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平王沒動,沒說可不可以,她就當是默許了,快步走向外間。直到穿過珠簾,她還能感覺到背上猶如火燒,是被人盯著看的不自在的灼熱。


    花盞略帶討好的笑臉像是一汪清水,解救了她這條擱淺岸邊的魚。


    “打擾藍主子了,勞您親自出來。”花盞露出無可奈何的歉意,背對著外間門口站著的藤蘿,朝如瑾尷尬笑笑。


    如瑾知他夾在中間難做,也不為難他,微笑點了點頭,然後目視藤蘿。


    藤蘿手裏提著登枝報喜推光朱漆八角食盒,上下兩層,看著頗為沉手。見如瑾看她,才走進屋來,行至跟前微微欠身:“王爺讀書辛苦,王妃特意命廚房做了湯食補身子,以免太過勞累。聽說側妃在此,便給側妃帶了一份。奴婢就不進去打擾了,等您服侍王爺吃完,把食盒送回舜華院就好,正好王妃要找您說話。奴婢告退。”說著將食盒放在桌上,轉身就走。


    這丫鬟慣來如此,如瑾也不跟她計較禮數,任由她去了。花盞在旁躬身:“奴才幫您提進去吧,這食盒挺沉的。順便讓我們服侍王爺吃用,不勞您親自動手。”


    花盞叫了個跟班過來提東西,如瑾朝他笑笑:“有勞公公。”


    “該當的,該當的。”花盞行個禮領人進去了。


    如瑾跟在後麵,想著這麽一群人進屋,總算能稍微緩解一下氣氛,有一個緩衝,讓她隨後再慢慢解釋。然而花盞那裏剛掀開水晶簾子,就聽裏頭長平王冷冷一聲問:“誰讓你們進來的?”


    那聲音不見怒意,卻是冷森森的,讓人冷到骨子裏。如瑾還從沒聽他這麽說過話,腳步不由頓了一頓。花盞一群內侍已經跪了下去,連說“王爺恕罪”。


    “奴才打擾王爺讀書,是奴才們該死。不過您看半天了,好歹停下來歇……”


    “出去。”長平王淡淡兩個字打斷了花盞的話。


    花盞立刻噤聲,麻利磕了個頭站起身來,連連朝跟班們揮手,讓他們趕緊下去。捧著食盒的內侍為難看向他,用目光詢問食盒怎麽辦,花盞眼一瞪,憑空做了一個抽嘴巴的動作,將人攆了。花盞最後退出,悄無聲息的路過如瑾身旁,露出一個苦笑。


    裏頭長平王卻又補了一句,“每人領十板子去,結結實實地打,下次再不經傳召胡亂闖門,別怪本王容不下你們。”


    花盞一眾滿頭大汗,誰也不敢辯駁,應了聲“是”,齊齊飛快退出。


    如瑾暗暗皺眉,抬腳進屋,看見長平王還在原地站著,麵無表情,輪廓分明的側臉如層巒險峰,令人望而生畏。


    她上前低聲說:“吃食是王妃送的,他們是幫我提東西搭手,王爺這麽做,明顯是給王妃沒臉,也讓人誤會是我搬弄了什麽是非。”


    “肯說話了?”長平王轉身注視,劍眉冷冷挑著,“相比這點雞毛蒜皮,不如你跟本王解釋一下,父皇和舞姬,還有你,到底是怎麽回事。”


    他察覺了!


    她不過一時疏忽,隻說錯了一句,短短片刻他就直接問到了核心。驚詫之餘,如瑾不得不再次佩服這個人的頭腦。


    隻是,不管他問得多麽尖銳,經了花盞這麽一次打岔,一來一去,她也已經漸漸平複,不複方才的惶恐。


    本來就沒什麽可惶恐的,不是麽?是她方才過多的想到前世,才在驚懼之下亂了方寸。然而那些都是過往,對於這一世的每一個人都是不存在的虛無,有什麽好怕的。兩世已經不同,除了吸取前世的經驗教訓,恐懼這種情緒對他來說,實在是沒有必要出現。


    在心裏默默對自己說了這些話,定了心神,如瑾抬起頭,對上長平王幽沉的眼。


    她再次露出笑容,已比方才從容了許多,“王爺,皇上和舞姬是怎麽回事,正是妾身要問您的。您連駐殿內廷的慧一都能結交,消息來得多快多廣,妾身遠遠不及,這個問題不該您反問妾身罷?”


