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沒有身份證明。”


    silber在填入住登記前誠實地說。現在的麻瓜界正處於戰爭時期,旅店經常受到突查,幾天前在倫敦就遇上了一次。而她真正擔心的是,沒有身份證明的自己如果死在這兒,會給這位故人帶來麻煩。


    可是對方讓她放心住下。身為旅店老板的成龍是這樣說的:


    “政府忙著管理外地來的那些難民,沒有閑工夫查我們這兒。”


    “可我沒有成年,也沒有親屬……”


    “這些都不是問題。”


    “我隻有五個英鎊,不知道匯率……”


    “足夠了。”


    於是,她終於在姓名欄裏寫下了自己的名字:silber?斯泰因。


    成龍盯著看了很久。


    “斯泰因,這是個德國姓。”


    “是的。我是德國人。”她抬臉對他微笑。


    成龍給她安排的房間在三樓,朝陽,是一間精致舒適的單人房。整個房間充滿濃鬱的阿拉伯風情,甚至,從伸展出去的陽台還能看見藍色蜿蜒的尼羅河。


    他恨不得把最好的給她。怕她起疑,他隻能安排這樣的。


    不過silber還是提出了疑問,在他將她帶去餐廳,將瞌睡的廚師踢起來做了一桌豐盛的中國菜之後。


    “老板,我們不是停業了嗎,怎麽還有客人?你不去德國了?”


    廚師嘟囔著,被他塞了張倉促間寫好的紙條在手裏:“去大堂守著,如果有人來找我,就把這個給他們。――別讓他們出現在客人跟前。”


    他的客人此時正在餐廳裏正襟危坐――雙手拘謹地放在腿上,瘦削的背脊緊繃著,像一隻隨時都會逃走的小動物。


    看著他進來,她立即就說:“我隻有五個英鎊,你不會告訴我這頓晚餐是含在房費裏的吧?”


    他的慷慨還是引起她懷疑了。――雖然他隻是個遠在埃及、不可能與黑巫有任何關聯的中國麻瓜。


    她說她要出去用餐,他又怎麽能讓她離開自己的視線,在那個男人到來之前。


    “當然不是。不過我也需要填飽肚子啊。”


    他一邊感慨一邊替她布好碗筷:“現在世道不景氣,你看這麽大間旅店除了你也沒別的客人了,你就當陪陪我這個可憐的老板吧。晚餐就算我的報酬,你也吃不了幾個英鎊不是嗎?所以――放心地吃吧,小姑娘。”


    silber依然狐疑地瞅著他,而他已在對麵落座,自顧自吃了起來。


    菜肴豐富可口,都是他知道她喜歡吃的。過去的三年中,奧塞西的家養小精靈常常一邊流淚一邊念叨這些。


    即便如此,silber還是吃得很少。小口小口地喝完一碗粥,就將手放回餐桌下了。


    “怎麽了?不習慣中餐?”


    “不是的,很美味……謝謝你,我已經很久沒吃下這麽多東西了。”


    她由衷地感謝他,她的神情讓他明白她是真的吃不下了。


    成龍停止了無味的咀嚼,隔著餐桌端詳安靜地坐在對麵的人。她瘦得叫人心酸。盡管喝了很多水,嘴唇卻依然是幹裂的,所以她總是下意識地抿著。可是她又拿什麽遮住自己的瘦骨嶙峋呢。鉛灰色的皮膚就繃在突出的顴骨上,暗淡無神的雙眼深深凹陷在眼窩裏,即使在對他微笑,這雙巨大而空洞的眼睛也毫無生氣……


    成龍狼狽地別開臉,等待眼底的潮濕退去。蓋勒特,你快點來吧,她看上去就像要死掉了。


    silber不願待在房間裏,晚餐一結束便執意要出去。她說:“有一個地方,我想去看看。”


    在用治安不好的借口勸阻無果之後,成龍不得不改變計劃。


    開羅的夏季日照格外長,他們離開旅店時,街上依舊熙熙攘攘。成龍有意無意地將女孩護在裏側,不讓擁擠的行人撞到她。就在街角的暗處,兩名身著長袍的男子隱匿著謹慎地向他們探望。他側過身子擋住身旁人的視線,朝對方點了點頭――


