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樂元年,臨近十一月,北平已連降三場大雪清和。


    大雪紛飛中,平江伯陳瑄領舟師督運的四十九萬二千六百三十七石盡數歸於順天,遼東二地。


    在宣府屯田的朱高煦和在開原廣寧籌備互市的朱高燧接連上表,目的隻有一個,向老爹要糧。


    不是朱高煦和朱高燧哭窮,委實是真窮。


    天氣冷得太快,立秋之後,大寧和開平衛等地抓緊時間播種蕎麥等耐寒作物,僅大寧一地產量頗豐。北京刑部左侍郎在大寧考察之後,上疏奏請,取大寧糧種禾苗屯種順天八府,並以大寧庫倉糧秣濟河南蝗災之地。


    孟從沈瑄口中得知消息,當場就炸了。


    薅羊毛不能總在一頭羊身上-下-手吧?又不隻是大寧一地有糧,怎麽就這麽招人惦記?


    皇帝要軍糧,大臣要賑災,全都找上大寧。


    不是他心腸太硬,不憐惜災民。單論賑災,出糧出錢都沒問題,關鍵是戶部要的不是一星半點,而是大寧庫倉中的全部!


    蝗災之地的百姓要糧食,大寧的百姓和邊軍也一樣要吃飯。


    糧食都搬走,讓大寧城的邊軍和百姓喝西北風去?營州衛所的邊軍又該怎麽辦?


    沒糧都餓著?


    沒有這麽欺負人的!


    平江伯陳瑄運來的糧食不少,秋收之後,北方各地也有豐產,多少能勻出一些,完全用不著搬空大寧。


    出頭椽子一定要砍掉?


    完全沒道理!


    孟炸毛,沈瑄各種順毛也沒用。


    最後還是他自己想通,他已不是大寧鎮守,皇帝會作何決斷不是他能幹預的。想起到大寧之後的努力即將付諸東流,心中忍不住的難受。


    “天子不會應允。”


    沈瑄握住孟的手腕,將他攬進懷中,拍拍,繼續順毛。


    下巴搭在沈瑄的肩頭,孟的聲音有些發悶,“希望如此吧。”


    沈瑄所料不錯,戶部左侍郎的奏疏遞上去,皇帝很快做了批複。


    就兩個字,不行。


    孟能想到的事,朱棣自然不會忽略。殺雞取卵,以榨幹大寧為代價,緩解河南等地蝗災的事,朱棣肯定不會做。派人去大寧是學習先進生產經驗,挑選優質糧種禾苗,不是去抄家的。


    戶部左侍郎不服,繼續上疏,朱棣幹脆把錦衣衛查到的消息直接甩到他跟前。


    “爾等勤政,朕心甚慰。然需知,民為國之本!挾私怨而罔顧民生,有才,朕亦不會再用!“


    看過錦衣衛送到禦前的密報,戶部做侍郎再也無法維持麵上表情,顫巍巍的下拜,再不敢多言。


    他同大寧都指揮使朱旺有私怨,盡取大寧之糧,確有私心。


    本以為會將朱旺拿下,不料,最終陷進去的卻是自己。


    “來人!”


    朱棣一聲令下,殿外執勤的金吾衛步入,奉命摘了戶部左侍郎的烏紗,除掉他的官袍,拖下去丟進刑部大牢。開春後,和牢友一起發往遵化炒鐵屯田。


    天子親丁罪囚北京為名,屯田抵罪之法。


    凡徒流罪,除不赦,其餘有犯俱免杖刑。編成裏甲並妻子發北京永平等府州縣為民,屯田抵罪。定立年限,納糧抵杖罪。除官吏不該罷職役者及民單丁有田糧者依律科斷,餘皆如之。


    關在北京刑部的犯官,大多將免於戍邊,也不必到崇山密林裏去做人猿泰山,隻要勤勞肯幹,子孫仍有出頭之日。


    這就相當於在犯官眼前吊了一根胡蘿卜,想要讓子孫有個好前程?必須照著皇帝的話好好種田。


    針對河南蝗災,朱棣下令調撥北平庫倉賑災。


    但糧食總有吃完的一天,授人以魚不如授人以漁。令戶部遣官到大寧擇選良種,為順天八府,也為蝗災之後的春耕和補種。


    土地是百姓安身立命的根本。


    大災之後,賑災糧隻能緩解一時,不如發給百姓良種,耕牛,農具,獎勵百姓耕種,以此避免田地荒廢,流民大規模出現。


    為免蝗災再次蔓延,朱棣采納沈瑄的建議,下令衛所官軍撲蝗。


    “懈怠,於救災不利者,以罪論。”


