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歲秋冬季節爆發的瘟疫,起初的症狀也類似風寒,五奶奶、杜嬤嬤等人都不曾真正見過染上瘟疫後到底是個什麽症狀。因為不曉得,即便是風寒,也叫人聞之色變。


    這會子,屋裏隻杜嬤嬤和憲哥的乳娘,其他丫頭婆子都立在屋子外頭。


    五奶奶心一沉,杜嬤嬤哽咽道:“都說春天也容易爆發瘟疫,哥兒這情形,也不曉得……”


    五奶奶厲聲打斷杜嬤嬤的話:“別渾說這些有的沒的,家裏不曾有人染上,何況瘟疫已經過去,哥兒不過染上風寒!”


    不管說得多肯定,心底卻也由不得疑心是瘟疫。風寒哪有這樣快?便是小孩子比不得成年人,容易頭疼腦熱,但風寒是一步一步來的,不可能昨兒還好端端的,今兒早起不舒服,不過一兩個時辰就發起高燒。


    “我去聽聽太醫如何說。”五奶奶看了一眼憲哥,又道,“要緊的是把哥兒的熱壓下去,燒得臉蛋都紅了,他小小年紀如何受得住?”


    五奶奶帶過兩個孩子,小孩子最是容易發熱,不用藥物也能稍稍將熱壓下去的法子很多,可這會子心裏慌亂,一個法子也想不起來。


    五奶奶深吸一口氣,讓自個兒冷靜冷靜,吩咐跟著來的嬤嬤道:“找人去給廚房的說一聲,立馬燒些熱水來,先給哥兒洗個澡。”


    她這麽一說,杜嬤嬤也想起來,憲哥以前發熱,大夫說過這樣的法子。交代了憲哥乳娘一句,就跌跌撞撞朝外頭奔去,叫了兩個丫頭直奔小廚房。又吩咐其他人把淨房弄暖和些,沒得一冷一熱加重病情。


    五奶奶見大夥忙活起來,這才朝隔壁屋裏去。恰好太醫弓著背低著頭急匆匆從屋裏退出來,五奶奶抬頭望去,隻見身穿素色衣裳的明珍,臉色凝重坐在椅子上


    。


    “太醫如何說?”


    明珍似的沒聽見,五奶奶走近才看清,她眼神飄忽,似是想問題想入了神。五奶奶扯了扯她的衣袖,她才恍然抬起頭來。


    “太醫如何說?哥兒是因什麽渾身發熱?”五奶奶又忙問了一遍。


    明珍聲音疲倦暗啞:“這位太醫擅長給小孩子看病,但憲哥的症狀,與去歲秋冬時節的瘟疫有些相似,還不能確定到底是不是瘟疫又爆發了,這會子去請瞧過瘟疫的太醫來……”


    五奶奶又急又氣:“憲哥燒的這樣厲害,太醫難道沒有法子讓憲哥身上的熱褪下去?!這麽燒著,大人也受不住!”


    “去年爆發的瘟疫症狀與風寒相似,若照著風寒之症醫治,不但會誤了病情,最後是要……”


    最早一批染上瘟疫的,就因誤診為風寒按照風寒醫治,才要了不曉得多少人的命。五奶奶心涼了半截,想來自己隻是憲哥的舅媽就這樣著急,明珍身為憲哥的親娘,比自己更擔心憲哥。這麽想著,又暗暗懊悔自個兒之前說話重了,挨著明珍坐下來,握住她冰涼的手,琢磨著寬慰道:“先別往壞的方麵想,瘟疫已經過去了,何況瘟疫是人多的地方才容易爆發,咱們家裏都沒有人染上,無端端的憲哥也不可能染上……”


    明珍卻根本沒聽進去,隻覺五奶奶的聲音飄渺,她腦海裏是這幾年與憲哥相處的一幕幕。從不會說話到會開口喊她娘親,會把他認為好吃的留給她,她怎麽說他就怎麽做。可一旦察覺到她不高興,他眼睛裏就會流露出害怕……那樣的恐懼,隻有明珍和憲哥心裏明白,他怕她不要他。隨著他年紀慢慢大了,慢慢懂事,就愈發害怕,他更不敢在明珍跟前開懷地笑,他愈發怕自個兒惹了娘親不高興。