    “薩卡拉。”他無聲地吐出這個地名。


    “能告訴我你為什麽想去薩卡拉嗎?那裏很早就被淹了,我想開羅博物館會是更好的選擇,至少除了水你能看見真正的文物。”他招手叫來一艘遊艇,這樣問她。


    silber並不回答,握住他伸來的手跳下河堤,被他穩穩接住,在遊艇裏放下。


    “其實你不用陪我去的,我可以問路――”她再次如此說,在遊艇猛然開動時緊緊抓住前麵的護欄。


    “我不想把我唯一的客人弄丟了。”他伸出胳膊攬住她搖晃得像要飛出去的身體,低頭對她眨了眨眼:


    “我很榮幸能做你的導遊,來自德國的小姑娘。”


    馬達的轟鳴聲格外巨大,在狹窄的河道中靈活穿梭,突突突地越過無數遊船,向著那片沉沒一切的藍色汪洋飛速駛去。


    silber聽見成龍在耳邊大吼。


    “把帽子脫了吧,你不熱嗎?”


    “我不能曬太陽。”她回答。左手一直捂在頭頂的帽簷上,不讓它被風刮走。――即使這樣還是沒阻擋住一陣陣襲上來的眩暈,和惡心。


    “你說什麽?”


    “我不能曬太陽!”


    她已用盡全力,可聲音還是那麽小。


    被她緊緊靠著的男子疑惑地看著她,熟稔親切的目光就像認識多年的老朋友。她在這雙明亮的眼睛裏看到一張鉛灰枯槁的麵孔,那上麵已找不見一點生命的光澤。


    “silber,你說什麽?能再說一次嗎?”


    她直起背,嚐試再次回答。從幹裂的嘴唇吐出的卻是無人能聽見的聲音,被馬達的轟鳴悉數吞沒了。


    livepain.”


    (我活在痛苦裏。)


    曲折的河堤被遠遠拋到身後去了,視野陡然變得開闊,――終於,飛馳的遊艇從擁擠的城區衝躍而出,進入了那片無邊無際的藍色汪洋。


    她屏住呼吸,努力睜大眼睛。薩卡拉就在前方。


    埋葬了一切的終將被埋葬。她聽見一個聲音一直在耳邊重複:就是這兒,這裏是她的終點。


    然後她弓下了身子,像是不堪重負般虛弱地趴到護欄上。從她嘴裏喘出的呼吸滾燙,成龍探向她的手指僵了一僵,顫抖著握緊。


    “你為什麽這樣固執?生病了就該留在房間好好休息,等病好了,想去哪都行。”


    “沒時間了啊。”


    帽簷下的大眼睛似乎彎了一下:“再不來,就來不及了。”


    她手中不知何時多了一隻袖珍小包,一張皺巴巴的錢幣被不容拒絕地塞進他僵硬的手心。


    那是她最後的五個英鎊。


    “成龍,我想我今晚不會回旅店了。”


    “為什麽?你還能去哪兒?”


    她垂下眼簾,模糊地笑了笑。


    “隨便去哪兒……世界這麽大,總會有那樣一個地方的。我不想……給你帶來麻煩。”


    他不明白那是怎樣的麻煩,隻是無端地感到恐慌。而她已壓著帽簷搖晃著站了起來,抬手指向前麵。


    “到那兒去好嗎?我想離他再近一些!”她大聲說著,身體已渴望地向前傾去。


    那是一塊因退潮而凸露出水麵的小島,也許是麵積太小的緣故,上麵並沒有遊人。隻有一棵蔥鬱的椰棗樹,獨自欣賞著最遠端的風景。


    再過去,就是政府嚴令禁止靠近的水域了。


    將這片茫茫沙漠淹沒的男人不允許任何人靠近那裏,三年來,潛藏在河底的那股可怕力量無情地將過往船隻全部拖拽了下去。


    所以,此刻silber所指著的,是距離昔日的薩卡拉最近的陸地。


    “我想離他再近一些!”她的聲音竟然蓋過了遊艇的馬達,清晰地回蕩在靜謐的水麵。


    她一定用錯詞了,難道不應該是“它”麽?