    皇令下達,河南境內,以都指揮使司為主,布政使司協同,衛所官軍全被調動起來。


    煙熏火燒,掘地三尺。但凡能想到的辦法,都要用上。


    枯黃的禾苗,空曠的田地中,很快響起劈啪的炸裂聲。


    剛領到賑災糧的父老走到田邊,雙目被煙熏得生疼,卻堅持著不肯退後一步。但凡還有力氣的,都加入了撲滅蝗蟲的隊伍。


    耆老,青壯,健婦,連韶齡幼童都隨著父母的腳步,在黑煙中撲殺毀了家人生計的罪魁禍首。


    黃昏時,濃煙漸漸散去,淚水在農人們染有煙塵的臉上留下一道道印痕。


    農人們相攜跪地,向京城方向再拜。


    “天子仁德!”


    “陛下萬歲萬萬歲!”


    鄉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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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間有人說,今上篡位奪權,逼死親侄,是暴-虐-濫-殺之人。但於現下的河南百姓而言,朱棣卻是一個聖德慈愛之君。因為他讓大家有了活路,有了繼續在祖輩土地上生活下去,不用流離失所的希望。


    朱棣生於戰火,少時嚐居鳳陽,深知百姓疾苦。太--祖高皇帝立國之後,年長受命鎮守北方,冒霜雪出塞,與士卒同甘共苦,他所經曆過的,絕非生於膏粱,長於皇宮,幾乎不出大內的侄子所能體會。


    遠在北京的朱棣不能親耳聽到高呼萬歲之聲,卻能從布政使和都指揮使的奏疏上看到百姓的真心擁戴。


    百姓為水,君為舟。


    水能載舟亦能覆舟。


    這句話,朱元璋教給了兒子,也同樣教給了孫子。從實行來看,兒子明顯比孫子做得更好。


    放下奏疏,朱棣長舒一口氣,目光轉向站在暖閣中的沈瑄。


    “此次河南蝗災得滅,瑄兒立有大功。”朱棣笑道,“若無瑄兒提醒,朕竟忽略,可調衛所邊軍助滅蝗災。”


    邊軍有屯田防備韃子的重責,不能擅動,更不能離開戍衛之地。


    內省衛所則不同。


    現在國內不打仗,宵小強盜有衙役和巡檢足以應付,衛軍就近撲滅蝗災,可謂事急從權。史官記載,也會以天子仁德作為注解。


    以軍滅蝗,古有先例,同太--祖成法也不相違背。


    沈瑄請調衛軍的奏疏一上,朱棣當即準奏。如今效果擺在眼前,永樂帝一邊點頭,一邊對沈瑄大加誇讚。


    朕的眼光果然不錯,別看老爹的兒子數量多,比起真才實學,動手能力,朕的兒子也不差!


