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仔細回憶自己進京後的所作所為,即便都在內宅裏打轉,可若說出去也是令人側目的舉動。壓製東府,跟父親動刀子,偷偷變賣內務府置辦的東西,還有對付姨娘嬸娘,丫鬟婆子,乃至在府外養護衛……樁樁件件,可都不是深閨賢淑女子該做的事。


    而宮裏這位至尊,偏偏有時會對出格的女子青眼有加,這也不是一回兩回了。


    如瑾忽然恐懼起來,不知道自己做過的事被皇帝知道了多少,尤其是與長平王幾次私下相見,皇帝又知不知道?


    從鳳音殿到院門外的短短幾步路,她走得滯重艱難,腿上像是灌了鉛一樣沉重,到了門外,額角已經淌下大顆大顆的汗珠。


    “主子您這是怎麽了!”吉祥忙掏帕子給她擦麵,一麵扶著她站在牆邊歇息,“都九月半了,日頭再毒天氣也不那麽熱了,您怎麽一頭一臉的汗。可別站在樹蔭裏,受了風反而不好,且在這裏慢慢落汗吧。”


    “我沒事。”如瑾自己接過帕子,三兩下擦幹了頭臉,靠了紅牆平複心跳,腦中飛速回憶著以前,也飛速想著以後。


    甬路上靜靜的,平整筆直的青灰石磚地上零星躺著幾片落葉。今年秋天來得晚,往年在這個時候,漫天滿地都是枯黃褐紅的葉子,在風裏刷拉拉的響。這是她曾經赴死的季節。


    她抬頭看看京城湛藍高遠的天空,被宮中道道紅牆分割成一塊一塊,碧金的琉璃瓦晃得她眼睛發疼。


    可不能再重蹈覆轍了,該小心些才是啊!


    蕭充衣是和張六娘一起出來的,兩人之間顯然沒有什麽話題可聊,到了宮門就分道揚鑣,蕭充衣帶了侍女步行向左,張六娘則朝右側停車的地方走來。


    如瑾看著蕭充衣窈窕的背影緩緩而去,不顧張六娘詫異的目光,追過去叫住了她,“蕭充衣,借一步說話?”


    蕭充衣聞聲回頭,步搖的垂銀流蘇劃出美好璀璨的弧線,她正好站在下風口,未曾說話,先舉帕掩住了口鼻,隻用目光詢問如瑾的來意。


    如瑾含笑看著她,再次說:“煩請借一步說話,隻有你我二人。”


    吉祥便自主退開了幾步。跟著蕭充衣的丫鬟抬眼看向主子。蕭充衣眼波流轉,想了一想,點頭,示意丫鬟退後。那丫鬟便低著頭走到吉祥身邊,如瑾微微偏頭,吉祥又拉著那丫鬟再退幾步。


    張六娘帶著人,站在車邊遠遠看著。


    前方是筆直伸長的甬路,兩側連綿無際的紅牆直直通向遠方,路的盡頭是模糊的,像誰也看不清的未來。蕭充衣淺絳色的衣裙在風裏飄起,滿身珠玉在日光之下瑩瑩閃爍,貴氣逼人。她的眼睛卻比珠玉還要明亮,烏黑的,光華奪目。看著如瑾時,她毫不掩飾眼中的戒備。


    如瑾靜靜回視她,輕聲說:“小心你的侍女。”


    蕭充衣慢慢眨了一下眼睛,戒備更甚。


    如瑾說:“我與你一麵之緣,彼此身份更無利害之爭,害你是沒有必要的,所以這隻是善意的提醒。你不用問我是怎麽知道她不妥當的,我也不會告訴你,而且我知道的並不多,她背後是誰需要你自己仔細查看。該怎麽做,你是聰明人,不用我教了。”


    蕭充衣微微皺了眉,緩緩說:“你與我長得很像,這一點……”


    “這一點對我的損害更甚於你。”如瑾很快接過話頭,坦言道,“但讓你消失並不能解決問題,沒有你也許還會有其他人,反而你地位穩固了,我的忐忑才會消減。許多事隻可意會,充衣自己慢慢體悟便是。在希望你步步向前這件事上,我和你想法一致。”


    蕭充衣若有所思,琉璃美目緊緊盯著如瑾。


    如瑾話已說完,微微欠身,告辭離去。張六娘等在車邊笑說:“妹妹倒與蕭充衣投緣。”


    如瑾歉然笑笑:“讓姐姐久等。我最近鑽研繡活,適才見她的帕子上有種針法以前沒見過,特意問一問。”


    張六娘沒再追問,隻說:“咱們回家吧?”


