實皇後娘娘要汪總管拿你們去,不是要辦你們,而是想找你們問問話。”


    李誠怒道:“你當我們是三歲毛孩子麽?麗貴妃想要陷害太子,咱們兄弟幫了她,皇後找到咱們,不扒皮抽筋才怪。咱們兄弟已被你算計了一次,現在又被你算計了一次,算是栽在你手裏了,你還誆我們做什麽?”


    符雅道:“對呀。我誆你們做什麽?你們現在被我鎖起來了,騙你們對我有什麽好處?當然是因為皇後娘娘真的有話要問你們,我才苦苦相勸啦。要不然我早嚷嚷著叫人來抓你們了。”


    王忠聽得有些動心,道:“真的?”


    “別信她!”李誠道,“這宮裏誰不知道符小姐的嘴厲害?符小姐,你少胡說八道了——皇後娘娘要是真是隻找咱們去問問話,你就嚷嚷出來叫人抓了咱們,還不是抓去問話麽?何必在這裏嚕蘇?”


    符雅道:“可不是!你這話問得好。你知道我為什麽不嚷嚷麽?因為要找你們的不止皇後娘娘一個。她老人家是找你們去問話,可是別人找你們那就說不準了。”


    “還有誰?”王忠不解。


    李誠聰明些,結果就鑽進了符雅專門給聰明人設的套子裏:“你說麗貴妃?麗貴妃要殺咱們滅口?”


    符雅道:“那可不?你方才自己也說了,麗貴妃想要陷害太子,如今被皇後娘娘察覺了,她要想保全自己就要封你們的口。皇後娘娘找你們去,那是救你們。”


    李誠沒有就答話,想了想,才道:“不行。你鬼主意多得很,我們怎麽知道你不是……”


    才說著,突然“喀嚓”一下,鎖又打開了,接著,門也被推開了。兩人還不明白發生了什麽事,已見金萬強跨進了外間,親自拎著食盒:“符小姐,這餛飩包好了,坤寧宮小廚房裏有雞湯來下麽?要是沒有……”他愣了愣:“你們兩個在裏頭做什麽?”


    王忠、李誠都訥訥。唯符雅笑道:“公公別見怪,我方才見你那架屏風很好,就進去多看了兩眼,又一時技癢沒處解說給人聽,就把他兩人叫了進來。”


    金萬強狐疑地看了看王、李二人,不太信,但是又不能和符雅爭論,隻得笑道:“符小姐折殺奴才了!您什麽樣的寶貝沒見過,稀罕奴才這破屏風?您要喜歡,奴才明兒就給您送過府上去。”


    符雅道:“隨便看看罷了,豈敢奪人所愛?”說時,又回身招呼王、李二人,道:“還不快把食盒拿著?回去晚了娘娘要責備的。”


    王忠忙“哎,哎”地應著,上來接了食盒。李誠也跟著。符雅領二人同金萬強告別,又出了禦膳房。


    兩人見她方才不曾在金萬強跟前揭穿自己,對她所說的話就信了大半。李誠雖然還存著二心,想要逃跑,卻聽符雅在前頭輕輕說道:“泔水車要是那麽容易就能運人出去,偷運其他東西豈不是更容易了?若是那樣,各宮的沒出息的奴才們偷了個碗啊罐啊的,為什麽還頭疼萬分不知怎麽拿出去銷贓呢?”


    兩人聽了這話,不得不全然放棄了原先的計劃,乖乖跟她上坤寧宮。


    到的時候,已經要下鑰了。符雅快步上去喊住那關門的太監。那人一愣:“符小姐,你怎麽回來了?”


    符雅道:“娘娘歇了沒?我有重要事。”


    那太監道:“沒。剛才找了汪總管來問話,汪總管事兒沒辦好,娘娘正生氣。符小姐回來了也好,幫忙勸勸。”


    符雅笑笑:“好,我包管哄了娘娘開心——來,關門,上鎖。”


    王、李二人一怔,坤寧宮大門已在他們背後轟然關閉,兩人再想要跑,也沒有了退路。李誠怒道:“符……符小姐,你……”


    符雅道:“你們別怕,且在這兒跪著。畢竟你們出賣主子,難道還想皇後娘娘上大人似的迎你們不成?我先去和娘娘稟報,回頭就傳你們去問話。”說罷,自己進了正殿暖閣。


    皇後正在榻上歪著,聽她把如何被挾持又如何巧計脫身的經過說了一遍,道:“這兩個不要命的奴才,連你也敢碰了。看我不把他們亂棍打死!”