    想到這裏,不免想起南京的長子和一個勁向他要人要糧的次子和幼子。


    朱棣心中滋味難辨。


    朱高熾整日閉門讀書,不出華殿一步。據皇後信中所言,長子似有矯枉過正之嫌。繼續這樣下去,很可能步上書呆子之路,一去不回頭。


    朱高煦在宣府屯田,同宣府鎮守武安侯鄭亨處得不錯,算是可圈可點。朱高燧到了開原,至今還沒太大的動作,但朱棣相信,這個兒子應該不會讓他失望。


    事實上,朱高熾並沒讀書讀傻了,矯枉過正也並不準確,用四個字來形容,韜光養晦更加貼切。


    朱高熾不是笨人,老爹已經不待見他了,妻族又卷入了刺殺天子一事,縮起脖子老實做人才有希望改變老爹的印象。


    朱高燧在開原和廣寧動作不大,目前隻處於準備階段,與朱棣所料並無太大出入。


    例外的,隻有朱高煦。


    他不單同鄭亨處得好,同軍漢們也是處得相當好。如今,宣府上下無再言漢王驕橫,反倒是對他挽起褲腳,和軍漢們一起下田的舉動佩服不已。


    雖說天子每年也要耕耤田,但那不過是個儀式,延續周禮,推著耕犁在田裏走上三個來回就完成任務。


    朱高煦卻是實實在在的和邊軍一起種田,累了做到田埂上,掏出一個雜糧餅,夾幾塊鹹菜,大口往肚裏吞。偶爾改善夥食,鹹菜換成半個鹹鴨蛋或是鮮雞蛋,白嫩嫩的蛋清,流油的蛋黃,咬一口,噴香。


    不知是因為勞累還是醃鹹蛋的手藝好,不出幾日,連鄭亨也來蹭飯。


    朱高煦同鄭亨算是舊識,鄭亨在燕軍中軍任副將時,曾與朱高煦並肩作戰。聽到漢王要到宣府屯田,不免有些牙疼。這位可不是好伺候的主。不想半年不見,朱高煦竟有了這麽多的變化。


    是誰影響了漢王?


    鄭亨一邊咬著餅,一邊琢磨。


    莫非漢王得了某位高人相助?或是天子給兒子請了幾位好老師?


    鄭亨想不明白,腦子裏似纏成了線團。


    朱高煦吞下最後一塊餅,腮幫子鼓起,站起身,絲毫沒有親王禮儀的拍拍屁--股,“吃飽了,繼續幹活!”


    宣府地處冀北,比北平下雪更早。


    入冬前,糧食已收了一茬,氣溫驟降,來不及補種耐寒作物,朱高煦同鄭亨商討過,幹脆領著屯田的邊軍和貼戶餘丁開墾荒地,開深井。土地凍得挖不開,就伐木挖土修築煙墩,餘下的木料也不浪費,各種陷阱,弓箭,紛紛在工匠手中成形。糧食不夠吃,直接用多出來的弓箭去獵野物,補充邊軍所需。


    偶爾遇上韃子遊騎,即便是尋常壯丁,熟練使用弓箭,打不過也能想法脫身。傷亡不能避免卻能降到最低。如此,糧食有了富餘,軍漢改善了夥食,壯丁們也練了的膽子。


    這些武器不同於製式,不在軍冊之上,損失自不必上報。但殺了韃子,戰功卻是實實在在的。已有數名貼戶因功得了錢帛,更兩名小旗升了總旗,軍漢得賞者更多。


    鄭亨更加好奇,漢王到底是從哪裏學到了這些。


    朱高煦也沒隱瞞,告訴鄭亨,是有借鑒大寧經驗,不懂之處,有朱高燧加以說明。自朱高燧去了開原,通信不便,朱高煦幹脆問到了孟跟前。


    按照朱高煦的話來說,興寧伯賦閑在家,閑著也是閑著,不如幫朋友一把。


    接到朱高煦的來信,孟嘴角直抽,很想拍桌子大吼一聲,老子才不想和你做朋友!


    可惜願望的美好隻在於幻想,現實中,他隻能拿起筆,對朱高煦信中的問題一一解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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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邊寫,一邊呲牙。


    呲牙後,繼續寫。


    很多在大寧沒來得及實施的舉措,都被他寫了下來。一支寫到手腕發酸,才猛然間發現,案上的紙竟堆成了一疊小山。


    放下筆,十指交握,活動了一下,又捏了捏頸後,總算鬆快了些。


    翻開剛剛寫好的書信,無論哪頁都不舍得撕。都送去,更不合適。


    苦惱半晌,抬頭望向房梁,他果然是天生勞碌命,這麽長時間沒工作,閑得發慌了吧?


