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我家編外人員彭鬆消失了一陣子,終於出現了,開著車接著我們一家三口去他新家暖房。一路上歡歌笑語,顯得他們更像是一家人。


    彭鬆的新家天花板高,接地落地窗,整個裝修風格跟小鬆子本人一樣,樣式時髦,大膽撞色,但也沒什麽文化內涵,不過糊弄爸媽這種老北京是綽綽有餘了。老兩口以豪華為主題感慨了三千字後,開始閑不住了,媽從衛生間拿塊手巾開始擦灰,邊擦邊說:“小鬆子,你家抹布真吸水嘿,臨走時別忘給媽拿兩條!”


    我翻白眼,這“抹布”是Yves Delorme的,二十五歐元一條呢,能不好嘛?


    爸也沒看住,出去晃悠一圈,拎了袋麵回來,說晚上包餃子,哼著歌就開始剁餡,破壞了彭鬆要去外麵吃的機會,他進廚房幫爸忙,一會就戰戰兢兢地出來了,“爸又開始炸丸子了……”


    我正蹲在地上研究那個蝴蝶椅,毫不在意,“這很正常,爸媽就是那種任何高難度食物他們半小時都能做出來的物種。哎,跟你說了也白說,你也沒媽,你也不懂——這椅子哪兒買的?”


    “小宇送的。”


    “那就應該是真的。”我躺在上麵,沐浴著名家設計師的蓋世才華,“我說呢,你這種沒文化的,怎可能有這麽好品位。”


    “你有品位……”彭鬆剛要回嘴,臉上突然閃現奸詐的微笑,朝衛生間喊,“媽,福子剛才又說我沒媽。”


    一條濕呱呱的毛巾馬上呼我臉上,媽罵我,“再敢這麽說,將來房子拆遷了,新房全寫小鬆子的名兒!還坐著幹嘛?端餃子去!”


    餃子餡兒也平常,韭菜雞蛋的,彭鬆又把爸的廚藝吹得宇宙無敵,我是親女兒,當然不會這麽諂媚,嘴上嘟囔著,“這丸子炸得太幹了……我就不愛吃韭菜雞蛋的,這一張嘴多味兒啊,待會怎麽幹活啊。”


    彭鬆諷刺,“喲,真敬業。”


    媽朝彭鬆擠擠眼睛,彭鬆會意,開口問我,“對了,你在小宇那兒幹得怎麽樣……”爸瞪了一眼彭鬆,彭鬆不敢多說什麽了,低頭吃餃子。


    仨人這點暗戰戲,我都看在眼裏。爸媽擔心我新工作,媽讓彭鬆問,爸怕我最近發展不好,不讓彭鬆提這事兒。再不會察言觀色的傻子,在最熟悉的家人麵前,也是心細如發。行,我配合,演唄。


    “特別好!真別說,這工作幹得太舒心了,時間自由,也沒啥工作壓力,還不用加班,雖然工資沒多少錢吧,但福利待遇好。”


    同誌們,我真沒睜眼說瞎話。最近也沒啥活兒,我閑得連駕駛證都考下來了。老牛也沒從郝澤宇身上賺什麽錢,工資給我發了一半,老牛怕我跳槽,還把他不用的一個包給我了。


    彭鬆看了看爸,又看了看媽,終於忍不住開口替二老問,“糊弄誰呢?哪可能這麽好!”


    “真的!”我特真誠地回答,“老牛對我挺好的,小宇也對我挺好的。”我努力想想,找了個闔家歡喜的缺點增加說服力,“就是老牛跟小宇的關係吧,不太好……”哎,怎麽,一想到這兒,我就吃不下了,肯定我吃了兩盤子的餃子有關係!


    “算了,我不耽誤你們一家三口吃飯了。”我穿衣服準備走人,門廳放著一把車鑰匙,我直接順走,對彭鬆說:“這車鑰匙太礙眼了,我最近剛拿駕照,手癢,今兒讓姐過過癮。”


    屋裏的一家三口都說不行,我開門就跑,還順便扔下話,“爸媽今晚就住你這兒了,姐走啦。”


    〔二〕


    健身房,我站在器械區,嘴巴都說幹了,郝澤宇咬牙切齒地舉鐵,依然給我來一句,“愛你。”


