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論信或不信,劉伯溫這妙語總算破去當下尷尬氣氛。


    周顛自覺失言,窩在一旁再不胡亂開口。他這人行事癲狂,向來無理都要鬧三分,像現在這樣子心虛安靜都不多見。


    這時候,飯菜已經準備妥當,都是時鮮的菜熟,沒有葷腥。趙禹早知明教人有口戒,也不覺得奇怪,與眾人入席吃飯。常遇春記起趙禹所講那個以臂為食的故事,娓娓講出來,雖然緩和了氣氛,但眾人連聲嗟歎,飯菜難以下咽。


    劉伯溫歎息道:“元廷暴虐,天災人禍層出不窮,正是撥亂反正的好時機,可惜我教兄弟不能拋棄成見,眾誌成城……”


    他這話講出來,莊錚、唐洋和周顛臉色都變得尷尬起來,張張嘴後隻是驀地一歎。


    沉默許久,唐洋才開口道:“趙兄弟方才所說破局那個法子,細節處我們還要商議一番。可惜我們對河間雙煞追查到的消息太少,隻知這兩老成名已有三十多年,當時在河朔江湖上風頭最盛,武器是打穴橛和一對判官筆。但凡這種奇門兵刃,所走都是詭異路數,與尋常都不相同。”


    趙禹點頭道:“與那卜家兄弟交手時,我倒見識過這兩件兵刃的套路,的確迥異於常。或許那兄弟倆火候未到,沒能發揮出這兩門兵刃的精妙之處,才被我以劍破之。老實講,與河間雙煞交手,我心裏半分勝算都無。但這番卻不必乖乖與他們手下拚個生死,隻要拖延到梁家軍隊暴露出來,便算成功。接下來,便要看你們圍魏救趙之策能否湊效了。”


    常遇春咧嘴笑道:“講到入城搗亂,趙兄弟可放心。若我們明教認作第二,天下都無人敢稱第一!旁的不說,單隻老常就不知幾次潛進城裏鬧亂詐開城門。那梁官堡不管修得怎樣牢固,我們都有法子衝進去!”


    其餘五行旗眾人都紛紛點頭,顯對這任務信心十足。


    明教造反作亂之事,趙禹多有耳聞,曉得他們對此有積累數百年的豐富經驗,因此倒不擔心。兩下再一合計,如何將戰書下給河間雙煞並大肆宣揚,選定交手的地點,還有雙方時機的配合。他忽然想起一件覺得奇怪之事,便問道:“傳言說你們血洗了方家堡,那滅絕師太應該也趕來平遙城為她侄兒報仇才是,怎不見她的蹤跡?”


    眾人對望一眼,常遇春對趙禹解釋道:“我們趕去方家堡時,那方天龍並堡中人早逃個精光。血洗是真的,不過灑了一些雞鴨之血!”


    聽到這回答,趙禹心中才釋然,越發覺得江湖傳言委實不可信。


    當所有事情都商議一遍後,天色已經漸漸暗了下來。莊錚與唐洋都請趙禹在此留宿,有起事來也好居近照應。隻是趙禹念起已經出門整整一個白天,未免楊青荻擔心,便起身告辭。


    劉伯溫也起身道:“我都要回城去,便與趙公子一路罷。”


    周顛都想跟上去,卻被唐洋拉住勸道:“你這模樣,旁人一眼就認出了來曆,還談什麽保密!”


    兩下告別,借著殘留一絲天光,趙禹與劉伯溫聯袂往城裏走去。


    朦朧夜色中,桑園又有一絲幽趣,樹影婆娑,夜風輕拂。


    為了遷就劉伯溫,趙禹隻得放慢步伐。倒並非他沒有挾上劉伯溫趕路的本領,隻是兩人身形還有些差距,若強扶持,姿勢未免有些尷尬。


    劉伯溫一副氣定神閑的模樣,一邊走著一邊對趙禹說道:“今日結識趙公子,劉基著實驚喜異常。我雖不通武藝,都知武學一道博大精深,公子未及弱冠便有非凡造詣,除卻天資過人,隻怕夙夜苦練也少不了吧?”


    趙禹點頭道:“我自幼便喜動不喜靜,心慕武學,幾番機緣巧合,而今也算小有造詣。倒是劉先生令我吃驚得很,寒窗苦讀進士及第,卻能毅然辭官,這氣度著實令人景仰。”


    劉伯溫擺擺手輕笑道:“算不得什麽,在這韃子朝廷為官,總覺不適意。而今閑雲野鶴,倒生出幾分灑脫。”他話音一頓,而後炯炯目光望向趙禹,沉聲道:“不知趙公子對明教有何看法?”


    趙禹愣了一愣,不明白劉伯溫為何有此一問,片刻後才說道:“這群人,都是一群好漢子。”


    劉伯溫聽出趙禹言中有未盡之意,笑了笑也不再追問,隻是低聲道:“我跟著張中老師學了幾年,有些看法都願與公子分享。明教,一言述之,亂世之源!”