    他自稱“本王”,她就“妾身”給他聽。


    拋開過往一切,單從現今這件事本身來說,他有什麽好質問她的?如瑾本能的對他的語氣感到不滿。


    長平王微微眯起了眼睛。


    如瑾迎著他的視線,不再閃避。他剛才肯定是生氣了,她知道。可是,她不是花盞,不想成為他的出氣筒。


    他看著她,她就回看他。她沒有什麽好回避的,不是麽。


    兩人不說不動對視良久,最終,是長平王率先笑了。冷峻的容顏和緩下來,像是冬風轉了春風。


    “好,我信你。”


    “原來王爺方才在懷疑妾身?敢問王爺,妾身做過什麽值得您懷疑的事?”她有點不愉快。他的親爹納了和她肖似的女人,關她什麽事,他有什麽理由不信她?


    長平王突然哈哈大笑,笑聲驚飛了窗外眠宿枝頭的小鳥,如瑾聽到鳥兒撲棱著翅膀嘰嘰驚叫。隨之而來的,是樓下院子裏響起的嚎叫。一聲接一聲。


    “王爺恕罪,奴才領罰——”高高低低的尖細陰柔的嗓子,喊出相同的話。聲音很大,唯恐樓上人聽不到。


    這是宮裏沿襲過來的規矩,內侍受罰挨板子,都要叫出聲來以示知錯悔改。相反,宮女領罰則要悶聲不吭,誰忍不住疼叫喊,否則會換來加重懲罰。


    花盞他們開始領板子了,如瑾不由皺眉說:“花公公是皇後指給王爺的,您這麽罰他,想好怎麽跟皇後解釋了?”


    長平王停了大笑,低頭問道:“你在關心我?”


    如瑾閉了眼又睜開,不想跟他再扯這些,兩個人這半日跑題太遠了。她緩緩坐回凳子上,平靜的說,“王爺做事自有王爺的道理,是我問多了。我們還是談談蕭綾吧。這件事也許和我有關,我不能不問。”


    長平王點頭微笑:“很好,你懂得控製情緒。”


    如瑾看他一眼,“不及王爺多矣。”


    很明顯他方才起了怒意,那情緒的強烈也許比她的惶恐更甚,他卻比她先轉圜了。


    長平王朗聲一笑,揮袖掀袍,坐在了她的旁邊。他玉白色的交領寬袍沒有紮緊,鬆鬆罩在身上,敞開的領口露出胸膛淺麥色的肌膚,離得近了,如瑾不由轉開眼,避免視線觸及。


    她的小動作自然被他看在眼裏,於是又坐近了一點,笑問:“你想怎麽談?”


    他挨得太近了,如瑾知道他是故意,暗暗羞惱,索性一橫心,直視了他敞開的領口,“王爺,這話原本不該我說,按理我該盡量回避,就是旁人起了揣測疑惑,包括您在內,我也要努力消除這種誤會,維護皇家的顏麵,更維護您的顏麵。但是——”她轉了話鋒,“相比顏麵來說,您肯定更在意皇上為什麽要納蕭綾,與我有沒有關係,所以,我也就拋開羞恥和您坦誠說一說,更要聽聽您是怎麽想的,對以後怎麽安排的,免得行差走錯誤了您的事。我相信比起懷疑揣測,早點解決隱患更重要。”


    長平王幽沉的眸子似被火焰點燃,有熠熠之光透出。“看來,我沒有娶錯人。”他說。


    他在誇讚她,不過如瑾並沒有欣喜驕傲,隻是暗暗鬆了一口氣。她說這些話,其實很怕引起他的抵觸。男人的自尊不容侵犯,有些事大家心裏揣摩聯想是一回事,挑明了說出來,就是另外一回事了,尤其是當事者麵對麵挑明,更容易引起反彈。


