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定元年七月既望,京師西南,小燕山。


    霧氣彌漫,舉目四眺,北地山巒迷人的景致在雲霧裏若隱若現,仿佛天空飄下偌大的紗幔。


    朦朧飄渺的雲霧之間,一個二十歲上下的女子挽著個竹籃,從山澗小溪走來,竹籃裏裝著幾件漿洗好了的衣裳。


    她一手拎著竹籃,一手牽著個黑黑瘦瘦的小孩,這小孩約莫四五歲光景,步履還有些蹣跚。


    一大一小兩個人穿過山穀中盛開的丁香花,朝遠處山麓茅草屋走去。


    山風拂過,一縷花香沁人心脾,風亂了女人的發髻,她仰頭望向東北,盯著京城所在的方向看了一會兒,一張出塵脫俗的臉上,還殘留著淡淡的淚痕。


    “楊姐姐,快些走吧,我餓。”


    直到那黑瘦小孩拉了拉女子的手,她才回過神來,拭去眼角淚珠,從粗布襖裙中取出塊糕糖,猶豫了一下,才把糖遞過去。


    “給,拴柱,吃吧,京城七芳齋的,以前有個姓金的姐姐,最愛吃這個糖了。”


    她還沒說完,拴柱便將糖糕接了去,不及說聲謝,一口吞在嘴裏。


    這美貌女子噗嗤一笑,指著小孩額頭道:“餓死鬼托生,吃相和她女兒一樣·····”


    拴柱狼吞虎咽吃完,指著山麓茅草屋叫道:“娘回來了!娘回來了!”


    遠處升起一縷嫋嫋炊煙,拴柱像歡快的小鹿,蹦蹦跳跳往茅草屋跑去。


    “別摔著啊。”


    她望了眼莽莽燕山,跟著眼前急著回家的小孩,也加快了腳步。


    ~~~~~


    茅草屋內掛著個鬥笠,栓子他娘已備好飯菜,除了竹筍野菜之類的農家山味,還多了道肉食,粗瓷菜盤中盛著幾塊薄如蟬翼的肉片兒。


    女子咽了咽口水,剛把竹籃放下,從後麵廚房走出個豐腴女人,係一條鮮紅生絹裙,沒擦胭脂鉛粉,敞開半個凶脯,露出桃紅紗主腰,見了連忙叫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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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有音信了!今兒個俺去十八裏鋪集市,好幾個山東過來的賣貨郎都說,臨清的開原兵殺退了十萬明賊,砍下幾萬顆人頭堆在西門甕城,好多人都親眼看見,有個一丈多高的紅頭發武將,拿了把孫悟空金箍棒一樣的棍子,從廣積門打到威武們,他一人便殺三千多明軍,江北四個總兵讓他殺了三個,都說這人是真武神下凡,是上天派下來幫咱大齊的救星,皇後,大齊有救了!”


    “殺了三千多人·····”她喃喃自語。


    “有皇帝的消息麽?”


    栓子他娘正講的唾星飛濺,聽了女子這樣問,明亮的眼神頓時變得黯淡,不過她很快又眉開眼笑,安慰女子道:


    “皇後莫要擔心,北直隸鼠疫旱災都過去了,前幾日還下了場雨,明年肯定是個好年頭,日子有奔頭,十八裏鋪趕集的人一天天多了,隔幾日再出去一趟,必能打探到皇帝消息,先吃飯····拴柱,大人還沒動筷,你!”


    栓子他娘舉起筷子敲在兒子頭上,拴子用手抓了塊肉,一溜煙跑了。


    兩個女人相互一笑,栓子他娘不停給她夾菜,回頭望了眼兒子調皮機靈模樣,放下筷子道:


    “栓子他爹走得早,若不是武定皇帝當年收留,俺們娘倆早就餓死在山海關了,便是拚了這條命,也要護著你平安回臨清,那邊有好多第一軍、第二軍的老兵,他們都是從京師過去的,或許知道皇帝下落,皇帝一直在做好事,他吉人自有天相,不會有事的,昨晚我還夢見······”


    她大口咀嚼著碗中粗糙的陳米,往日在開原在京城,和夫君品嚐過的山珍海味,已成遙遠的記憶。


    “去臨清,繼續找尋,一定能找到他。”


    楊青兒在心裏默默對自己說,沒有聽清栓子娘後麵說的話。


    眼前這個忠心耿耿的商會掌櫃,在兩個月前那場改變大齊命運的爆炸後,不顧艱險,帶著兒子,穿越流賊肆掠的京畿,一路護送楊青兒來到這裏,在這片靜謐的山穀中渡過了最艱難的兩個月·····


    楊青兒吃了飯,抬頭望著眼前連綿不絕的燕山,她心情明媚,感覺連山巒都明亮起來。


    ~~~~~


    八月十四日。


    臨清州城。


    眼見得八月既望,明日便是中秋佳節,這繁華比過京師的臨清州城,卻忽然像遭了瘟疫一般。


    運河上帆檣林立的景象消失不見,往日行駛在鈔關上下販鹽的漕幫船,也都忽然沒了影兒。


    相比河麵,城中景象更加蕭條,幾天前還是糧貨山積、人流絡繹的南北大街,不知是得了什麽消息,仿佛宵禁一般紛紛打烊歇業,沿街店門緊閉,任憑主顧怎麽錘門也沒有動靜。


    城北脂肪街繁花如錦的三十二條花柳巷、七十二座簧弦樓,門前冷落鞍馬稀,慢說揚州瘦馬們嬌滴滴的攬客聲,連往日三五成群來此消遣取樂的清客幫閑們,也忽然不見了蹤影兒。


    唯有城西那家保安堂,今天還是照常營業,顯得格外與眾不同。


    不僅如此,保安堂夥計一大早便把藥鋪壓箱底的秘藥擺了出來,什麽千年高麗參、金剛散、長挺丹····


    玳安站在店門口,扯著嗓子對街上行人喊:


    “來!來!來,走一走,看一看,貨真價實,童叟無欺,東方大官人虧本甩賣嘍,買人參就送金剛散,買靈芝就給你長挺丹,賊得勁,誰用誰知道······”


    幾個行人被這促銷叫吸引過來,抓起一根鹿鞭就和夥計討價還價·····


    忽然,一陣急促的竹哨聲打破街麵平靜。


    一隊隊全身披甲手持利刃的齊軍戰兵封鎖住胭脂街兩邊路口,不由分說開始沿街挨個踹門,一些鎮撫兵扛著撞門錘快步趕來,一副如臨大敵模樣,街上行人見了,紛紛尖叫著四散奔逃。


    一個麵目和善的訓導官走出來對套奔走的百姓喊道:


    “奉皇帝詔命,清查臨清奸商,無關人等速速閃開!”


    訓導官說罷便退到一個長牌手後麵。


    接著上來,一個手執火銃、身挎腰刀的鎮撫兵,看樣子像是個把總,他徑直來到保安堂旁一家絲綢店,對著店門上的董記牌匾大吼:


    “清查稅目,開門!”


    喊了幾聲,屋內沒任何反應,把總立即閃開,後麵衝上來一隊鎮撫兵,扛著個沾滿人血的撞門錘,不由分說開始撞門。


    嘭一聲響。


    門被從外麵撞開,屋內一陣謾罵。


    “草你姥姥!遼東賊,還敢搶咱!”


    從裏麵殺出三個麵目猙獰的家仆,大喊著朝街麵上的鎮撫兵殺去,手中倭刀瘋狂劈砍。


    轟!轟!轟!


    三人不等出門,身體就被密集的燧發火銃鉛子打成蜂窩,悶哼倒在了血泊裏。


    喊話的把總揮了揮手,立即又上來兩名鎮撫兵,揮舞長槍對著躺在地上的家丁猛刺幾下,直到屍體一動不動。


    周圍百姓哪見過這場麵,嚇得鬼哭狼嚎。幾個剛買鹿鞭的主顧,竟然尿了褲子,可見他們確實是有些腎虛。


    麵目和善的訓導官笑嗬嗬的從長牌手後麵擠出來,朝人群微微躬身,對心驚肉跳的百姓們笑著解釋道:


    “大家不要慌,不要亂,董記綢緞掌櫃前日勾結明賊,陰謀刺殺武定皇帝,罪該萬死。皇帝說了,隻要正兒八經做買賣,一點事兒都沒有。”


    他邊說,邊笑吟吟走到旁邊保安堂門口,去抓攤上擺著的人參,手剛搞碰到,便碎成了渣,他瞟了眼掛著的千年高麗參招牌,微微皺眉,旋即大笑道:


    “比如這位東方大官人,不僅貨真價實,童叟無欺,而且忠君愛國,大齊就需要這樣的商人,”


    ……


    當日,鎮撫兵從七十二行商鋪查抄出大量金銀珠寶、綾羅綢緞,一袋袋糧食被從商鋪地窖中搬運出來。各營鎮撫兵和訓導官跟隨戰兵一同進入店鋪和地窖,民政和禁衛軍派人監督,對查抄所得的貨物銀兩一一進行登記造冊。


    ~~~~


    八十多家與明軍有直接聯係的商戶,被鎮撫兵押送到鼇頭磯碼頭,武定皇帝已在河岸邊等候,鎮撫兵讓商人們都跪下,章東上前道:


    “天災連綿,大齊糜爛,百姓從賊,皆因饑餓!百姓饑餓皆因無糧可食!無地可耕!無錢買糧!你們臨清八十一家,侵占官田,偷瞞稅目!囤積居奇,販賣私鹽!勾結胥吏!損公自肥!夥同晉商,把北直隸糧價炒到五兩銀子一石,全部該殺!”


    “皇帝仁慈,留你們狗命!先把拖欠前明的商稅田租都補齊,就從嘉靖十五年開始算起!一年交三千兩,每家共補交白銀十萬兩!立即繳清!”


    章東說罷,猛地拔出一把鋒利寶劍,指著麵前跪著的八十一家商戶,殺氣騰騰道:


    “這,是前明贈送天子的尚方寶劍,當年吾皇用它砍殺努爾哈赤,砍下祖大壽人頭……補不齊欠稅,便用尚方寶劍來斬你們狗頭!”


    商戶們聽了,立即有人喊道:


    “你用前朝的劍,砍本朝的人,用前朝的稅,敲詐我等良民,是什麽道理?我們要見皇帝!我們要找皇帝說理!”


    章東嗬嗬一笑,上前兩步,一腳踹翻喊話的那人,手起劍落,人頭落地:


    “那不是理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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