    聽到這話,旁邊推舉一哥們——其實是姐們吧,一直偷偷盯著郝澤宇——很娘炮地把杠鈴砸地下了,他看我的眼神猶如X光線,大概在分辨我這胖子是哪種婊。


    我是哪種婊?可憐婊!自從老牛出現後,郝澤宇對大半的工作內容都采取非暴力不合作的態度。當然也不能全怪郝澤宇不合作,老牛也有點天賦秉異,有次接的通告在山東臨沂,參加當地土豪的婚禮,唱兩首歌給十萬塊錢。郝澤宇當然不去,他說自己網癮挺大的,怕楊永信衝到婚禮現場,把他抓回去電療。老牛氣得那陣子在朋友圈懟天懟地懟社會。


    後來老牛發現郝澤宇挺聽我的,於是有什麽工作內容,就讓我傳話。嗬嗬,我覺得老牛真看得起我。我在郝澤宇這兒,多數聽到的也是“我不去”。聽的次數多了,我都煩了,郝澤宇就換了個說法,把“我不去”換成了“愛你”。


    想想這效果。


    “求求你了,這通告你去吧!”


    “愛你。”多麽蕩氣回腸啊,這段期間,我把這輩子的“愛你”都聽完了!


    不過今兒我不想聽到“愛你”這句話,老牛這次安排的,挺像樣的。今晚有個私人俱樂部的開幕Party,都是影視行業內部的人去,老牛刷臉弄來兩張邀請函,讓我勸說郝澤宇今晚務必露臉,跟人多交流一下感情,萬一能交流出拍戲的機會呢。而郝少爺說這類活動特沒勁,老牛還不如安排跟富婆的飯局呢,吃頓飯人家還給錢。


    他專心致誌地對著鏡子折騰自己的肱二頭肌,自戀地讓我摸他充血的胳膊,“感覺是不是大了?”


    我生無可戀,“哎呀,你到底去不去?”


    郝澤宇不接我這茬,“福子,要不你也在這兒辦張卡吧,咱倆一起練。”


    “我花那麽多錢吃那麽多好東西,才攢的一身肉,還要花錢送走?又被你帶跑了,算了,你不去就不去吧,我也懶得廢話了,反正你去不去,我工資都照發。”


    我今兒穿了新鞋,磨腳,我幹脆把鞋脫了,坐在健身房的瑜伽墊上。我搓著腳,心疼地說:“早知道這樣,我就不買這紅底鞋了,還有這衣服,Jil Sander的!本想今晚給你充場麵的!”


    “給我充什麽場麵?你是要過去勾搭帥哥吧。”


    我恬不知恥地承認,“當然主要是勾搭,順便給你長臉啊。我聽說你以前公司的人今晚也過去,萬一碰到你以前的經紀人呢,不能讓她瞧不起啊,我聽說老牛今兒還借了塊百達翡麗戴呢……”


    我正說著,咣當一聲,郝澤宇把啞鈴扔到一邊,他歎了一口氣,“哎,你們真是逼死我。”他把我拉起來,“走吧,我回去換件衣服。”


    郝澤宇是條漢子,說到做到。回家後,果然是換了“一件衣服”:他衣服都沒換,就在健身房的衣服外邊,披了件特別老土的羊毛開衫。


    我這個宮女小心翼翼地跟小主進諫,“您就算不洗澡,裏麵的那件汗津津的T恤也得換了啊。”


    郝澤宇嗅嗅衣服,“挺好,荷爾蒙的味道,我要是女的,我也喜歡我這樣的小夥兒。”


    “那你也不能穿短褲去啊!晚上可冷了!”


    郝澤宇突然往後繃腿,向我炫耀,“你不覺得,鍛煉之後的我,腿部線條特別美嗎?”那你怎麽不光著呢!氣死我了。


    開車去的路上,廣播說深夜會迎來今年的第一場雪,我聽到後特別高興,凍死你這個神經病!


    郝澤宇問我,“下雪有什麽可高興的,瞧你笑的。”


    哎,我這人臉太實在了,我連忙找借口,“誰高興了,我這種笑很高級,叫遺憾的笑,你不懂!”


    他靠在座位上,饒有興趣地看著我,“那你給我講講什麽叫遺憾的笑。”


    我清清嗓子,“我一直有個夢想,在初雪的夜晚,跟心愛的人手拉著手在雪裏麵蹦躂,跳舞!我以為今年能實現呢,可男人還沒影呢,哪想著這麽快就下雪了,老天爺壓根不給我機會,真遺憾。”我咧開了嘴,擠出一個笑,指著自己的臉,示範,“這,就叫遺憾的笑。”


    “這不是吃飽了的笑嘛。”他捏了捏我的臉,我把他手打過去,“開車呢……本來臉就胖,再捏就更胖了。”


    郝澤宇笑了,頭轉向車窗,望著前方,“今晚的局,你就加油勾搭個男的,說不定明年這個時候,你這個夢想就實現了。”


    他忽然不說話了,愣愣地看著前方,把座位調得特別靠後。


    “怎麽了?”


