晉樞機半跪在堂皇的嵌螺鈿髹漆木桌後,用手中的金針挑著燈火,小心地罩上紗罩移到商承弼案前,又起身接了王傳喜送上的幾樣小點心,等商承弼合了一張折子就小聲道,“已近三更了,吃點東西略躺一躺就要上朝了。”


    商承弼將手中折子狠狠摔下來,“這群廢物!一個個都說是什麽世代行醫醫術精湛,已經三天了,癘氣橫行,人人自危,大半個京安的人都不敢出門,卻沒有一個能拿出辦法來!朕養他們有什麽用!”


    晉樞機小心等著他罵完,才道,“別太憂心了,太醫們也在想辦法,這場疫病來得蹊蹺,我總覺得裏頭大有文章。”


    商承弼冷哼一聲,“自然有文章!我讓於同勳去賑災,他到了冀縣,每日閉門不出――”


    晉樞機看他又發脾氣,“隻恨我不懂醫術,否則,也不用你熬這些天。駕驂,這三天,你都沒怎麽睡過,這是我特命尚食局進來的槐芽溫淘糝,燉得濃濃的,吃起來卻不膩,這會兒試試吧,小心冷了。”


    商承弼根本沒胃口,“你自己吃吧!”


    “這是我親自寫的譜,要他們照著做,都是你素日的口味。”晉樞機勸他。


    商承弼抬起頭,卻見他捧著翡翠色魚子紋的粉青碗,知道他為哄自己吃東西的確花了一番心思。那些金碗銀碟,看著就倒胃口,商承弼不願辜負他,便隨便嚐了一口,竟很是香糯,不覺又多吃了些。


    晉樞機看著他喝粥,臉上也多了些笑容,商承弼抬頭,卻看他望著自己的眸子甚是溫柔,突然就心裏一動,卻不像平素那樣將他拉過來就吻,整個人像釘住了似的怔怔看著他。


    晉樞機道,“怎麽了?”


    商承弼搖頭,“沒什麽。”這些年,他靠過自己的肩膀,抱過自己的腰,承受過自己給的所有疼痛,可是,就算最深刻的身體交纏也比不上他剛才那樣的一眼。重華,這是為什麽。


    “睡吧?”晉樞機尾音略略上揚,像是問他,又像是求他。


    商承弼恍悟他這些天也是夜夜陪在自己身邊,紅袖添香固然是美事,可畢竟重華身上還帶著傷呢。


    “我去拿烏髭來,你揩了牙就去睡。”晉樞機道。


    商承弼突然拉住他衣袖,“這些天,辛苦你了。”


    晉樞機斷沒想到如商承弼這般剛愎自用的人也能說出這麽叫人汗毛倒豎的話來,詭異倒是比羞赧還多了幾分,急急推他的手,誰知商承弼握得太緊,更兼之看他看得失神,他如此一推,衣袖竟被扯下了一半,如今可是名副其實的斷袖了。[.超多好看小說]


    兩人俱是一怔,一同笑了。


    待內監服侍盥洗,商承弼終於躺在床上,晉樞機習慣性地蜷在他懷裏,商承弼輕輕撫著他頭發,“身後的傷好些了嗎?”


    “好多了。”晉樞機道。


    “若是疼得不那麽狠了,陪我去一趟小牛莊。”商承弼道。


    他終於還是坐不住了。哪怕人人都當他是暴君,但他畢竟也是千鈞重擔壓於一肩的天子。更何況,小牛莊之事的確蹊蹺,他至察如此,又焉能容忍有人在他目下挑釁。


    “好。”


    “累死了!”景衫薄雙手反背著潭影伸了個大大的懶腰,沈棲閑道,“這就叫累!木頭一天救了多少人呢。”他說著就端了一杯茶過來,待衛衿冷接過就幫他捶腰。


    “這次的疫情這麽嚴重,才三天,連京安都鬧起來了。”衛衿冷歎,“可惜我本事不濟――”


    “三師兄不用擔心,您不是才覺出端倪就飛鴿傳書回去,大概再有兩天,二師兄就能到了。”景衫薄道。


    衛衿冷看他,“受害的人一日比一日多,我們的湯藥隻能讓他們好受些,卻不能治病。更何況,情勢危急,二師兄的身子,經不起這麽奔波的。”


    沈棲閑替他揉著腰的手重了些,“你別太擔心了,二師兄自己就是大夫,肯定有分寸的。更何況,這場疫病來得沒聲沒息,一切都要二師兄來了才能定奪。今天都累了,早些歇著吧,明日還要早起的。”