    可是,他應該什麽都不記得才對……


    明珍緩緩閉上眼,企圖將腦海裏,笑得純真無邪的憲哥,這樣的畫麵甩掉。然而,憲哥一步一步成長的畫麵,重重疊疊,在她腦海裏愈演愈烈,愈發清晰。就如同揮之不去的夢魘,緊緊抓著她不放。


    明珍忽地站起身來,朝正屋奔去,把五奶奶嚇了一跳。追到正屋時,隻見明珍立在床邊,盯著**神色痛苦的憲哥,兩行清淚悄然無聲從眼角滑落


    。


    不多時,杜嬤嬤領著丫頭抬著燒好的熱水來。


    五奶奶見明珍隻是哭,想來她一直著急,隻是自個兒撐著,這會子終於撐不住了。暗暗歎了一聲,吩咐乳娘去淨房幫忙,等淨房預備好,才朝明珍道:“先別著急,一會子太醫就來了,這會子給憲哥洗澡,看看能不能把熱稍稍壓一些下去。憲哥早產,那會子瞧著那樣厲害,他都熬過來了,即便真的是瘟疫,發現的早,又有藥方子,憲哥定然不會有事……”


    明珍緊緊咬著牙關,她的憲哥根本沒熬過來!她的憲哥一出生就遭受親祖母嫌棄,不被祝福、不受期望的憲哥,他的親祖母不肯抱他一回,連個好聽的名兒都不肯給他,他如何能好好活下來?


    她懷胎八個月,她拚命生下來的憲哥,她的親兒子早就化作一抹黃土!


    王夫人這般狠心,也活該她兒子變成這麽個模樣!活該她到死都沒有親孫子!


    明珍牙關越咬越緊“咯咯”作響,含著淚的眸子,卻冰冷的滲人。


    王夫人是如何病倒的?不過是她實話實說罷了,王夫人變成這個模樣,難道不是因王夫人自個兒壞事做絕,認定是老天爺給予的報應?


    明珍眼底的冷意,逐漸化作一抹嘲諷的冷笑。她失去親兒子的那段日子,過得生不如死,隻要閉上眼,就能看見瘦弱的憲哥渾身冰冷躺在她懷裏。到死都沒能開口叫她一聲娘,若不是身為祖母的王夫人曾經親手殺了自個兒的親孫子,她的兒子如何會被詛咒早產?


    這些年,她沒有一日不想念自個兒的親兒子,每一次瞧見如今的憲哥,她就會想到……她沒有一刻不恨。


    生不如死的滋味,她已經嚐試夠了,但憑什麽這種滋味非要她一個人承受?


    她也要王夫人好好體驗一回!


    現在王夫人體會到了,她的親兒子雖然活下來,但她卻不可能再有親孫子。而被王老爺喜歡疼愛的這個憲哥,不過是明珍在寒山寺外頭撿來的,沒人要的孩子。王家這一脈徹底絕後,這些不都是要歸功於王夫人本人麽?


    王家對這個憲哥沒有生出一絲一毫的疑心,到底是因什麽?因她生出來的憲哥,王夫人、王老爺根本不曾仔細瞧,更或者在蘇州那兩年,他們早就忘記了真正的憲哥長什麽模樣


    !


    多麽可笑,連親孫子的模樣都不記得。可除了她這個母親,又有誰還記得真正的憲哥長什麽模樣?


    明珍笑起來,笑著笑著,又大哭起來。五奶奶唬得臉色大變,其他人也被明珍的模樣嚇得呆住,正在淨房忙碌的杜嬤嬤聽見,更是嚇得連滾帶爬跑出來。


    瞧著明珍又哭又笑近乎癲狂的摸樣,眼淚跟著就落下來,撲過來抱住明珍,驚慌失措直問:“姑奶奶這是怎麽了?哥兒也不是真好不起來……”


    五奶奶也回過神來,忽地想起那年三太太出事,跟著三老爺回老家的人到了京都,形容三太太的模樣,就和現在的明珍如出一轍。


    想到這裏,她臉色徒然一白,又覺鼻子酸楚的厲害,視線很快模糊一片。


    不知是哪個丫頭嚇得哭道:“大奶奶瘋了!”