    “你的夢想可真容易實現,真羨慕你。”


    我哼了一聲,“瞧你這話說的,那您跟我說說您的夢想,到底是有多高級,多難實現?”


    他微笑地看前麵,“我可沒有夢想。”


    哎,又到了《巨星會莫名其妙地喪一下》的節目時間了,節目主持是郝澤宇,我是唯一的聽眾。這節目播出時間不定,有時候停播一星期,有時候一天更新數次。節目內容呢,跟逛海瀾之家似的,每次都喪出新發現。煩死了。


    下麵是觀眾互動時間。唯一的觀眾,我,清了清嗓子,“誰說你沒有夢想?這個世界上有那麽多好看的椅子呢,你買齊了嗎?沒有!買齊椅子就是一個夢想啊!”


    他頭靠在車座上,稍微偏向我,露出一種莫名其妙的表情,大概屬於笑吧,他說:“買椅子,嗯,這算一個,還有呢?”


    我一邊開車一邊說:“多了去了!你特喜歡章子怡是吧?那就跟章子怡拍部戲!這算一個吧。”


    “這太難了。”


    “這還難?下一個夢想才叫難!你跟章子怡因戲生情,把她從汪峰手裏搶過來!讓人們一會罵你是小三,一會又叫你英雄!這夢想難不難?難!但是這夢想棒不棒?”


    郝澤宇咧著嘴,笑得花容失色——我覺得我形容得特別貼切。他接過我的話,“棒。”


    “哎,這就對了!人活著,就得靠這些夢想活著呐,要不然多沒勁啊。”


    〔三〕


    被我狂灌土雞湯的郝澤宇超常發揮,進門時發現包裏就剩下一張邀請函,他讓驚慌失措的我先拿著進去。他跟在我後邊,進門人驗票時,他直接刷臉,趁著那人發愣時,直接指指身後,“管我經紀人要去!”


    滿露台的人臉上都寫著“高級”倆字:長得難看的,一臉有錢的高級,長得好看的,一臉美麗的高級,穿成了時裝周。


    我溜了一眼,全場可能就我們稍微檔次低點,老牛穿著一身黑,跟晚上的景山一樣分外好找。


    老牛特親昵地跟郝澤宇貼麵禮,嘴裏特假地說:“哎喲我家大巨星來了。”好像他從未在我麵前說過郝澤宇的壞話一般,也不介意郝澤宇不打扮,先展示了自己的一身穿戴,問郝澤宇他今天穿得怎麽樣。


    我先搶話,“黑山老妖,山還是珠穆朗瑪峰的那種山。”


    郝澤宇評價說是美豔的黑寡婦。


    不住地有人跟郝澤宇打招呼,我也是看低了他,再怎麽不紅,也是藝人,台前幕後認識一堆人。


    郝澤宇引薦他原公司的宣傳總監,給老牛認識。因為都是宣傳口的,同是賺掛羊頭賣狗肉的黑心錢的行業,再加上他們對巨星白蓮花恨入骨髓的熱愛,讓倆人迅速義結金蘭,就差拜把子了。這種social場合,找到一個能聊的就聊一晚上吧,要不然得尷尬一晚上。


    郝澤宇也掛著個能聊的熟人,一娛樂公司的老總,三十多歲,貌不驚人,郝澤宇讓我管他叫任總。任總怎麽說呢,比個兒的話,還沒穿高跟鞋的我高呢,人瘦瘦小小的,但極具個人魅力,跟從德雲社退役下來似的,幾句話一個包袱,也愛照顧人。幾個人坐在卡座裏,認識的,不認識的,混在一起,任總挨個如沐春風了一遍。


    任總老婆,特颯一職業女強人,在韓國娛樂公司中國總部當高層,我特巴結地跟她找我倆的共同點,“嫂子您什麽星座?您金牛?巧了!我也是,您上升天蠍?哎呀,我也是!”我心裏想著,待會趕緊要她微信,沒準這就是我跳槽時的下家呢。


