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京,宣武門。


    今年北京的秋來的早,剛剛十月的天,就已經有些寒意了,城市的喧鬧早已沉寂,夏夜的鳴蟲也不見了蹤跡,夜空中隻有更夫的單調梆子聲,聽聲音現在隻不過醜時初刻。


    宣武門守門的把總郭小福睡眼惺忪,不情願的打著哈欠出了他的值房,剛打開門一陣冷風迎麵吹來,輕易就穿透了他還未扣緊的軍衣,噤的他一個冷戰。他嘴裏嘟囔的罵了一聲:“他奶奶的,怎麽今天輪到老子值更,連個覺都不能睡個安穩。”罵歸罵,可差事他一點都不敢耽擱,叫起了十幾個手下的兵,早早的將城門口掃的幹幹淨淨,醜時二刻一到,準時打開了城門,帶著他的兵整齊的分列在城門兩旁。今天是皇上秋祭的日子,按照規矩祭天儀式要在日出時分開始,住在城裏的王侯公卿必須要在這個時候出城,當然城門要比平時開的早些,要是在城門口誤了事,那就是捅破了天。


    好在一切順利,他們剛剛列好隊,一隊人馬就從街角轉過來。


    這是一個五六十人的隊伍,前麵是開路的騎手,中間是十六人抬雕欄毓閣暖轎,後麵是打著番、旗、槍的隨從,兵士們還在翹著頭,透過夜色遠遠辨別是什麽人這麽早就來了。郭小福眼尖,從隊伍中燈籠隱約的光線中,一幅四龍曲柄華蓋異常顯眼,他知道隻有郡王以上爵位才有資格打出這樣的儀仗。現在距離秋祭還有三個多時辰,往常一般都是各部院的官員們先出城,因為每次皇上到天壇祭天,是需要在宮中齋戒三日,然後又提前一天到了天壇的齋宮住下,軍機大臣要在皇上出齋宮前麵到,大學士、部院的尚書、都禦使、寺卿當然也不能晚於軍機大臣,上憲睡不了懶覺,這些下屬官員們怎麽能高枕無憂。而王爺們爵高位尊。又沒人管著,隻要不誤了祭天的時辰就行了。所以正在郭小福凝神觀看是哪位王爺這麽早的時候,他身後一個小兵不合時宜的用怪聲打了個長長的哈欠,不知是誰還放了個響屁,兵士們都是一陣嬉笑。“啪”的一聲打哈欠的家夥兒嘴還沒合攏,就被郭小福回身抽了一巴掌,隻聽他怒斥道:“你們這夥殺材。這會兒了還在給老子出洋相,知道前麵來的是誰麽?睜開你們的狗眼看看。那陣勢是易與的主嗎!連前麵八個開路的侍衛,都是飛豹補子(三品),要是放出京也是跺跺腳四方亂顫的大員,這陣勢除了恭王爺還有誰呀!都給老子精神點,站好嘍,出了丁點差錯,看老子不剝了你們的皮。”


    郭小福沒有猜錯,暖轎裏坐著的正是道光皇帝第六個兒子,恭郡王奕忻。


    在前後的儀仗的簇擁下,十六抬的暖轎就像一座移動的小房子。奕忻倚坐在轎子正中的軟榻上,神色透出一絲疲憊,眼睛緊閉像是還未睡醒想在轎中再眯一會兒,此時在轎中的還有兩人,除了奕忻的心腹跟班田保外。還有一個坐在奕忻對麵的就是王府中首席清客馮謙學了。


    看奕忻雙眼微闔,田保忙拿起一件輕輕的給他蓋上,這白狐大氅通體雪白沒有一絲雜色,穿著在身十分暖和,最是難得的它的重量卻還不到十二兩,是朝鮮國國王前年專門敬獻給奕忻的,據說上貢給道光皇上的那件也比不上這件極品。輕暖的白狐毛大氅剛一及身,沒想到卻將奕忻驚醒了,田保忙謝罪道:“都是奴才不小心,嘈了王爺的覺。”奕忻擺了擺手道:“嗚,這是到哪裏了?”田保急忙答道:“六爺,您才剛眯了一盞茶的功夫,我們才到宣武門,您過了子時才睡,隻睡了不到一個時辰就起來了,您老再眯瞪會兒,到了天壇我叫爺。”奕忻聽了點了點頭,揉了揉微微發紅的雙眼,沒有說話,卻將大氅拿開,不再睡了,掀開轎窗的簾子,看了看燈火中的宣武門,突然吩咐道:“叫宣武門管事的來轎前回話。”話傳出去片刻,郭小福就被帶至轎前。他芝麻粒大的官帽,平日裏連九門提督一年都見不著兩次,更何況是統管兵部及天下兵馬的六王爺。郭小福穩了穩發怵的心,跪在轎前先磕了三個頭,好容易定了定神,才報名道:“步軍統領衙門前……前營把總郭小福見過王爺。”田保掀開厚厚的轎簾,奕忻漫步下了轎子,親自彎身扶起郭小福,慢慢的踱了兩步說道:“郭小福,嗯,郭小福……我記起來了,去年在西山閱兵,你兵帶的好,還得了兵部武選司的嘉獎,可是你麽?”郭小福沒想到自己一點事還能夠被恭王爺記住,心中一陣感動,又跪下地磕了個頭道:“難為王爺記得,小的是參加了去年春西山的閱兵,當時各營得部裏嘉獎的有二十多個人,小的添列其中。”奕忻微笑著誇獎道:“不錯,我看那日你兵帶的好,就記下了。”奕忻抬抬手叫郭小福站著回話,然後繼續說道:“兵帶成這樣,說明你是個用心帶兵的人,帶兵就是要有個帶兵的樣,要軍令深嚴,但又不能糟踐他們,要把兵當成自己的子弟才成,要不到了戰場上誰給你賣命。今個兒到了宣武門一看就看到了你差事幹的不壞,好好幹!”說完他回頭朗聲吩咐道:“來啊,賞宣武門守門兵丁五兩銀子,待會兒下了崗,去喝幾碗老酒暖暖身子,這十月的夜風要是入了骨可是厲害的緊呀。”守門的兵士們,見恭王爺賞銀忙齊聲跪倒謝恩。隻有郭小福傻愣愣的低頭站在那裏,好像被突如其來的好事給撞暈了,直到奕忻回身上轎,他還沒有醒過來。奕忻上了轎招來田保在他耳邊低語了幾句,田保應了一聲,過去拉過迷迷瞪瞪的郭小福笑嘻嘻的悄聲道:“你小子憨人有憨福,走了八輩子好運了,王爺諭旨,念你多年勤謹奮勉,特破格提拔你為遊擊,前營的管帶就是你的了。明天步軍統領衙門的票擬下了,要早點到恭王府來謝恩啊!”


