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天的夜晚來得很早,已經寂靜的戰場被灰沉沉的夜幕逐漸籠罩,漫天的硝煙仍在寒風中升騰飄散,刺鼻的焦糊味夾雜著濃重的血腥氣息到處彌漫,放眼望去,遍地的屍體橫陳於被高溫融化的雪泥之中,一隻隻深深紮進人體的長槍在風中晃動,低凹處積蓄的一灘灘血水,逐漸開始結凍,偶爾傳來的一聲戰馬的嘶鳴,使得整個空間顯得更為肅殺淒慘。


    石川浩一站在蝴蝶溝北麵的主陣地高處,緊繃著臉,俯瞰腳下的戰場,默默注視著麾下官兵仔細辨認和收斂已成焦土的陣地上的己方屍體。二十分鍾前,他所站立的這個地方屹立著一個光著腦袋的中**隊指揮官,這位光著腦袋的指揮官在撤走前的那一刻,緩緩拔出長刀,指向南方搖搖相望正用望遠鏡密切觀察的石川浩一,係上紅色刀穗的長刀定定指向石川浩一數十秒,光頭指揮官才在眾手下的簇擁下撤離。


    一聲沉重的歎息響起,石川浩一身後的新任聯隊長筱原純二中佐低聲說道:“石川君,這是我從軍以來打過的最為激烈的戰鬥,也是我第七獨立混成旅團成立以來最慘烈的一戰。難以想象,落後的中**隊怎麽會擁有如此優秀的官兵和裝備?要是其他中**隊都和這支部隊一樣,我大日本帝國的雄偉計劃何日方能實現啊!”


    石川浩一微微點頭,仍然望著千瘡百孔的戰場:“是啊!還好,這樣的部隊並不多,僅僅隻有三個師五萬人左右的規模,而且全都在敵軍名將安毅麾下,以中國的國力,根本無法負擔這樣的部隊,僅少量存在罷了,而我們今天有幸遇到其中一部,這對我們旅團而言,絕對不是壞事。這一仗,筱原君的聯隊任務最重,打得也最艱苦……統計出來了嗎?”


    “本聯隊四千一百官兵,都是從軍三年以上的老兵,如今僅剩下兩千六百餘官兵了,初步統計整個旅團戰死兩千七百餘人,負傷三千六百餘人,傷亡已經超過三分之二。其中擔任正麵主攻的石井大隊一千一百將士僅剩十七人,石井君等三十餘名指揮官全部玉碎……”已經四十一歲的筱原純二連連搖頭,閉上嘴似乎是不忍再說下去。


    石川浩一轉過身,緊盯著筱原的眼睛:“筱原君,敵人占據著優勢地形,擁有超出我們的大量自動武器,仍然付出與我相當代價。請看,眼前的戰場上不下於兩千具敵軍屍體,撤走的傷者不計其數,說明此戰我們並沒有落入下風。再一個,與我們生死搏殺的這股部隊絕不止一個旅的兵力,從他們的戰場分布和戰鬥組織來看,分為三個主力團,總人數不在五千之下,還有兩個團近三千人的輔助部隊,相當於中**隊的一個師,而且是中**隊中最為精銳的主力部隊,最後,我們占領了這個陣地,在西義將軍的援軍到來之前完成戰鬥,相信等一會兒西義將軍和諸君到來,看到戰場的慘烈就能明白一切。以我原來的計劃,是非常不願付出如此巨大代價發起強攻的,但軍令如山,隻有堅決執行,希望筱原君和本部諸君能理解其中難言的苦楚。”


    “嗨依!”


    筱原恭敬回答,對石川的坦率和能力滿臉尊重,也頗為感激。


    晚八點四十分,北平湯山前敵指揮部。


    顧長風、楊九霄發來的捷報宣讀完畢,安毅向欣喜萬分的弟兄們揮了揮手:“大家都坐下吧……這個千辛萬苦發動的戰役殲敵上萬,是我軍北伐之後首次取得的最大的勝利,足以令國人自豪並彪炳史冊。


    “但是,諸位也應該看到,其中被我殲滅的日軍隻有三千八百餘人,殲滅的偽軍總數卻高達八千餘人,總人數已經達到四萬人的西線日軍並沒有受到決定性的打擊,不出三天,日軍將會重新調整過來,繼續他們的戰略行動。


    “反觀我們的兩個主力師呢?剛整編完畢的獨二師在頻繁襲擊日軍西線左翼第四旅團、襲擊敵後運輸線的戰鬥中,取得殲敵三百餘人繳獲幾批物資的戰果,但也犧牲了五百餘人,受傷八百餘人,在協助四十四師完成戰役的過程中,也付出了戰死一千七百餘人、負傷兩千餘人的慘重代價。再看四十四師,其他各旅雖然因擔負不同的作戰任務基本傷亡輕微,但是四十四師主力一三〇旅基本上被打殘了,犧牲兩千一百弟兄,其餘三千六百弟兄幾乎人人負傷,旅長王敘倫的一隻耳朵徹底聽不見了,代價不可謂不大啊!”