    “娘娘——”符雅攔住,“他們幫麗貴妃做事也不知有多久了,娘娘何不先問問他們,看麗貴妃還有沒有旁的奸計……”倘若他們先說點麗貴妃的罪狀,自己再將麗、殊二位貴妃和白雲觀的事合盤托出,方才不顯得自己是半夜裏專程跑來搬弄是非的。


    “哦?”皇後坐直身子,“符雅,這不像是你說的話呀!”


    符雅愣了愣:“臣女……不明白娘娘的意思……”


    皇後道:“哀家本意不打算殺那兩個奴才,想抓他們來問問話——方才汪福壽來,我就在罵他動靜太大,恐怕嚇跑了人呢。你這麽聰明,連這都猜到了,怎麽會不明白哀家方才那話的意思?”


    “臣女哪裏有本事揣測娘娘的心意……”符雅道,“一時情急,胡亂說的。”


    “果真?”皇後盯著她,笑了笑,打發身邊的宮女:“去,叫外頭那兩個狼心狗肺的奴才上偏殿裏去,找幾個人看著,我回頭再發落他們。”待那宮女去了,房內隻剩下她和符雅,她才又慢條斯理地開口道:“符雅,你說你是入宮時被那兩個奴才劫持了——這麽晚了,你又進宮來做什麽?


    “是……”


    皇後道:“我給你通行腰牌,就是信任你,把你當自己人。符雅,你當得起哀家的信任麽?”


    不知這一問從何而起,符雅頭也不敢抬。


    皇後卻偏偏命令她抬起頭來。“你看著我!”她道,“你是九歲入宮的吧?雖然是找你來做公主伴讀,但哀家那時候待你,就好像自己的親生女兒一般。後來你隨著你父親四處漂泊,咱們有許多年沒見,但哀家現在看你,還是好像自己的女兒一般。你待哀家,能不能也像是親人?”


    符雅聽這話後麵不知有多少層深意,不知要怎樣表態才合適,隻能磕頭道:“娘娘待符雅恩重如山。符雅是娘娘的奴才,不敢妄稱親人。”


    皇後笑了一聲,似乎是無奈,又似乎帶了些陰冷:“奴才還曉得站邊兒呢,有句話哀家早就想問你了——在這宮裏你站哪一邊?”


    符雅的心一沉:終於躲不過!她母親早就說過,這宮裏有許多的派別,若哪一派都不站,最後一定會被群起而攻之,死無葬身之地,若各派都沾一點兒,也得不了好下場,若隻屬一派,那就得確定跟的是最後必勝的一派——而沒人能確信自己必勝,直到勝利的那一刻……所以,左也是死,右也是死,最好就是永遠離開宮廷——她母親的確曾以“病重”為由,把女兒接回了家去,遠遠躲開宮廷十幾年。這次,符雅扶棺回京,本來也打算過默默無聞的生活,然而皇後把她招回宮去……那一刻,她知道“站邊兒”的問題遲早會出現。今日,終於來了!還是她自己撞上來的——不過,怎麽偏偏是今天?皇後發作得有些突兀啊!


    見她不答話,皇後走下榻來,盯著她的眼睛:“或者,你是想求哀家放你回去,從此不再進出宮廷麽?反正你也不想管那個西瑤姑娘的事,對不對?可是,要是那樣,你今天晚上入宮來做什麽?”


    不能再猶豫了,符雅想,他拜托我來向皇後稟報麗、殊二位貴妃的陰謀,拜托我來求皇後助他們一臂直力,除掉這禍國殃民的奸險小人,我要是再在這裏顧慮自己將來能不能過逍遙的日子,就辜負了他對我的信任!當下,她給皇後碰頭道:“符雅深夜入宮就是為了向娘娘稟報麗貴妃和殊貴妃背著娘娘做的事。”即將程亦風告訴她的白雲觀的情形一字不差地說了。


    皇後靜靜地聽著,帶一絲不可捉摸的微笑:“哦,這事你打算哀家怎麽處理呢?”