    沒有走門道,送大禮,沒有上憲引薦,就這樣官運臨頭,一步登天,這福氣不論突然降臨到誰的頭上,都會變成這般神情恍惚、目光呆滯的模樣,這模樣田保近段時間是見多了。主管兵部的恭王爺像是突然變了性子,接連將自己安排在京畿駐軍中關鍵部位的親信一一借種種名義貶謫到了地方,然後又提拔了幾個確有能力和軍功而又不屬於哪個派係的低級軍官。


    昨日,奕忻像是心中有些煩躁,隻帶著田保一人到了前門的怡賓樓散心,他們剛在樓上的雅座坐下,就聽到隻隔著一層細紗屏風的隔壁有人大聲招呼什麽“年兄”、“同鄉”,看人影晃動,想是京官們聚在一起喝酒。田保點了幾樣奕忻喜歡的小菜,又要了一壺瀘州老窖,等他將酒菜張羅好,悄聲佇立在後麵。奕忻卻與往日不同,指了指麵前的凳子讓他坐著,說道:“今天不講那麽多規矩了,來,坐著陪我喝幾杯。”田保看主子心情不好,也不敢多推辭,淺淺地坐在了奕忻的對麵。奕忻吃著酒菜,也不說話,隻是無聊間有意無意閑聽著隔壁官員們天南海北的瞎侃。忽然,隔壁話鋒一轉,好像說起了京師最近的人事變動,奕忻剛送到嘴邊的酒杯不由地停住了。隻聽有人說道:“崔老四那小子不知道哪輩子祖墳冒青煙了,原先就是我手下呼來喝去的跟班,我看他巴結的好,就薦他到前鋒營去當差,沒想到上個月兵部的飭令下來,這小子升了遊擊,奶奶的,品軼比老子還高,真是人比人氣死人啊!”他起了頭,引開了眾人的話題,都是七嘴八舌說這個越級升了參將,那個一步登天當了兵部郎中,語氣中有妒忌,更多的是羨慕。隻聽一個山東口音的官員道:“你們這些大頭兵,還真是頭大如鬥,裏麵都是漿糊,一點腦子都沒有,隻看到有人升官眼紅,就沒看到有人倒黴,俗話說,舊人不去,新人不來。你們可知道這些卸任的參將郎中都是些什麽人?”這些低品的官員平時接觸不到朝廷上層,但打聽起官場派係、朝廷秘聞來卻極有興趣,一個個並住呼吸想聽下文。說話之人故意賣了個關子,呷了口酒,等酒杯被其他急不可耐的人重新滿上了,他才又繼續說道:“你們可知道,下去的這些人不是六王爺包衣奴才,就是六爺一手提拔的心腹,這回被降職留用的有兩個,其餘的七八個都被放到各省,雖然有幾個當了副將和參將,但明眼人都明白,六王爺這是在韜晦,主動在四王爺前示弱。”


    聽隔壁的京官們口無遮攔的說到了主子,而且談論的又是這樣敏感的話題,田保心中一陣緊張,怕本已煩躁不已的奕忻一氣之下做出什麽驚人的舉動來。可出乎他的意料,奕忻像沒事人一樣照舊喝酒吃菜。田保雖隻是奕忻的跟班,但目前奪嫡的形勢他也是知道的,奕詝的爵位和恩寵已經到了無以複加的地步,內定大寶是大家心照不宣的,甚至還有煞有其事的秘傳,某某養心殿的太監親眼看到,道光皇帝親筆寫了傳位詔書,裝在匣子裏放在了太和殿的正大光明匾額的後麵,老皇帝最後一筆是“詝”字的豎勾,而不是“忻”字的一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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