    聽到這話,趙禹眉頭一鎖,沉聲道:“先生這言論,倒與貴教其餘人迥然有別。”


    劉伯溫歎息一聲,說道:“正因我是明教人,熟讀教義,又熟知教中人行事之法,才得出這樣一個結論。這結論並非一意貶低,反倒教中有識之士皆有此感。明尊降臨,光明無垢,終究隻是說辭而已,受苦受難皆在當下。一人遭難,百人當之,誠然可為教中苦難兄弟謀求公道。然而十指有長短,人心有善惡,難道各個都會一心為公義?若真如此,陽教主失蹤後,教中便不會生出這樣一番曠日持久的動蕩。”


    “誠然,赤貧弟子奉教義為至理,不敢逾越分毫,渴慕明尊降臨之心火般殷切,飛蛾撲火不惜性命。事事謀求公道,世事卻難公道。明教之禍,小民之亂,恰如複古井田之爭為儒之亂,皆是鏡花水月,可望難求。”


    劉伯溫這番話,令趙禹沉默良久,半晌之後,他才說道:“劉先生這番話令我不明所以,隻是好奇你既然如此洞徹,為何還拜入明教?”


    劉伯溫聽趙禹不願深談,心下雖有些失望卻沒有表露,他回答道:“我辭官隱逸後,曾一度意誌消沉。後來偶然機會下,見到張中老師傳道蘇北,見到他煞費苦心創造出一個仿佛無垢世界桃源般的村莊。那裏耕者有其田,民眾樸實不爭,路不拾遺,夜不閉戶……”


    聽到劉伯溫的描述,趙禹都忍不住為之神往,不由問道:“難道真的有這樣一方淨土存在?”


    劉伯溫點點頭,目露神往道:“就在蘇北船山之中,公子若有興致,可往一觀。”


    趙禹又問道:“這麽說,明教弟子所言無垢世界真的存在?”


    劉伯溫悵然一歎,沉聲道:“若說我原本還相信無垢世界會降臨,可是在看到那村莊後,才是徹底絕望。”


    “喔?”趙禹聞言後詫異無比,不解的望著劉伯溫。


    “公子可知這桃源是如何來的?張中老師最初到此地時隻見到村莊破敗民不聊生,又有鄉霸蠻橫欺壓,百姓幾乎活不下去。張師位居我教五散人,都是武功高手,先是出手殺掉鄉霸並其爪牙,而後教人墾地貨殖,經營數載,貼補近萬銀錢,不時剪除心懷叵測之輩,這淨土桃源才初步成型。為了鄉民能自保,他又不厭其煩教授他們武功,組建鄉衛隊……”


    聽到張中付出這些代價,趙禹忍不住倒抽一口氣,區區一個村莊便耗費這般大的精力,若擴展到天下,其中艱辛隻要想一想便知人力難為。且不說驅逐韃虜已經是萬難之事,還要百姓休養生息便得十數年之功,均有餘補不足。曆數各朝,單單在此事能做到頂點的便寥寥無幾,且不說還要開民智、普教化……等等種種。


    “此非一時之功、一世之功,也絕非幾人恒心便可成事,須得將這信念薪火相傳,眾誌成城。可惜,世事多險惡,叵測是人心。區區一個明教便紛亂若此,還奢談什麽明尊降世!”


    劉伯溫以沉重語調作了結語,趙禹卻一直沉默,許久沒有開口。


    一路再也無話,回到城中後,趙禹與劉伯溫約定會麵的地點便分別。他站在街角望著那狀似灑脫的背影消失在夜幕中,心中卻極不平靜。


    經過一路思索,趙禹已經可以猜到幾分劉伯溫與自己那番談話的用心。一方麵,劉伯溫肯定了明教作亂的本領。另一方麵,駁斥了明教徒不切實際的訴求。而且,他話語中還多次提及明教內亂,這應是在告誡自己不要與當下明教牽連太深,否則隻怕也會陷身在那無休止內鬥中無法自拔。


    這個道理,趙禹早在拒絕莊錚時便已經想到。隻是當時劉伯溫戲言篤定趙禹往後會加入明教,現在卻又給他這一通告誡,這一番用心當真讓人捉摸不透。


    一邊思索著,趙禹一邊走回客棧,穿過喧嘩的大堂,回到幽境的小院客房。


    叩門後推門而入,趙禹掃了一眼便看見一名虯髯漢子半臥在桌案前。他心弦驀地一緊,正待要揮出飛刀,忽聽到大漢發出清脆悅耳的聲音:“不要慌,是我!”


    聽到楊青荻熟悉的聲音,趙禹才鬆一口氣,走過去低聲道:“青荻姐姐你怎麽又換了打扮?這樣一驚一乍,真讓人受不了!”


    “閑著無事,去試了試河間雙煞的功夫……”楊青荻講到一半,嘴角突然湧出幾分血絲,慘然道:“果然不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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