    成龍這樣想著,回頭朝始終緊隨於身後的幾艘快艇匆匆望了眼。得到對方的回應後,他分明感到了心中難以抑製的激動。


    還有苦澀。


    那個男人終於來了。


    汪洋中唯一的孤島自北向南狹長延伸,像死去的沙漠在無聲訴說它曾經的輝煌。粗礫的沙粒被河水撫慰得柔軟,在閃耀的夕照下反射出似曾相識的色彩。


    就像那個人恣意流淌在肩上的發。


    silber沒等到遊艇靠岸就已經噗通一聲跳了下去,從水裏一深一淺地淌過去。


    她的襯衣和褲子都濕透了,長褲拖墜著銀色假肢在水下顯得格外沉重,於是她奔跑了起來,盡管那樣會顯得狼狽和滑稽。


    直到踏上那片狹長的陸地。


    她喘息著,一動不動地站定了。


    而無邊無際的火紅就在她抬起帽簷放眼望去的瞬間,熾烈而張狂地占據了全部視野。那是火燒雲,奔流於天空亦澎湃於水中,這一刻,天與地仿佛都在燃燒。


    真美,她想。就像世界的盡頭。


    “淩銀,不要再逃了。”


    忽然地,一個圓潤的聲音自身後響起,那麽近又那麽遠。


    仿佛沒有聽見,silber依舊一動不動地站著。


    然後,極緩慢地轉回身去――


    成龍在遊艇上遠遠望著她,嘴邊攜了縷安靜的微笑。


    “你……為什麽要對我說中文?”


    “因為我知道你是中國人,正如你知道關於這遍沙漠、關於薩卡拉的傳說都是真的。一個男人失去了心愛的女孩,從此陷入無法自拔的悲傷,到最後甚至要毀掉全世界去給她陪葬。”


    他望著她的目光平和而安寧,仿佛沒看見她瞬間露出的驚慌。


    “我曾經不能理解他的瘋狂,後來我懂了,這一切都隻是因為……這個女孩,是他的命。這世間所有傳說都很誇張,但是你和我都知道,這一個是真的。”


    “我不知道,我聽不懂!”


    silber尖叫著否認,她負隅頑抗般依然使用著英文。突然的劇變已讓她方寸大亂了,而直覺告訴她,她必須立刻、馬上離開這裏。


    “成龍,你過來好嗎?讓我回船上去……”


    她央求著踏回水中。對方並不理睬,馬達聲已再度響了起來。


    “沒有人知道他有多愛你,如果一定要一個答案,隻有這遍深不見底的尼羅河才可以告訴你。我不明白你為什麽要逃走,這個男人如此珍愛你,一千多個日夜啊,淩銀,你無法想象那樣的等待。回他身邊去吧,不要再想薩卡拉,也不要再想著中國,隻有奧塞西才是你真正的家。”


    “我沒有家,哪裏都不是我的家……為什麽你會知道奧塞西?成龍,你回來!你回答我啊!”


    然而遊艇離她越來越遠了。她隻能徒勞地追出幾步,就再也動不了了。順著成龍的視線,她僵硬地轉動脖子,緊跟著,眼睛就猛地張大了。


    隻見,就在她的左前方,一艘無人駕駛的小船正飛速朝這邊駛來,平靜的河麵被割裂,浪花仿佛有了生命般爭相躍向空中,又在炙熱的空氣裏歡騰著死去――一切,都隻為了迎接小船上靜默不動的那個身影。


    這身影是如此熟悉,叫她一瞬間怔在當場,連逃跑也忘記了。


    直到,帶著哭腔的一聲,無比苦澀地從口中輕輕吐出:


    “gg……”


    佇立船頭的男人依然是宴會上那套黑色禮服,挺拔的身線在夕照中顯得無比強硬而陽剛,就在她呆怔的注視下,以無法阻擋的姿態向這片與世隔絕的孤島迅速靠近。


    從始至終,冰藍色的眼睛都一瞬不瞬地看著她。


    這是世界的盡頭,她的世界盡在他眼中。


    “不要……看我。”


    她彎下了藏在寬大襯衫裏瘦得隻剩皮包骨的身子,一麵還拚命向下拉著帽簷想遮擋自己的臉。淚水早已經濕透了臉頰,她整個人看上去是那樣淒惶。上帝啊,為什麽要這樣對我們,我就要死了啊……


    她哆嗦著,抽泣著,將兜裏的空間儲存袋掏了出來,伸手去抓裏麵的飛天掃帚。


    “噌!”一記魔咒準確無誤地打來。她的袖珍袋遠遠落入水中。


    而男人已邁下船頭。金色的河沙,昔日薩卡拉的一部分,就在他腳下發出呻吟|似的一聲低響――


    終於,他們麵對著麵,站在了同一片土地上。


    他眯起冰藍色的眼睛,看著女孩飛快背過身去,在水裏慌張地摸索著什麽。她還想逃跑。


    他覺得自己快要恨她了。


    “sisi――你還想往哪裏跑?”


    作者有話要說:


    配樂是silbermond唱的《光之勇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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