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永遠忘不了這樣一件事。某年冬天,市裏要來一個衛生檢查團到我們學校檢查衛生,班主任老師安排了兩名同學把守在教室門外,個人衛生不合格的學生,不準進入教室。我是不許進入教室的幾個學生之一。我和兩名把守在教室門外的學生吵了起來,於是他們從教員室請來了班主任老師。


    班主任老師上下打量著我,冷起臉問:“你為什麽今天還要穿這麽髒的衣服來上學?”


    我說:“我的衣服昨天剛剛洗過。”“洗過了還這麽髒?”老師指著我衣襟上的汙跡問。我說:“那是油點子,洗不掉的。”老師生氣了:“回家去換一件衣服。”我說:“我就這一件上學的衣服。”我說的是實話。老師認為我頂撞了她,更加生氣了,又看了看我的雙手,說:


    “回家叫你媽把你兩手的皴用磚頭蹭幹淨了再來上學!”接著像扒亂草堆一樣亂扒我的頭發,“瞧你這滿頭蟣子,像撒了一腦袋大米!叫人惡心!回家去吧!這幾天別來上學了,檢查過後再來上學!”


    我的雙手,上學前用肥皂反複洗過,而手生的皴,用磚頭蹭也未必能蹭幹淨--我每天要洗菜、淘米、刷鍋、刷碗;家裏的破屋子四處透風,連水缸在屋裏都結冰,我的手上怎麽能不生皴?不衛生是很羞恥的,這我也懂。但衛生需要起碼的“為了活著”的條件。這一點我的班主任老師便不懂了。陰暗的、夏天潮濕冬天寒冷得像地窖一樣的一間小屋,破炕上每晚擠著大小五口人,四壁和天棚每天起碼要掉下三斤土,爐子每天起碼要向狹窄的空間飛揚四兩灰塵……母親每天早出晚歸去幹臨時工,根本沒有精力照料我們幾個孩子,如果我的衣服還能幹幹淨淨,手上沒皴頭上沒有蟣子,那倒真是咄咄怪事了!我當時沒看過《西行漫記》,否則一定要頂撞一句:“毛主席當年在延安住窯洞時,還當著斯諾的麵捉虱子呢!”


    我認為,身為教師者,最不應該的,便是以貧富來區別對待學生。我的班主任老師嫌貧愛富,我的同學有的是區長、公社書記、工廠廠長、醫院院長之類的兒女,他們並非品學兼優的好學生,有的甚至經常上課吃零食、打架,班主任老師卻從未嚴肅地批評過他們。


    對班主任老師尖酸刻薄的訓斥,我隻能含恨忍耐。終於淚水奪眶而出,我轉身跑了出去。


    這一幕卻被我的語文老師看到了。她說:“梁紹生,你別走,跟我來。”扯住我的一隻手,將我帶到教員室。


    我的名字本叫梁紹生,梁曉聲是我在“文革”中自己改的名字。


    “文革”時興起過一陣改名的時髦風,我在一張辭去班級“勤務員”職務的聲明中首次署了現在的名字--梁曉聲。


    語文老師讓我放下書包,坐在一把椅子上,又說:“你的頭發也夠長了,該理一理了,我給你理吧!”說著就離開了辦公室。


    學校後勤科有一套理發工具,是專為男教師們互相理發用的。我想她準是取那套理發工具去了。


    可是我心裏卻在想著不繼續上學了。因為窮,太窮,我在學校裏感覺不到一點兒尊重。而一個孩子需要尊重,正像需要母愛一樣。我是全班唯一的一個免費生。免費對一個小學生來說是精神上的壓力和心理上的負擔。“你是免費生,你對得起黨嗎?”哪怕無意間犯了什麽算不得錯誤的錯誤,我也會遭到班主任老師這一類冷言冷語的訓斥。我早聽夠了!


    語文老師走出教員室,我便拿起書包逃離了學校。我一直跑出校園,跑著回家。“梁紹生,你別跑,別跑呀!小心被汽車撞了呀!”我聽到了語文老師的呼喊。她追出了校園,在人行道上跑著追我。


    我還是跑,她緊追。“梁紹生,你別跑了,你要把老師累壞呀!”我終於不忍心地站住了。她跑到我跟前,已氣喘籲籲。她說:“你不想上學啦?”


    我說:“是的。”她說:“你才小學四年級,學這點兒文化將來夠幹什麽用?”我說:“我寧肯和我爸爸一樣將來靠力氣吃飯,也不在學校裏忍受委屈了!”她說:“你這種想法是錯誤的。小學四年級的文化,將來也當不了一個好工人!”我說:“那我就當一個不好的工人!”