    “嗯。”如瑾在吉祥的攙扶下走進車裏,坐定了掀簾回頭張望,還能看見蕭充衣靜靜站在原地,揚著臉看向這邊。她的侍女垂頭候在一旁,仿佛丹頂鶴身邊站了一隻鵪鶉。


    如瑾放了車簾子閉目養神。蕭充衣是性子張揚,但並非跋扈,而且很有些聰明頭腦,前世時一路從底層走到貴人之位,若非心腹侍女反水指證,還能活得更長,走得更遠。那侍女是跟著她從清和署出來的,情意自非旁人可比,所以咬起人來才會更致命。不管是出於對自身和長平王府的保護,還是同命相憐,如瑾都願意給她這個提醒。


    希望她能因此留神。


    鳳音殿裏皇帝還沒有走,正品嚐皇後親手做的銀耳雪梨甜湯。皇後在一旁陪坐,一麵將桌上的繡品收起來。皇上抬眼看看,瞄著那條繡了並蒂蓮的帕子說:“這似乎不是你的手藝。”


    皇後拿起那帕子慢慢疊,“皇上好眼力。您覺得這繡活怎麽樣?”


    皇帝隨便瞅了瞅,說:“還好,針工局又來了好繡娘麽?”


    皇後笑了:“皇上,這是蕭充衣的手藝,不是繡娘的。”


    皇帝就低頭看自己腰間的龍紋囊袋,微有疑惑,“是麽。”


    皇後掩帕而笑,將桌上一堆繡活全都掃進了匣子裏交給侍女,起來給皇帝端點心:“您戴了這些天蕭充衣的東西,倒認不出她的繡工來了。”


    皇帝似乎對這個話題並不是很感興趣,沒接話,喝了幾口湯就撂下了,點心也不曾吃,讓沏茶來,然後脫了鞋倚在迎枕上歪著養神。皇後親手倒茶,隔著榻桌陪坐對麵,過了一會笑笑說:“皇上來得巧,正好蕭充衣和老七側妃碰到一起了,不知您看見沒有,她們站在一起,倒真像是一個娘胎裏出來的,看著就有趣呢。”


    一邊說,皇後一邊打量皇帝的神色。


    皇帝眯著眼睛半夢半醒,久久才“嗯”了一聲。


    皇後停了一會又說,“隻可惜藍氏那麽個好模樣孩子,倒有不得人心的毛病,這屋裏開窗散了半日,還有股子嗆人的味兒。趕明兒臣妾讓太醫去給她好好瞧瞧,看能治好不,否則真是委屈了老七。要不是寂明**師保媒,說什麽咱們皇家也不要這樣的姑娘嫁進來。”


    皇帝呼吸漸漸均勻,似是睡著了。皇後看了看他,住了口。


    等皇帝午睡起來走了,秋葵近前來稟,說藍側妃和蕭充衣在宮門前說了一會話。“說的什麽?”皇後問。秋葵搖頭不知,稟說當時兩人離人很遠。


    皇後沉吟:“不管她們說了什麽,都不要緊,要緊的是皇上的態度。”


    “娘娘看出什麽來了?”


    皇後臉色並不好看,半晌才說:“皇上日理萬機,最近為了旱情更是殫精竭慮,雲美人前日崴傷了腳他都沒在意,卻還知道藍氏的毛病快要好了這等微末小事!”


    秋葵被主子陰沉的語氣嚇到,想了想,遲疑的說:“藍側妃有疾而嫁進王府,傳出去總是給皇家抹黑,皇上稍微留意一下也是常情……而且藍側妃這毛病,宮裏知道的人越來越多了,說不定是哪個無意間提起一句半句,皇上才知道的,未必是刻意留心。”


    “若真是這樣才好。”皇後回憶如瑾撿香料的那會,皇帝沉沉盯著她的態度,心裏不大自在。


    當時的皇帝麵無表情,尋常人看不出他是什麽意思,皇後也看不出。可是夫妻二十幾年的相處,直覺上皇後還是覺得不對勁。越是想不清這不對勁源於何處,就越是煩躁。


    秋葵說:“不管如何,藍側妃身上有毛病是真的。娘娘要是不放心,不如……”