    郝澤宇的social開關一旦打開,也是很無敵的。他旁邊的著名大經紀人玉姐,雖然我不是特喜歡她帶的那幾個麵癱人氣小生,但感覺她也挺牛的,鉑金包隨隨便便就放在腳下,郝澤宇撿起她的鉑金包,大聊這包有多難買,倆人很快就聊得很熱乎。


    我閑得無聊,四處偵查了一下今晚的形勢。今天的帥哥們真令人心碎,要不然就是明星,要不然就是自帶美妞的富二代公子,剩下有幾個美豔絕倫的,我挑了一個最man的,剛假裝腳崴了撲到他身上吃豆腐,卻不小心瞥到他在刷同誌交友軟件。天要絕我,這局太素了,一點葷氣兒都沒有。


    我頭轉過來,發現有點情況不對。玉姐的手跟塗了502膠水似的,我觀摩帥哥前就放在郝澤宇的膝蓋上,我把現場的帥哥們都觀摩一遍了,她手還放在郝澤宇多毛的大腿上麵,還伴有不為人知的摩挲。我愣了五秒,內心充滿了興奮。啊!這就是傳說中的潛規則暗示嗎?想不到我有生之年竟然有幸可以現場瞻仰!


    我激動地趕緊百度玉姐的資料,八卦上說,正當紅的國民初戀早年就跟玉姐傳過緋聞。我端起茶幾上的香檳杯直接倒在我的衣服上,然後驚呼,“哎呀!小宇,你幫我拿紙巾!”我話剛說完,服務生就不知道從哪兒竄過來,遞給我一堆紙巾。我憤恨,服務意識這麽好幹嘛呀!郝澤宇連站起身幫我擦的機會都沒有!


    玉姐的手還在那兒呢,小宇直接把手放上去說:“姐你咋知道我腿怕涼呢,姐真心疼我。”說完還把頭靠近玉姐。玉姐迅速變身化身長輩,“現在還不穿秋褲,等老了你就變老寒腿。”手拍了兩下膝蓋,她手上的藥水好像也失效了。


    我放鬆了下來,郝澤宇眼神飄過來,我跟他相視一笑。


    此時,場子裏突然熱鬧了起來。


    某電商平台CEO鳥總,領著好多網紅臉上來了。嗯?是自己男朋友出軌,鳥總帶領一群姐妹來砸場子嗎?大家都看我,我才意識到我不慎把自己想的給說出來了。


    任總說:“他直的。”


    “啊,不能吧!”鳥總因為長得有幾分姿色,年輕又有留學背景,自己公司的廣告都是他當模特,娘到爆表秒殺我家彭鬆呢。


    任總解釋,“真的,我就知道他一堆爛事兒。聽說他最近簽了十幾個網紅,砸錢做直播平台呢。”


    鳥總四處跟人打招呼,並隨機讓姑娘們坐在各個卡座上跟大家認識一下。我們運氣好,分過來倆清秀的姑娘倒是挺省心的,跟我們碰了下杯,見我們都沒搭茬,就自己在那兒刷微博玩手機。


    任總跟我使眼色,讓我理理人家姑娘,怪可憐的。我心一橫,稍微坐過去點搭訕,“哎喲,你倆可真瘦,我可真羨慕。”為了方便介紹,我心裏管她們叫驚慌、失措。


    驚慌聽到我說她們瘦,有點高興,“真的?我們老板還說我上鏡胖,讓我減肥呢。”


    “得了吧,就他那臉,肉嘟嘟的,還好意思說你?哎,你們也不勸他打點瘦臉針?”


    失措看向她老板的方向,小聲說:“哎,我有點不太敢跟我們老板說話,所以我特羨慕那誰,跟老板說話跟自家人似的,又會撒嬌又會拿勁兒的……”


    緋聞是促使陌生姑娘親近的法寶,我們聊了一會兒鳥總的私生活密聞,話題又轉到星座上來,在下不才,八卦星座紫微鬥數奇門遁甲都略懂一點。此時,我在給美女們看麵相,指出失措姑娘的夫妻宮有點差,失措被我折服,說她男朋友真的超煩。驚慌指著自己太陽穴,說她夫妻宮是不是也差啊,她正在追一名男神,追得可辛苦呢,微信上聊天特幹。


    任總笑,“簡單啊,你把手機給我。”


    我抬眼一看,任總不知道什麽時候坐了過來。任總老婆早走了,玉姐也不知道帶著自己的鉑金包哪兒去了。


    任總拿過驚慌手機,問了男神微信名字,微微一笑就開始打字。我們湊過去看他發什麽,發現任總開頭就發倆字,“早安。”


    果然,一會兒男神的微信就炸過來了,“早安?幾點了?”“你是在國外呢?還是在外邊玩喝多了呢?”