    她說:“那你將來就會恨你的母校,恨母校所有的老師,尤其會恨我。因為我沒能規勸你繼續上學!”


    我說:“我不會恨您的。”她說:“那我自己也不會原諒我自己!”我滿心的自卑、委屈、羞恥和不平,“哇”的一聲哭了。她撫摸著我的頭,低聲說:“別哭,跟老師回學校吧。我知道你家裏生活很窮困,這不是你的過錯,不需要自卑和羞恥的。你要使同學們看得起你,每一位老師都喜愛你,今後就得努力學習才是啊!”


    我隻好順從地跟她回到了學校。如今想起這件事,我仍覺後怕。如果沒有我這位小學語文老師,依著我從父親的秉性中繼承下來的那種九頭牛拉不動的倔強勁兒,很可能連我母親也奈何不得我,當真從小學四年級就棄學了。那麽今天我既不可能成為作家,也必然像我的那位小學語文老師說的那樣--當不了一個好工人。


    一位會講故事的母親和從小的窮困生活,是造就我這樣一個作家的先決條件。狄更斯說過,“窮困對於一般人是種不幸,但對於作家也許是種幸運。”的確,對我來說,窮困並不僅僅意味著童年生活的不遂人願,它更促使我早熟,促使我從童年起就開始懷疑生活,思考生活,認識生活,介入生活。雖然我曾千百次地詛咒過窮困,也因窮困感到過極大的自卑和羞恥。


    我發現自己也具有講故事的“才能”,是在小學二年級。認識字了,語文課本成了我最早閱讀的書籍,新課本發下來未過多久,我就先自己通讀一遍了。當時課文中的生字,都標著拚音,讀起來並不難。


    一天,我坐在教室外的樓梯台階上正聚精會神地看語文課本,教語文課的女老師走上樓,好奇地問:“你在看什麽書?”


    我立刻站起,規規矩矩地回答:“語文課本。”老師又問:“哪一課?”我說:“下堂您要講的新課--《小山羊看家》。”“這篇課文你覺得有意思嗎?”


    “有意思。”“看過幾遍了?”“兩遍。”“能講下來嗎?”


    我猶豫了一下,回答:“能。”上課後,老師把我叫起來,對同學們說:“這一堂講第六課《小山羊看家》,下麵請梁紹生同學先把這一篇課文講給我們聽。”被老師叫起來,我開始有些發慌,半天不敢開口。老師鼓勵我:“別緊張,能講到哪裏,就講到哪裏。”


    我在老師的鼓勵下,終於開口講了:“山羊媽媽有四個孩子,一天,山羊媽媽要離開家……”


    我講完後,老師說:“你講得很好,坐下吧!”看得出,老師心裏很高興。


    全班同學都很驚異,十分羨慕我。一個窮困人家的孩子,沒有任何值得炫耀的東西,當他某一方麵的“才能”當眾得以顯示,並且被羨慕、被誇獎,他心裏自然是充滿驕傲的。


    以後,語文老師每講新課,總是提前幾天告訴我,囑我認真閱讀,講課時,照例先叫我起來講給同學們聽。


    我的語文老師,是一位主張教學方法要靈活的老師。她需要我這樣的學生,喜愛我這樣的學生。因為我的存在,使她在我們這個班講的語文課,生動活潑了許多。我也同樣需要這樣一位老師。因為是她給了我在全班同學麵前顯示自己講故事“才能”的機會。而這樣的機會當時對我是重要的,使我幼小的意識中也有一種驕傲存在著,滿足我小小的虛榮心。後來,語文老師的這一教學方法,在全校推廣開來,引起區和市教育局領導同誌的興趣,先後到過我們班聽課。從小學二年級至小學六年級,我和我的語文老師一直配合得很默契。她喜愛我,我尊敬她。小學畢業後,我還回母校看望過她幾次。“文革”開始,她因是市的教育標兵,受到了批鬥。記得有一次我回母校去看她,她剛剛被批鬥完,正握著掃帚掃校園,剃了“鬼頭”,臉上的墨跡也不許洗掉。


    我看見她的樣子,忍不住落下淚來。她問:“梁紹生,你還認為我是一個好老師嗎?”我回答:“是的,您在我心中永遠是一位好老師。”她慘然地苦笑了,說:“有你這樣一個學生,有你這樣一句話,我挨批挨鬥也心甘情願了!走吧,以後別再來看老師了,記住老師過去多麽喜愛你就行!”


    那是最後一次見到她。不久,她跳樓自殺了。(未完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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