    歎口氣,還是從一疊紙中-抽—出大半,餘下的整理摘抄,放入信封。


    不是他小氣,委實是謹慎些好。


    有些主意太過超前,在大寧實施都要考慮再三,何況是宣府。非到萬不得已,他當真不想再到刑部大牢住上幾天。


    信並未完全封口,朱高煦給他的信也是一樣。


    往來送信的都是漢王嫡係,又有沈瑄派人跟隨,偷看是不可能發生了。之所以如此,不過是為方便錦衣衛開展工作,得悉詳情,向天子匯報。


    錦衣衛的名聲不太好,尤其是臣,多聞之色變。


    孟則認為,隻要不犯到天子的忌諱,大可不必風聲鶴唳。權當是國家情報部門,甭管對方多麽愛崗敬業,隻要用“平常心”對待,被請到詔獄喝茶的機會應該不大。


    雖說隔三差五被趴房梁,發現了還要裝作沒看見,十分考驗自身演技,但一些不好擺到台麵上對上司說的事,完全可以借助錦衣衛的口遞到朱棣麵前。


    例如他同朱高煦通信一事,藏著掖著反而更增懷疑,不如借著錦衣衛直接遞到禦前。


    嫌疑人的辯解和情報部門探查出的真相,怎麽看,都是後者更可信。


    在永樂帝眼皮子地下玩神秘,藏著掖著?


    但凡是個正常人,應該都不會這麽幹。


    信送出,孟將餘下的信紙仔細收好。即使被某個趴房梁的錦衣衛看到也沒關係,到禦前他也有理由,紙上的內容,一沒危害社會,二沒威脅天子,三沒疑惑百姓,再超時代,也隻是關乎經濟的一些看法,壓根沒想對外傳播,完全屬於自娛自樂,落在永樂帝眼中,應該算不上問題。


    至於他是怎麽發現錦衣衛趴房梁?


    隻能說,有沈侯爺在,一切高手都是紙老虎。


    整個十一月,沈瑄一直在忙,偶爾才能同孟見上一麵,說不上幾句話,又要回衙門處理公務。


    孟小心的打聽了一番,才知道原因。


    原來,韃靼和瓦剌的使臣一直被朱棣晾著,始終沒有消息傳回。鬼力赤和馬哈木都是滿心焦躁,加上兀良哈左右挑撥,韃靼和瓦剌之間的火藥味越來越重要,隨時可能打起來,


    一旦雙方開打,明朝軍隊是在一旁圍觀還是抽冷子敲幾悶棍,要視情況而定。


    如果要打,集結軍隊,調派軍糧,都要以最快速度完成。


    沈瑄和袁容都忙得腳打後腦勺,北京六部同樣工作量加倍。偏偏南京又送來急件,主要為詢問天子何時啟程返回應天。


    臨近新年,宮中隻有皇後和世子,皇帝卻不在,未免不成體統。


    皇帝不在,新年之時,群臣到奉天門朝拜,對著空椅子叩首下拜?


    信念之後,三月就是殿試,皇帝也不管?


    再者,有星羅緬甸占城安南等國家地區的時辰朝貢,在南京呆了不少時候了,皇帝不能一支不露麵吧?


    原本世子也能做做樣子,無奈世子一頭紮進書籍的海洋,無論誰去請,堅決手不釋卷,打死不出華殿。


    陳列完事實,奏疏的撰寫人發出了神情的呼喚。


    陛下,北邊的事不是一時半會能解決的,心急吃不了熱豆腐。有漢王趙王以及定遠侯等鎮守於此,不會出太大的問題。此時此刻,南京更加需要您,您還是快點回來吧!


    陛下,臣等無比想念您,翹首以盼您的歸來!


    奏疏讀完,朱棣起了一身雞皮疙瘩。


    看這行風格,解縉無疑。


    搓搓胳膊,酸歸酸,奏疏中提到的幾件事卻不能不重視。尤其是奉天殿朝賀和三月的殿試,都不能疏忽。


    看來,不南歸是不成了,但草原上的火候明顯還不夠。臨走之前,必須給草原上再點一把火,讓韃靼和瓦剌無暇找邊軍的麻煩。


    誰最適合做這件事,朱棣心中已經有了人選。


    “鄭和。”


    “奴婢在。”


    “傳朕口諭,召興寧伯覲見。”


    “遵旨。”


    正頂風冒雪親自給沈瑄送飯,順便一解相思的孟十二郎尚不知道,悠閑的好日子,馬上就要結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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