    第二天一早,衛衿冷才起來就聽到外麵一陣喧鬧。這幾日疫病肆行,大家都靜靜呆在房裏,今天為何像炸開了鍋一般。衛衿冷連忙出去查看,卻見人人跑的時候都拽著右耳,正自納悶,沈棲閑已來了,“快走,二師兄昨夜就到了。連夜診了好些病人,咱們也去。”


    衛衿冷一愣,二師兄怎麽來得如此快。他身子不好,明明不能熬夜的。這樣一想,又是擔心、又是著急,偏偏人人都急著看神醫,他又不能施展輕功,好容易挪過去,楚衣輕早被烏壓壓的人群圍住,衛衿冷不敢添亂,隻在一邊,楚衣輕身邊服侍的小童雲澤卻是一眼就看到了他,“三公子!”


    衛衿冷正要答應,卻又被人群不知擠到了哪裏。景衫薄不耐煩等,直接踩著一眾肩膀上了樹,居高臨下,看到的依然是那個縞衣素裹、罩著厚厚白色幕離的清瘦影子。盡管完全看不到頭臉,可景衫薄依然覺得師兄累得太厲害了。尤其是那些病人瘋了似的將手伸過來求他搭脈,甚至還有那多事的,故意拽他帷帽想看看這名動江湖的昭列公子究竟是何種模樣。景衫薄在樹上看著,心中就是一股氣,尤其是看到素來雅潔的二師兄那一席白衣被這群人的髒手抓得亂七八糟的時候。


    楚衣輕雖然整個人都罩在白幕裏,卻仿佛能看穿別人所想,景衫薄正摸出一顆墨玉飛蝗石想打那故意拽楚衣輕麵紗的小孩的手,突然就感覺到二師兄抬頭看了他所立的槐花樹一眼。景衫薄乖乖收回了暗器,卻聽到一聲輕笑,“原來,名震江湖的夜照公子連被人看一眼都要打顫啊。”


    整個江湖,能得罪的起景衫薄又正在得罪景衫薄的,隻有晉樞機。


    景衫薄仔細收好了飛蝗石,“我師兄自然管得我。”說完就一掠樹梢走了,似是根本不想與晉樞機計較。


    晉樞機笑道,“有意思。”


    商承弼的眼睛直直盯著看診摸脈的楚衣輕,“你說他為何總是蒙著麵,甚至,連衣衫都比別人寬大許多。”


    晉樞機懶懶道,“我哪兒知道,興許,就是這樣才算神醫,又也許,長得太醜。”


    商承弼搖了搖頭,“如此風姿,怎麽會醜。恐怕說是天仙化人也唐突了。”


    晉樞機冷冷道,“您倒是看美人的行家,不如,掀開他幕離,看看這位妙手神醫的廬山真麵目。”


    商承弼笑,“正有此意。”說了這一句,卻故意握住晉樞機的手,“你還是這麽不經逗,朕眼裏,如今哪容得下別人。”


    “可他是楚衣輕。”晉樞機道。


    商承弼一笑,“就算他風逸絕塵,與朕又有什麽關係。”他話雖是如此說,可望著楚衣輕的眼神卻帶著極濃的欣賞和歎息,“可惜,如此玉人。竟是個啞巴。”


    他口中輕歎,如今卻是順風,不知怎麽,這話就傳到旁人耳裏去了,那些在樹底下診病的人突然抬起頭,商承弼倒非故意,隻是一陣尷尬。景衫薄狠狠瞪了他一眼,就連晉樞機也沒想到,商承弼竟然會說出如此冒犯的話來。


    商承弼一陣尷尬,那一日,便沒有再亂說一句話。他承天景命,貴為天子,可不知為何,卻對楚衣輕保有最不加收斂的敬意。


    昭列公子倒是名不虛傳,他一夜一日診了上千病人,問診、斷症、開方,一絲不苟,有條不紊。大概衛衿冷景衫薄他們已習慣了替他診病時候打下手,各個依著他的吩咐行事。衛衿冷調度、沈棲閑執行、景衫薄跟著四處看有沒有趁機抬價屯藥的商人,這三人手上是何等龐大的勢力,行事又是如何的雷厲風行、幹淨利落才一個早晨,就已經開起了舍藥台。沈棲閑還調來了奉命保護他的二十八騎,幫著維護排隊領藥的秩序。又依照楚衣輕的吩咐在村北密林之外架上了幾口極大的鐵鍋,鍋中煮著特製的湯藥,白霧升騰、藥香嫋嫋,身處其中,倒是連吸進來的氣息都雅致了幾分。而那些染上時疫、渾身發癢的人,聞到藥香,居然真的好多了。一時間,村北密林的那幾口大鍋邊上,倒是又聚起了人。而這一次出現的一個人,卻出乎所有人意料,正是當今國丈,於同勳。


    商承弼看了一眼晉樞機,“他現在倒是等不及了。”


    晉樞機在心中一笑,無論是誰,這麽快就被拆穿了把戲,都沒辦法不著急的。


    “楚公子!小兒身受重傷,險些成了廢人,多虧公子妙手施救,老朽特來拜謝!”於同勳對楚衣輕倒是很客氣。


    楚衣輕輕輕點了點頭,隻是繼續替人診病。他身邊的僮兒雲澤倒是道,“假情假意,這場疫病還不知道是怎麽鬧起來的呢!”