    任總拿手機給郝澤宇拍照,然後就把照片發過去,附贈一句:“跟帥哥在一起玩呢。”


    那邊微信也發過來一張自己裸半身健身的照片,“這才是帥哥。”


    驚慌問接下來怎麽辦,任總就說你晾著他,這一晚上就夠他抓耳撓腮的了,明天肯定約你吃飯。


    倆姑娘眼睛都直了,覺得任總一米七的個頭頓時變成了一米八。任總也趁機跟我換了位置。


    我挨著郝澤宇,他臉上的微笑跟北京霧霾一樣,都變成特產了,一直沒消逝。我讓他揉揉臉,郝澤宇說咋啦?


    “這一晚上你都笑僵了吧。”


    “嗨,挺好的,挺開心的,謝謝CCTV,謝謝Channel V,謝謝MTV。”


    “你要累,我們打個招呼就走吧,你這social勁兒也省得點用啊。”


    正要找老牛時,任總接了個電話,說玉姐讓咱們去樓下包間。我看一眼郝澤宇,他笑著說行,拉著我就站起來。


    驚慌、失措坐在那兒,也不知道該怎麽辦,任總說你倆坐著幹嘛,下去啊。


    失措特乖,說:“老板說不讓我們下去。”任總卻不管不顧地拽著這倆人就下去了。


    一下樓,剛入座,就發現角落處鳥總正抱著一個女孩啃呢。


    我跟驚慌、失措耳語,“我終於知道你們老板為什麽不讓你們下來了,哎,那女孩是你們公司的嗎?”


    驚慌冷笑,“我說她怎麽被老板力捧呢。”


    失措還真變成手足無措了,“老板看到了怎麽辦,不好吧,要不咱們還是走吧。”


    驚慌是個明白人,“這種全是大佬的小場子,我們平時哪有機會參加,既然來了,趕我走我都不走。”


    失措顯然也是這麽想的,但礙於對鳥總的敬畏,卻又想走,坐立難安跟中邪了一樣。


    大家都不理失措了,任總也覺得這女孩有點神經質,跟玉姐及幾個大老板聊完事兒,就跟失措越靠越遠,跟驚慌玩起了骰子。


    郝澤宇正跟男明星鋒哥聊天呢。我以前采訪過鋒哥,man到爆,巨愛老婆,就是有點恐同,幫他試衣服的服裝助理有點娘,他把那小孩罵得夠嗆。


    失措見大家都不理她,自己拿圍巾纏住半張臉低頭在那兒玩手機,突然又一驚一乍,跟我說:“我男朋友要來。”


    “他來幹嘛呀?哎,你男朋友長什麽樣啊,帥嗎?”


    她翻出照片,我眼睛直了,哎,土帥小狼狗型,我的菜呀。


    “我也覺得他長得還行,就是愛吃醋,天天電話查崗……”正說著,失措電話響了,說了沒幾句,就差點吵起來,我拉拉她裙角,示意她小點聲。失措趕緊壓低聲音,“公司的人都在,你讓我怎麽走!”


    她掛下電話,一臉不情願地跟我說:“我得去樓下接他,非要跟上來。”


    我安慰她,“挺好的,我要有這樣的男朋友,我才舍不得出來呢。”


    失措問我,“我要出去了,還能回來嗎?”她眼神渴望地看著那邊,驚慌在任總的引薦下正和一知名導演聊得熱乎。


    “沒事,門口的服務員都認臉,不行你發微信跟我說一聲,我去接你。”失措戀戀不舍地離開了。


    我上了個廁所,在這個過程中,我腦補了一下劇情。失措大概是小城市來的,眼界沒那麽高,也不會來事兒。跟男友住在一起,男朋友應該沒什麽錢吧,失措覺得自己挺漂亮,然而沒什麽出路,就在做網絡主播,然後瞎碰機會,跟男友漸漸有分歧,可又舍不得分手,大概男友活兒好?然而倆人吵吵鬧鬧,接下來的劇情該如何發展呢?窺視著名利場的美少女,她將擁抱滾滾紅塵,還是忠於愛情呢?請聽我大福子為您娓娓道來……


    腦中排演了三十集的電視劇,想得很爽。路過男廁所,聽到我家郝澤宇的聲音,我看四下無人,探頭一看,喝醉的鋒哥趁著酒勁兒,正吃我家郝澤宇的豆腐呢。


    郝澤宇臉上帶著尷尬的笑容,拚命躲,嘴裏念叨著:“鋒哥……你別這樣……鋒哥……你喝多了……”