    院子沉靜片刻,片刻後頓時炸開了鍋似的喧鬧起來。


    香桃兩口子休整了一夜,隔天明玉就帶著她,將他們兩口子從淮安帶來的東西給韓氏、明菲她們送去。順道也去看看明菲,何況四太太還有話要讓香桃代為轉達。隻是,明菲如今不比先時清閑,趙家此前感染瘟疫的人多,一整個冬天擱置下來的事兒也多。想必她上午不得閑,隻打發婆子先送了個帖子去。


    因此上午就先去韓氏哪兒,陳明賢、韓氏如今住的宅子離三老爺他們在京都租來的宅子略近些,就順道把給三老爺他們帶來的也送去。其中還包括明珠給五奶奶和幾個侄兒的東西。


    “十五妹妹如今怎麽樣了?”


    明珠的事,也是韓氏後來帶著翰哥去淮安拜見陳老太太才曉得。見香桃把明珠托她帶給翰哥的兩個脹鼓鼓的荷包拿出來,便問了一句。


    “十五小姐還住在莊子上,不過鋪子的生意漸漸好了。奴婢動身時,還去十五小姐的鋪子瞧了瞧。她不方便拋頭露麵,隻偶爾去鋪子裏看看。”


    韓氏不覺歎了一聲,香桃又道:“十五小姐比先時倒圓潤些了,她曉得奴婢要來京都,還特意找了奴婢,和奴婢說了好一會兒話


    。十五小姐預備再盤個鋪子,打算在淮安開個飯館子。”


    她住在陳老太太的莊子上,那莊子陳老太太已言明要給她的,起先她堅持不要,包括五奶奶托人帶給她的東西,她也不要。後來,大概是她自個兒想通了,東西都收下了,把能換錢的換了錢先開了一間賣布匹、繡品等小鋪子。


    人在麵臨困境的時候,總會有些成長,明珠消沉了一年多就打起精神。住在莊子上,接觸的是鄉下人,鄉下人也有刺繡不錯的,她花錢買來,放在自個兒的鋪子裏賣,賺取中間的差價。


    她自個兒的針線原也做得不錯,在京都一兩年也長了些見識,自個兒做些堆紗樣式的花也放在鋪子裏賣,價格不貴,好些的才幾分銀子一朵,也有幾個銅板一朵的。


    去年明玉、韓氏還在淮安時,這樣的紗花就買的不錯,雖然賺取的銀子不多,但與明珠而言,有事可做總比日日胡思亂想好得多。那會子韓氏、明玉無事還幫明珠做過紗花。


    韓氏看了看兩個荷包,一隻裝著銀錁子,一隻裝著個玉環,絡子都打好了可直接佩戴。


    “她日子也艱難,這些東西,鋪子裏一年也賺不來。”


    明珠給幾個孩子的東西都差不多,翰哥的、衍哥的、五奶奶一雙兒女。


    香桃笑道:“這是十五小姐的心意,奴婢也並不好拒絕她。”想來,十五小姐自個兒也明白,她如今年輕,還有陳老太太護著她,若陳老太太沒了,她一個無依無靠的女人,若沒有親人依仗,要生存何其艱難?


    從前不喜明珠性子以及為人,但這幾年瞧著她從一個衣來伸手飯來張口的小姐,變成事事依靠自個兒,為生計日日奔波,也由不得叫人心酸。


    香桃轉移話題,又將四奶奶托她帶來的東西拿出來,陳老太太、四太太、大太太、四奶奶等叫她帶來的幾乎擺了一桌子。


    外頭馬車上還有給五奶奶的。


    “也不曉得三老爺府上有沒有人在家?”


    落英、落翹昨兒晚上就把王家的事全告訴了香桃,香桃也曉得五爺、三老爺都在為那姓王的奔波


    。


    韓氏聽見問,道:“想必五嫂是在家的,先給他們送去吧,一會子在我這裏吃了午飯再回去一趟。下午一道去看看十妹妹。”


    說著吩咐乳娘把翰哥帶上,安排了馬車,一行人朝三老爺這裏來。


    卻沒想到五奶奶不在家,韓氏微微蹙眉,問來迎接她們的婆子:“可是去了王家?”


    婆子點頭,細細說道:“今兒五奶奶才吃了早飯,七姑奶奶身邊的杜嬤嬤就打發人來,說憲哥不好。五奶奶當即就趕著去了,瞧著五奶奶的模樣,像是憲哥也不大好呢!”