    主仆二人四目相對,皇後微微點頭,站了起來。“去傳醫正陸來,兒媳有病,本宮這個做婆婆的當然要好好關心一番。”


    如瑾從宮裏回府,不顧張六娘是否會多心不高興,回屋換了衣裳直去錦繡閣。


    樓下立著的內侍微有詫異,愣了一下才上去通稟。也難怪他如此,自從那日如瑾逃也似的衝出了這裏,這些天來一直未曾踏足,長平王每日讀書也沒去辰薇院看她,府裏已經有下人開始嚼舌頭,說是側妃被冷落了。現今如瑾又主動跑過來,自然會引起大家猜測。


    可如瑾不管這些,比起王府和侯府的安危,內宅的瑣碎都是微末了。


    “請藍主子上樓。”不一會花盞親自過來恭請。


    如瑾朝他點點頭,讓丫鬟等在下頭,自己提裙跨過門檻,登上樓梯。


    樓裏靜悄悄的,為著不影響主子看書,連貼身伺候的花盞一眾都伺候在樓下了,有了傳召才會上去。如瑾一路踏上樓去,繡鞋踩在錦毯上落地無聲,隻有衣裙摩擦的悉悉索索。


    進了內室,長平王倚在榻上假寐,榻邊堆著好幾本書籍卷冊,亂七八糟疊放著。如瑾走到跟前時他笑著張開了眼:“還以為你再不敢來了。”


    如瑾沒心情跟他扯這些,坐下來就問:“王爺手下有崔吉這樣的人,永安王、太子、還有皇上,他們也會有吧?”


    長平王點頭,“怎麽問起這個?”


    “王爺,那麽藍家府外那些護衛,還有王爺幾次和我見麵的行蹤,會不會有被人察覺的可能?”


    “你適才進宮遇到了什麽事?”長平王坐直了身子。


    如瑾簡略將進宮過程講了一遍,“並沒有什麽特別的事,隻是我自己突然想起來而已。藍家的護衛不算什麽大事,甚至王爺和我私下見麵也可以解釋,但是王爺平日不想讓人知道的事,真的不會被人知道嗎……抱歉,我並沒有懷疑你能力的意思,隻是有些擔心。”


    長平王微笑:“我早就說,你是過分小心的人。”


    “王爺……”


    如瑾想要解釋,長平王緊接著又說,“沒關係,彼此彼此,我也是過分小心的人。”他沒有回答她方才的的問題,隻是反問道,“你知道皇上的心腹侍衛叫什麽名字麽?”


    如瑾搖頭。


    “叫馬犀。”長平王盤膝而坐,寬大的家常軟袍披在身上,散著發,像個修道的,不緊不慢的開始敘述這個人的年齡相貌,習慣愛好,擅長什麽武技,來自哪裏,家裏還有什麽人,這些人都在做什麽,有幾個朋友,又有那些對頭,一一交待清楚。之後說,“不隻馬犀,我的人花了近十年的工夫,損了上百條性命,將他手下統領的所有內廷侍衛都查了一遍,甚至比他們自己還要了解。所以父皇派人出來暗地行事,在別人那裏可以查到多少不論,在我這兒,隻能查到我想被查到的。”


    如瑾聽得暗暗心驚。


    長平王又開始點起朝臣的名字,有的人如瑾聽過,有的她沒聽過。點完了幾十個人,又說起宮女、雜役、六部小吏、京兆府衙頭、甚至城門守衛,還有京外各省官府的人,各地駐軍和邊地守軍,林林總總,職位高低不同,什麽人都有。


    如瑾眼前慢慢張開一張大網,罩住了燕朝治下每一寸王土,而這張網上的一個個結點,就是長平王口中念出的人。


    她震驚非常。“王爺,這些人……都能為你所用?”


    “當然不是。”長平王嗬嗬的笑,“我要有這個本事,早就坐到金鑾殿上去了,還在這裏讀什麽書。”


    “那……”


    “我方才說的,隻是我能記住的一些,一個人的腦袋總是不夠用的,更多的,還在唐允幾個的記檔裏。隻不過是記錄了這些人的關鍵點,要用的時候方便起用罷了。他們還不是我的人,甚至仍是我的敵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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