    我熱血湧上心頭。敢動我的人!你不想活了!北京一一六中學1996~2000年女子鉛球校紀錄保持者,福子!即在下,從原地騰空而起,像功夫熊貓一樣飛踢過去!鋒哥頓時被我踹得七竅流血,跪在地上跟我求饒……當然,這是我預想的結果。


    現實的情況是,我剛出腿,郝澤宇一拳就打在了鋒哥臉上。鋒哥往我這邊倒,我伸出的腳沒收回來,又給他踹了過去。依稀記得初中物理課上老師講過作用力與反作用力,大概是這樣吧,鋒哥在兩力夾擊下撞地,趴在那兒不動了。我用手探了探他鼻孔,有氣。


    熱血之後,我癱坐在地上才感到後怕。我不是沒打過架,關鍵是沒揍過這麽貴的人啊!郝澤宇馬上反應過來,拉著我趕緊跑。


    哎!關鍵時刻還是郝澤宇腦袋好使,他囑咐我,別引起別人注意,正常走。我倆剛步行到門口,我就先繃不住了,撒丫子往前跑。


    郝澤宇也被我弄得有點緊張,我倆竟一路小跑到了工體東路,剛開的CHAO酒店門口。


    突然,我看到了點兒什麽,一個急刹車把郝澤宇撲向角落處。


    “怎麽了?”郝澤宇把我攏到身後,我倆探頭往前麵看。


    任總正摟著一姑娘進酒店,細看,那姑娘不是驚慌嘛。


    郝澤宇放心了,長舒一口氣,“我以為保安跟過來了呢。”


    我有點義憤填膺,“他老婆走了有一小時嗎?他在床上都不能堅持一小時,就敢把姑娘往酒店裏領!”


    郝澤宇撲哧一笑。


    我有點生氣,“你還笑!”


    郝澤宇說:“都是成年人,男歡女愛願打願挨,你現在還有閑心管別人?”


    我回過神了,也是,我現在屬於潛逃的犯罪分子。冷靜下來,我問郝澤宇怎麽辦。


    郝澤宇他低頭,問我,“你鞋呢?”


    我這才注意到,剛才跑得太快,我鞋都跑丟了。


    郝澤宇有點驚訝,“腳都流血了!”


    我心疼,“流血算什麽!那鞋可是Christian Louboutin的!新買的!”


    他大笑,把我背起來,“別哭了,我再給你買一雙。”


    在他背上,我眼淚都快掉下來了,“秀水街那家店都關了,哪兒去買那麽真的假貨啊!”


    〔四〕


    便利店隻能買來襪子和創可貼,郝澤宇又把我背到任總開房的那家酒店,他刷臉從前台那兒弄來一雙拖鞋給我穿上。腳傷與擔憂催人肚餓,路邊的一鹵煮攤兒上,我瘋狂進食。


    吃完我那碗,我問郝澤宇,“你那碗還吃嗎?”


    他把那碗鹵煮推到我麵前,一邊欣賞我雄偉壯麗的吃相,一邊應付我十萬個為什麽。


    “他醒了,記得你怎麽辦?”


    “他醉得都把我當成鴨子了,你說他能記住我不?”


    “真是,我白把他當性幻想對象了,竟然是個彎的——哎,那萬一監控拍到咱倆呢?”


    “咱倆跑出來時,我掃了一眼,走廊沒監控。”


    “外邊萬一有監控呢?”


    “那種私人俱樂部,包廂門一關,幹的事兒都挺埋汰的,還敢裝監控?誰敢來啊?”


    “照你這麽說,他就白挨揍了?咱倆沒事了?”


    郝澤宇特鄭重其事地問我,“你知道三大真理是什麽嗎?”


    “啊?”


    “地球是圓的、人生特沒勁、打完人就跑——尤其是最後一點,簡直是千金不換的至理名言,我用血淚的教訓和經驗換來的。”他跟我講他過去打架的故事,好像什麽英雄事跡一樣,特驕傲,“套麻袋特別好使,我用過一回,參加選秀那會兒,一化妝師就對我們男選手動手動腳的,大家都不敢吱聲。後來我忍不了,趁他上廁所用衣服把他頭蒙住揍了一頓,他也不知道是誰揍的。慶功宴上我還跟他敬酒了呢,說哥,謝謝你一直照顧我。心裏卻罵你這個大傻帽,挨頓打都不知道誰揍的你。”


    他支著頭沉醉在回憶裏,“以前我多棒,多有血性,現在完蛋了,遍地都是我哥我姐。我惹不起,人家想摸我就摸,想占我便宜就占。”他把煙頭掐滅,“不過反正我無所謂呀。”


    就見不得他這時不時的喪勁兒,我說:“你今天也挺棒的啊,不也揍了那個偽直男一拳嗎?”