    符雅道:“她二人欺君枉上,淫亂後宮,更意圖混淆皇室血統,娘娘不可輕饒。而胡喆蒙蔽皇上,企圖和麗貴妃聯手陷害太子,罪加一等,請娘娘即刻將此人交給順天府法辦。”


    “符雅,”皇後微笑著,“你這話說的一點兒也不錯。隻是,你不會是叫哀家就這樣去抓人吧?如何人贓並貨,如何讓他們抵賴不得,如何讓皇上不再受美色迷惑,這得要周詳的計劃才行。你有什麽好主意?”


    符雅呆了呆,皇後下旨叫她獻計,她不能不獻。思考了片刻,道:“依臣女看,麗、殊二位貴妃已然起了內訌,娘娘要將他們一網打盡,可利用這一點。娘娘近日無事,不妨去北山郊遊,也去看看這白雲觀究竟是怎樣一處所在。


    皇後挑了挑眉毛,不置可否,示意她繼續往下說。


    符雅道:“娘娘此去,撞上了不體麵事,就可當場拿下,沒撞上,也不怕這消息不傳到某些人的耳朵裏。殊貴妃知道自己被人出賣了,一定從她的福瑞宮開始盤查,查不出端倪來,就要懷疑到麗貴妃的身上。而麗貴妃那裏,娘娘若能把她叫殊貴妃偷運進來的民女走找著,麗貴妃和胡天師不見了姑娘,恐怕要找殊貴妃對峙。一來二往,她二人隻要鬥了起來,娘娘就可坐收漁人之利。”


    皇後眯起了眼睛:“符雅,哀家就知道你不止那點兒講故事的才幹。你好好地跟在哀家身邊,哀家是不會虧待你的——哀家明天就上北山轉轉去。”說時,攜了符雅的手,帶她到榻上與自己一同坐。


    符雅做出受寵若驚之態,心裏卻想:這是終於站到皇後一派來了,其實外人看她,早就是皇後一派的了,隻是她自己心裏並不承認,如今就算做到名副其實吧!隻要能把程亦風交代的事辦妥當了……


    “娘娘,”她問道,“您看要怎樣去找偷運進宮的民女呢?或者王忠、李誠那裏有什麽關於麗貴妃的線索,現在審審……”


    “不著急。”皇後笑著道,“他們還能飛了麽?慢慢審不遲。反正你已進了宮來,夜深也不用回去了,就陪哀家說說話。這麽多年,哀家身邊的人換了幾茬兒了,想找一個說說舊事的人都沒有。你雖然很多年不在宮裏,但總算是個舊人。你小時候在宮裏的事,還記得多少?”


    符雅覺得皇後這夜所有的話都暗含深意,不敢隨便回答:“符雅不知娘娘指的是什麽事。”


    皇後幽幽地:“比方朝陽公主,素雲公主……唉,你在宮裏的時候,她們還沒正式冊封呢……現在都已經不在了……還有……韓國夫人……你還記得麽?”


    符雅機靈靈地打了個冷戰:“不……不記得。”


    “怎麽會?”皇後道,“你來選伴讀的時候,韓國夫人還在吧?說實話,那會兒這麽多小姑娘裏,你不是最討喜的一個,其他的那些公主也不怎麽愛和跟你玩,就是朝陽和素雲兩個跟你投緣,還是韓國夫人說了句話,才把你選上的呢!”


    符雅見撒謊不成,隻有承認道:“娘娘這樣一說,臣女就想起來了。當時韓國夫人交代臣女,素雲公主體弱,要臣女好好照顧她。”


    皇後點頭道:“可不是,多可愛的一個孩子,就是身體不好,她姐姐一走,她就……”


    符雅靜靜地聽著,不插話。


    可是皇後突然轉過頭來,仿佛漫不經心,道:“說起來,韓國夫人出事的時候,你也在吧?”


    “臣女……”符雅隻覺刺骨的涼意像是怪獸伸出的爪子,正將自己攫住。


    皇後淡淡地笑著,好像隻是想起一件平常的往事:“我記得那時候你也在船上,不過可巧抓住了一塊木版,被太監們救了起來,其他的人……似乎有好幾個宮女也都淹死了吧?”