    這件事,對他來說不隻是內眷可能被覬覦的挑釁,更多是倫常皇權的壓製,個中滋味,如瑾能猜到幾分,但知道除了他自己,任何旁人都不能真正體味理解。


    幸好他沒有因羞怒而諱疾忌醫。


    她接著往下說:“王爺這兩日閉門不出,想必還沒見過蕭氏。中秋宮宴上舞姬眾多,我去殿外散酒時,倒是恰好偶然看見了準備上場的她,並從她同伴口中得知了她的名諱。”如瑾給自己找了一個借口,不管他信與不信,暫時圓過去,好進行下麵的談話,“王爺,這個蕭綾,相貌本就酷似於我,若是穿戴打扮再刻意模仿,站在人前就是我的雙生姐妹。她練舞多時,身段行動卻比我好太多了,而且,那晚短短一瞥,聽她說了幾句話,我揣測出她的性情十分潑辣直接,這樣的女子對於皇上來說有多大的吸引,您也許比我更清楚。”


    如瑾一邊說,一邊在腦海中勾勒記憶中的妙曼身影。


    蕭綾的獲寵,比前一世早了許多。前世的這個時候,連如瑾自己都還沒有獲得皇帝青眼,而在她幽居失寵之後才離開清和署的蕭綾,現在恐怕還在教習的刁難打罵之中苦練舞技。許多事都和從前不一樣了,可是如瑾不能忘記蕭綾酷似自己的事實。


    過往且不論,如今的事情,會是巧合嗎,皇帝隻是中意她們這種長相?如瑾當然更願意這樣相信。可想起中秋宮宴上麵聖時,皇帝不合宜的打量和評論,她實在是不能心安。


    “北方有佳人,絕世而獨立。一顧傾人城,再顧傾人國。”


    “臣妾陋顏,當不起。”


    “顏非絕色,‘絕世’二字卻當得起了。朕怨風雨惱人,卻不想若非這場急雨,就要錯失佳人。你這樣的女子,隻需一眼,便能攫住人心。”


    她記起初入春恩殿的晚上,燭光如炬的空曠高屋裏,皇帝和她寥寥幾句對話。隻需一眼,便能攫住人心,她自問沒有這樣的魅力,那時候她剛剛開始長高,比起宮中千姿百媚的嬪妃們遠遠不及,而且遇見聖駕的時候,她正在短短的簷角下避雨,渾身濕透,狼狽淩亂,全然不能理解金色步輦上高高在上的皇帝究竟看的是哪一眼,被攫住的是哪顆心。


    皇帝也承認她有點小,身量比同齡女孩子矮了半頭,說等兩三年後她長成了,要帶她去江南的煙柳紅花中轉一轉,才不負此身風華。隻不過兩三年之後,他早先說過的話已不知忘在了哪裏,而她的屍身,也在亂葬崗上被烏鴉野狗啃食殆盡了。


    想起瀲華宮裏日頭高照卻昏暗陰沉的早晨,她的臉色就會泛白。


    “你在害怕?”長平王低沉而不失清朗的嗓音,打斷她漫無邊際的聯想。她恍然回神,看見近在咫尺的微敞的領口,和領口裏露出的矯健有力的肌理。


    不知怎麽的,她忍不住伸出手,一下就觸摸到了長平王的胸膛。她感覺到那裏的肌肉驟然收縮緊繃,繼而很快放鬆下來,恢複隱有力量的彈性。


    她纖細的指尖撫摸過他的胸膛,指尖冰涼,而胸膛溫熱,心髒強而有力的跳動傳到她的指上,仿佛讓她的血液也漸漸合了那種節拍。


    她長長鬆了一口氣。


    是啊,他不是那個人。根本不是。她抬頭,注視他輪廓分明的臉。


    原來他們一點也不一樣。即便五官那麽相似,可神情氣度全然不同,怎麽會有那麽多人說他肖似父皇呢。兩個人給人的感覺,根本不是一路。


    如瑾表情鬆緩下來,抽回手,打算繼續方才的話題。可半路手卻被捉住了。


    “你是在邀請我?”長平王骨節分明的大手將她的小手緊緊包住,眼角瞥向屋子另一邊的屏風。那屏風之後,就是他日常所睡的大床。


    如瑾被他眼中突然騰起的火嚇了一跳,這才發現自己方才在做什麽。“王爺……我沒……”


    她的話全被堵住了,是他的唇。


    不知發生了什麽,待她回過神來,眼前就是床頂精致的金絲紗帳和他放大的臉。他半個身子壓著她,雙手在她身上遊走,不由分說的,狂野而霸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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