    於同勳臉色微變,他身邊跟著的管家樣的人物立刻道,“我們小少爺被人所害,兩條手臂都廢了,公子卻能治好,實在是神醫啊!”


    晉樞機心道,於家也是詩禮簪纓之族,能跟在於同勳身邊的管家自然不會是等閑之輩,可這人說話竟如此粗鄙,顯然是故意說給這些蜂擁在楚衣輕周圍的亂民聽的。果然,那人這話一出來,就有人求楚衣輕等平了疫情替自己家患有舊疾的病人診病。


    商承弼微微蹙起了眉,於同勳以太傅之尊,紆尊降貴親自來見一個江湖人也就罷了,居然還帶這一個管家像賣狗皮膏藥一樣替楚衣輕吹噓,未免太失身份。更何況,如今疫病橫行,楚衣輕從昨夜忙到今日,別說是吃飯,水也沒顧上喝幾口,他一個無關緊要的道謝,卻偏偏要這時候打擾,未免令人生厭。


    果然,楚衣輕隻是隨意揮手,衛衿冷立刻迎上去,和於同勳一起去冀縣縣衙。晉叔機心中的疑問又多了一重,於家的眼線不少,自己今日和商承弼出宮也是並未刻意避著人的。於家行事一向謹小慎微,如今卻當著商承弼的麵勾結緝熙穀,這究竟是為什麽。他想到這裏,不免琢磨那一日呂貴妃帶來的消息。父王已經同於家結盟了,難道和緝熙穀也有什麽密議不成?可是,那張地圖――折戟悄悄送給自己的那張地圖,又究竟是為什麽呢。


    晉叔機心裏自是千般盤算,商承弼卻也未必沒有一番計較,他輕輕握住了晉叔機的手,“沒什麽好看的了,有這位妙手仁心的楚公子坐鎮,相信,疫情很快就能平定下來。”


    “於太傅――”晉叔機試探著,“於家和靖邊王,未曾聽說有什麽交情――”


    商承弼冷冷道,“如今,他們唯一的交情就是朕。”


    晉叔機不敢問得太緊,“別擔心。聽楚公子身邊那小僮的話,緝熙穀未必和於家沆瀣一氣。”


    商承弼隻是青著一張臉,一句話也不肯多說。晉叔機知道,於家和靖邊王都是他的心病,這次小牛莊瘟疫,擺明了是於家的設計,雖然還不明白於家的意圖,但試探冒犯之心,肯定是有的。商承弼原是個自負至極的人,可這出小小的瘟疫,卻讓他不舒服至於極點。他連續三日督促太醫想辦法,群臣束手,而緝熙穀,不過隨便來一個楚衣輕,卻變成了救世的菩薩。晉叔機知他嘴上稱讚楚衣輕,其實心中不知將緝熙穀恨到了幾分。


    卻說衛衿冷隨著於同勳離開,沈棲閑卻還在舍藥台發藥,景衫薄看著二師兄四周隻增不減的人群,終於狠下心提著潭影的劍鞘硬生生將人流開出了一條道。


    楚衣輕依舊是一手搭脈一手寫方子,越圍在他眼前的人,越是不肯讓。如今看到景衫薄,人人想著排了這麽久才到自己,生怕這長得邪性的少年拉走了神醫,一個個都盯著楚衣輕看,那眼神像是楚衣輕今天不看他們就對不起他們一般。


    楚衣輕等景衫薄逼到他麵前才抬起了頭。那些搶在前麵的村民甚是齊心,景衫薄一路過關斬將擠進來,可到了這十幾個人時,他們竟是真的將楚衣輕圍在了圈子裏,景衫薄橫握潭影,撞開了其中一個,順著劍勢推了一個圈子,單手握劍,在那被他真力撞得東倒西歪的人群裏一跪,“小夜冒犯二師兄,二師兄,您該吃飯了。”


    作者有話要說:對不起大家,這一章寫得太粗了,等我中午下課回家會好好修改的,謝謝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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