    眾弟兄紛紛收起笑臉,細細品味安毅話中的深意,很快發現自己無比自豪的軍隊與日軍相比,在戰鬥力和臨陣應變方麵上並沒有占據上風。


    安毅繼續說道:“還有一個嚴酷的現實大家必須明白,整個遼西隻有咱們的兩個師能這麽與日軍對抗,其他各部抗日武裝太過分散,規模也小,日軍大規模開進朝陽之後,大部分抗日武裝不是北撤就是西退,剩下的地方抗日武裝戰力幾乎可以忽略不計,而且他們似乎都偃旗息鼓一旁觀望,再也無法為我軍牽製日偽軍兵力,協同作戰了。


    “在這樣的情況下,剛剛經曆係列大戰的我部兩個師很難再拖住日軍的南下步伐,也就是說,咱們的兩個師很難對全局再起到戰略性的作用。因此,我的意見是,讓虎頭和九哥率領弟兄們撤回來休整,他們傾盡全力,已經是當之無愧的民族英雄了!”


    眾弟兄紛紛同意安毅的意見,政治部主任展到不甘心地問道:“司令,這麽說咱們就不對此戰役進行大張旗鼓的宣傳了?”


    “是啊!不能讓四十四師和獨二師將士受委屈啊!”劉卿立即附和,眾弟兄也紛紛要求為兩個師的將士請功。


    安毅示意大家安靜:“宣傳是肯定的,而且要大力宣傳,就算咱們不宣傳,中央和蔣委員長也會大張旗鼓地宣傳。但是咱們不能像某些部隊那樣做,打死三個帶隊的日本兵和一個營的偽軍組成的搜索隊,就向天下人聲稱什麽‘一舉消滅五百日寇和偽軍’,再經報紙渲染,就變成像是打死了五百日軍一樣,造成了官兵的好大喜功、欺上瞞下的惡習,造成了民眾盲目樂觀的情緒,這種做法要不得,決不能在我軍中出現!


    “我們要實事求是,就像半小時前我給軍委和委員長發去的戰報一樣,把整個戰役分別詳細地說出來,打死多少日軍就多少日軍,打死多少偽軍就多少偽軍,決不能含糊其辭,騙取不該屬於自己的榮譽,這一點希望弟兄們牢牢記住!


    “別的部隊怎麽樣咱們管不著,可是咱們安家軍必須有鐵的紀律,必須有實事求是的精神,否則,咱們的隊伍就會蛻變,將來失去的要比獲得的多百倍!”


    眾弟兄看到安毅少有的嚴厲,全都心頭凜然,頻頻點頭,細細一想很快就明白安毅的良苦用心,安家軍之所以不同於別的部隊,最重要的就是成軍以來,一直堅持向官兵們灌輸這樣的道理:踏踏實實地做人,勤勤懇懇地訓練,全心全意地報國。


    次日淩晨五點,遼西朝陽城西南五十二公裏,岱王山。


    岱王廟裏火把相連,篝火熊熊,偏殿中的顧長風、楊九霄仍在與麾下十餘名旅長、團長討論是否撤退的事情。


    由於兩個師兩萬餘將士的艱辛努力,日軍西線部隊沒能如願占領南下的交通樞紐建平縣城,進退之路仍然保持暢通,上半夜開始南撤的兩千多名重傷員就是通過建平送往淩源的。此戰過後,兩個師都戰損較重,長時間高強度的雪地潛伏和荒野急行軍加上係列戰鬥,兩個師將士因戰死和各種傷病減員近半,雖仍然擁有一定的戰鬥力,但已近強弩之末,無法持續多長時間了。


    楊九霄的獨二師將校是很不願意離開故土的,盡管已經創造出一個個勝利,成為聞名全國的英雄部隊,但他們心中深埋的渴望仍在躁動,日寇一天不離開東北,他們心中的傷痛就不會消減,在這些實誠的漢子和成千上萬東北將士的心底,沒有什麽比國仇家恨更能牽動他們的情感和神經。


    弟兄們長時間的沉默,讓顧長風心情非常沉重,他能理解獨二師弟兄的情感和想法,自己也不願意遵命南撤,隻要還留在遼西大地上一天,他們就能多給日軍造成一天的顧忌,也能以最直接、最暢快淋漓的方式,打擊殘忍野蠻的侵略者,發泄心中的滂湃仇恨。


    “報告,王旅長和三分隊弟兄回來了。”值星官走到偏殿門口,大聲匯報。


    “快請進來!”


    楊九霄不等顧長風站起來就下令,急急忙忙迎出去探個究竟,眾將帥全站起來匆匆出迎。


    在一三〇旅旅長王敘倫的堅持下,顧長風派出一個特種分隊護送他返回戰場,最後看一眼不得不暫時遺棄在那兒的戰死弟兄。


    不一會兒,滿身霜雪的王敘倫和分隊長王威被弟兄們攙扶進來,王敘倫一見顧長風,就撲了上去,緊緊抱住顧長風嚎啕大哭:


    “大哥……小日本把咱們弟兄的腦袋全都砍下了……許多弟兄被剝光開膛……沒一個全屍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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