    “不一樣,”他點了根煙,“我那是心裏有氣,他趕上了。”


    我點頭承認錯誤,“這事兒怪我,這局是不應該來,一屋子偷奸耍滑的,有事兒也沒人替你擋著。”


    “不是這麽回事……算了,不說了,再把你嚇著。”他突然鼓起臉,陰陽怪氣地學我,“我們又不熟。”


    我掩飾,假裝特別大氣,“我們都一起揍過人了,用你們東北的規矩講,咱們也算是過命的交情吧,現在還不熟?”


    他抿了抿嘴,又點了一根煙,看了看表。


    “過十二點了是吧?”


    “是。”


    “今兒是我生日。”


    我心裏咯噔一下。這份工打得太不專業了,竟然連藝人的生日都不記得!在《時尚風潮》當助理時,我連媛媛姐大姨媽的周期都一清二楚呢!生日得送禮物,想想全身最值錢的就是我的貞潔及兜裏彭鬆的車鑰匙。我的貞潔……算了,我自己都送一萬次了,車鑰匙……就是彭鬆願意,我還不願意呢……


    我還是博君一笑吧。我一拍掌,笑,“哎呀,你可真幸運,過生日能和福子在一起。你不知道,誰要過生日時,我要是在,一整年都是好福氣呢……”


    郝澤宇歪著頭看著我滿嘴跑火車,不相信,他說:“那我福氣可真差,我今年生日最想見丹姐,可今晚我才知道,她前幾天就不在北京了……”郝澤宇笑著扯了扯身上的羊毛開衫,“這個是十年前丹姐送我的生日禮物。她那個時候還是個小編導,滿世界找好看的小男孩參加她們那個選秀節目,她在哈爾濱的燒烤攤發現了我。後來參加比賽,丹姐就送了我這個,說是補給我的生日禮物,傑克瓊斯呢,當時對我來說可是特貴的牌子。她說奶奶不在你身邊,我就是你的親人。因為這句話,我一直對她死心塌地的,來北京簽公司,唯一的條件就是說啥都要讓她當我經紀人。可這麽多年,我發現,我能給她賺錢,我才是她親人,不紅了,我就是個商品,說把我賣了就賣了。我不怪她,好聚好散嘛,可是她連告別的機會都不給我,拍雜誌是她接的最後一個工作,以為她會出現,結果沒有。今兒你不是說她會來嘛,我就穿著她當年送的羊毛衫,想假裝偶遇,好好地講一句再見。今晚不是聽任總說起,我都不知道她是前幾天的飛機,已經移民加拿大了。我覺得挺好笑的,你說十年了,人的感情還不如一件衣服長久呢。”


    我在接話方麵一向很蠢,此時此刻我一句安慰的話都講不出來。急死我了。


    突然,我大腦亮了個燈泡。算是兵行險招吧,雖然我自作主張的驚喜最後總能搞砸一切。但來不及細想了,一個人連生日都不能開心,那命得多苦啊。


    想到這兒,我心一橫,站起來把他身上的羊毛衫扒了,他連忙捂住衣服,“幹嘛呀?這反應還不如你嚇著了跟我說不熟呢,獸性大發是嗎?”


    孔武有力的我把羊毛衫塞到路邊的垃圾桶裏,“這樣的感情,不要也罷。”


    我拉著他,“我也送你一件生日禮物,你跟我去個地方。”


    “哪兒啊?”


    “我家啊。”


    郝澤宇愣了,跟小孩見鬼似的。我有意調戲他,說:“哎,你怎麽不問我送你什麽生日禮物啊,來,問我啊!”