    符雅低著頭:“臣女……臣女那時嚇壞了,記不清楚。”


    皇後道:“也難怪你。那情形,換了哀家也早魂飛魄散了……隻是,哀家記得那天是風和日麗的,不曉得怎麽就吹來那陣怪風……你在船上,難道一點兒都沒印象嗎?”


    “沒……沒有。”符雅回答。


    “是麽……”皇後的語氣裏並沒有許多失望,“唉,哀家也不是故意要提起這件事來。隻是宮裏有很多閑言閑語,關於韓國夫人的死……尤其是,那日船上生還的宮女不是瘋了,就是莫名其妙的死了,在岸上看著的人——圓妃,慧妃,並幾個美人,都一個接一個地去世……朝陽和素雲也不在了……那時滿宮廷都是傳聞,說……你知道說什麽嗎?”


    “臣女……不知道。”符雅聲音微微打顫。


    “不知道就算了。”皇後道,“現在再提也沒意思——當年所有有關的人,還活著的,除了哀家就是你,傳閑言閑語的人傳得多了,也就沒意思了。咱們都把這事忘了吧。”


    “臣女……本來就不記得。”符雅道,“宮裏無聊的傳聞,還能把娘娘怎麽樣嗎?”


    “自然是不能。”皇後笑道,“哀家不過有時深夜無聊隨便想想罷了——現在你站到哀家這一邊來,哀家大概連想也不用想了——你可千萬不要離開哀家呀!”


    難怪!符雅心裏一個聲音:難怪自己這樣一個普通的女子,漂泊在外十幾年,一回京,就突然被皇後招進了宮,又突然成了她身邊的紅人。難怪非要自己站到她那一邊……原來是為了當年……當年的事,她真的已經忘記了。她再也不願想起了。可是莫名地,她感覺冰涼的湖水正把自己淹沒。


    “給娘娘解悶兒,是臣女該當的。”她勉強笑道,“娘娘什麽時候夜裏睡不著了,隨時招臣女進宮來,臣女就給您說笑話。”


    “你有孝心,哀家知道。”皇後道,“今天表了忠心,哀家就更高興了。太晚了,你就在偏殿裏睡吧。”


    “是。”符雅其實早就坐不下去了,被那種深入骨髓的寒冷折磨,非得立刻縮進被子裏才行。她立即起身告退。


    “是偏殿西麵那間房。”皇後補充道,“東麵那間有人住了——陳國夫人在裏頭呢。”


    “知道了。”符雅應,沒覺得皇後這句叮囑有什麽特別。可退到門口時,心中忽然電光火石地一閃:啊,陳國夫人!不就是崔抱月麽!她怎麽會到了坤寧宮裏?是她自己來找皇後的?還是發生了什麽別的事?或者……無論是怎樣,看來皇後早就知道白雲觀的事,也早就猜出了自己的來意,方才一定要叫自己說出深夜入宮的理由,就是考驗考驗自己是否站在她那一邊……皇後隻怕是連對策也想好了,就等著鏟除麗、殊二位貴妃了,在此關鍵時刻,她身邊容不下半個有二心的人……難怪逼著符雅今夜就要“表忠心”!


    方才若有半點憂鬱,若有絲毫隱瞞,加上當年韓國夫人的舊事,恐怕符雅這時已經小命難保。


    究竟是該慶幸自己走運,還是該悲歎自己一早就被算計了?


    她無法掩飾這驚訝,怔怔地看著皇後。


    皇後卻笑笑:“去休息吧。明天去北山郊遊,順倒上白雲觀拜拜神。你和陳國夫人一起陪著來吧。”


    “是……是……”符雅雖然知道皇後並不是一個簡單的人物,但委實猜不出這女人還有多少厲害的“後著”。


    皇後看她那臉色煞白的樣子,又搖頭笑了笑,道:“去休息吧。你隻要記住哀家的話——好好兒的幫哀家做事,幫太子做事,哀家是不會虧待你的。”頓了頓,忽然又換上了玩笑的語調:“你是先帝爺景隆七年生的吧?”


    符雅一愣,不知她是何意。


    皇後喃喃地:“景隆七年……哎呀,年紀可不小了呢——我看你和程大人走得挺近,要不要哀家給你做個媒?”


    符雅的臉“騰”地就紅了:“娘娘說哪裏話呢!符雅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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