    大夥都曉得憲哥早產,早產的憲哥沒學會吃飯就開始吃藥,長到一歲多還不會說話,看起來像隻有幾個月大的孩子。後來明珍帶著他回到蘇州,在寒山寺寄養一年多,憲哥才好了。帶著健健康康的憲哥回到京都後,又做了法事,更改了他的出生日子和時辰。


    到底是早產的孩子,又應了常言七活八不活,縱然看起來好了,身子骨也比不得正常出生的孩子。


    韓氏歎了一聲,若果真有報應一說,王家諸事做絕,這報應卻落到了憲哥身上。


    而在明玉看來,憲哥早產,大部分原因在明珍身上,她心思太重,根本不能安下心來養胎,“也不曉得這會子如何了?”


    婆子也不知,隻是搖搖頭:“五奶奶身邊的嬤嬤、幾個大丫頭都跟著去了,這會子還沒回來。”


    又問韓氏、明玉有沒有要緊的事。


    明玉道:“我身邊的丫頭香桃昨兒從淮安來,給五嫂他們帶了些東西。”


    東西已經帶來,沒有帶回去的禮,明玉示意丫頭婆子們把東西卸下來。婆子忙連連替家裏主子道謝,又請韓氏、明玉去內宅花廳吃茶。


    兩人搖頭,明玉道:“既然五嫂不在,就不必麻煩了,改日再來看五嫂。”


    “這如何使得,今兒我們老爺、五爺也都不在……”婆子道,“這會子日頭出來,六奶奶、十三姑奶奶還是進屋略坐坐吃口茶,沒得五奶奶回來,怪罪奴婢失禮


    。”


    東西雖不多,林林總總卻要交代一番,明玉看了韓氏一眼,點點頭。婆子便領著她們在二門處一間幹淨的廂房坐下,又吩咐小丫頭立即去把好茶葉拿出來。


    明玉素來與王家沒來往,也不曾去過王家。韓氏倒是去過,不管怎麽說,明珍都是陳家的女兒,便是隔了房的,也是陳明賢的妹子,她的小姑子。然而,王老爺和韓大人在朝堂上不屬同派,來往並沒有親戚間那麽緊密。


    “上前年,王夫人做壽,我還見過憲哥。長得白白淨淨,雖不十分壯實,可也和正常的孩子沒什麽不同。”韓氏吐了一口氣,不喜明珍偏執近瘋狂的行事作風,但,“憲哥那會子才三四歲,見了人有些靦腆,才開始讀書,已禮數周全,十分懂事。我還記得,給他見麵禮時,他得到長輩同意才收了。聽他乳娘說,憲哥從來不頑皮,很乖巧聽話。卻沒想到……”


    早產的孩子總難養活,但楚二夫人的次子七爺也是早產兒,如今生龍活虎相貌堂堂。


    “小孩子總是容易有個頭疼腦熱,憲哥早產,比不得正常出生的孩子,一旦病了上下都驚慌。如今他年紀雖不大,到底也有六七歲了,身子骨總比一兩歲時硬些。”明玉恨明珍,並不恨憲哥,“更小的時候都挺過來了,何況眼下?”


    在裏頭服侍的婆子道:“自從七姑奶奶帶著憲哥從蘇州回了京都後,這幾年,憲哥從來沒有病過。”


    七爺早產,之前因沒好利索,可是三天兩頭不好,麵色也極差。如今那姓王的獲了罪,就算王老爺、明珍確信有把握挽救王誌遠,或者醫治好王誌遠的病根,憲哥眼下仍舊是王老爺唯一的孫子。明珍隻有這麽一個兒子,哪有不疼愛的?


    “如今是春天,本就容易染上風寒……”


    正說著,外頭卻喧嘩起來,隱隱約約聽見有人詢問:“五爺回來沒有?”


    這聲音是五奶奶身邊的嬤嬤,屋裏人都辨別出來。她今兒跟著五奶奶去了王家,想必曉得憲哥的病情。婆子忙出去詢問,卻沒想到嬤嬤紅著眼眶,哽咽道:“憲哥渾身滾燙,把七姑奶奶唬住了,神誌不清竟說起胡話,說憲哥不是王家的血脈!還說,憲哥早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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