    他問了。


    我對著他,把西裝打開,頭仰著,閉眼,一臉陶醉,“我的身體。”


    他咧嘴笑了。終於笑了。


    〔五〕


    我家四合院的門口,我拎著一身運動服出來,遞給郝澤宇,“你先對付穿著,別把你凍著。”


    郝澤宇接過來,乖乖地站在原地,套上褲子。褲子肥而短,他腿長而瘦,穿著跟七分褲一樣,褲腰肥,他幹脆在褲腰上打個結。穿著上衣,袖子可以當水袖甩了,郝澤宇的表情也挺複雜,羞澀而高興,或者說是感激又不滿,說:“這生日禮物也太肥了。”


    “你想要,我還不給呢!這衣服是我爸的,你明兒還得還給我,不用洗!”我從門後搬禮物出來,放到地上,“這才是給你的。”其實也不是什麽好東西,就是在郝澤宇家我坐殘的那把椅子。那天晚上回家,我又讓車掉頭把這椅子殘骸給撿回去了。說禮物都有點兒牽強,其實是我給弄壞了的啊。


    郝澤宇目瞪口呆地看著椅子,我有點不好意思,“能釘的,我都釘了,不過腿碎得厲害,釘不上的,我拿502給粘上了,手藝有點爛,隻能看,不能坐……”


    郝澤宇沒說話,把目光轉移到我身上,估計是嚇的吧。哈哈,這是他人生中收到的最破的一個生日禮物嗎?


    我從兜裏掏出一根白蠟,邊點邊說,“生日蠟燭這種洋氣的東西,我家可沒有,先拿這洋蠟對付著用吧。”嗬嗬,這蠟還是我姥姥葬禮上點的呢。


    我把蠟燭粘在椅子上,托起椅子,對著郝澤宇唱生日快樂歌。


    他目光灼灼地看著我,燭火映在他眼睛裏,晶晶亮。


    我讓郝澤宇盯得有點尷尬,趕緊加速唱完後半段,然後說,“我也知道有點丟人,不過都進行到這兒了,你也給我點麵子,許個願吧。”


    郝澤宇頓了幾秒,說:“下雪了。”


    我抬頭看天,“天氣預報夠準的。”


    趁我伸舌頭接雪時,郝澤宇把蠟燭吹滅了。


    “啊,這就吹了?你許願了嗎?”


    他突然說一句,“許了啊,我的願望是,可以跳支舞。”


    “別說啊!願望說了就不準了——哎,你這什麽狗屁願望啊?”


    郝澤宇笑笑不說話,雙手插兜,看看天。


    我突然明白過來,因為有個名人曾經這樣說過。“初雪的夜晚跟心愛的人一起跳舞,多麽浪漫。”——鈕祜祿·福子。


    這是今年北京的第一場雪。郝澤宇伸出手邀請我,我突然不知道怎麽辦了。作為一枚元氣中年少女,現實從不遂人願,有些浪漫,自己心裏想想,我就挺樂嗬了。還有人幫我實現?


    我撒嬌,說了一句,“哎呀,什麽呀。”還像一般少女一樣嬌嗔地推他一下,但我忘記了我天生神力,他一個大男人被我推倒在路邊。


    他眼睛瞪得跟死不瞑目似的,“你跳舞怎麽跟柔道似的。”


    “還不準人家不好意思啊!”


    郝澤宇舞跳得真次,配上我這個舞癡,我倆基本上就是拉著手瞎轉悠,跟倆大傻子一樣。


    初雪其實特


    矯情,落到地上就沒影了,弄得地濕濕的,塵是泥,土也是泥,郝澤宇踩我腳好幾次,弄得一次性拖鞋上都是黑印。


    但我依然覺得很美好。即使眼前陪我跳舞的不是我男人,是一個以喪著稱的男藝人,一個工作夥伴。即使明年我也夠嗆能找到男人,後年也懸。即使往後的人生中我依舊沒什麽出息,不會成為什麽傳奇,就這樣平庸地活著。但麵對這場初雪,我收起巴結的笑容,特認真地跟郝澤宇跳舞。


    謝謝你啊,郝澤宇,等孩子問我,媽媽,你人生中啥時候最浪漫啊,我就說是2016年下第一場雪的時候。對不起啊,郝澤宇,我雖然會說起這一晚,但我也會把你的角色換成未來的孩子他爸。我知道,平庸如我,也隻能找個平庸的男人嫁了,他有浪漫的勁兒也不會往我身上使。所以請容我把這一刻,移花接木到我之後寡味的人生裏吧。這夢一樣的閃光瞬間,能讓福子再坎坷,都能笑著過完一生。


    掌管風雪的神啊,你能讓雪多落一會兒嗎?就多一小會兒,我不貪心。雖然我現在想對著天空嘶吼:我真是個公主啊。我忘記把彭鬆的車開回來了!停車費得多少錢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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