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惜言莞爾一笑,抬起頭迎接那炫目的日光,任它刺入眼中,微微地疼,“可惜,葷素雜陳,縱有好茶,也是不宜。”


    胤無逸又輕輕擊掌三次,方才送上筆墨紙硯的清秀小廝又送上一壺酒,隨即默然退去。


    “這是三十年的梨花白,入口綿爽,回味甘甜,被稱為雲州絕釀。”胤無逸執起酒壺,將裴惜言麵前的翡翠杯斟滿。


    裴惜言看著這情景,倒想起《笑傲江湖》中的橋段,隻覺得這位無逸公子當真是風雅之人。但是,她仍是淡淡拒絕道,“我不會喝酒。”


    “可是怕酒醇醉人?”胤無逸驀然伸出手,修長的手指夾住飄下的一片白色花瓣,笑道,“若是真醉了,我負責送你回府。”


    “好吧,我說實話。”裴惜言伸手撫上清渙微微有些淩亂散亂的發絲,輕柔地理順,淡淡一笑間,傾城的容顏,映著點點落日霞光,讓天地都沒了顏色。微微仰起腦袋,“自從落水以後,我喝藥比喝水還多,所以,忌辛辣。更重要的是,我可不想因為貪杯,然後再喝上好幾副加了新料的苦藥湯子。”


    “落水?”胤無逸眼眸半眯,他把玩著酒杯,輕聲道,“從未聽你人說起過,什麽時候的事情?”


    “春天吧,記不得日子了。”裴惜言心道,又沒有日曆,鬼才會去記黃曆呢。呃,不對不對,她還是應該記一下比較好,否則,縱是一日日的過,今夕何夕都不曉得,也太那個了吧!


    “現在都夏天了,身上的病還沒好麽?”胤無逸微微蹙起眉頭,怪不得她這麽纖弱蒼白,像是一陣風就能被吹跑一般。


    拜托,這話讓她該怎麽回答?她的病早好了,那麽,喝酒吧。她的病還沒好,然後,被人當做半殘人士,什麽都不能做。裴惜言用食指戳了戳自己蒼白的臉皮,笑道嘴角彌漫著笑,眼中卻閃過一絲蒼茫的哀傷。,“不是什麽大病,慢慢調養就能好,隻吃藥得常吃著。”


    胤無逸微笑著,眼睛裏卻像有一潭水,迷惑和憐憫混雜在這一個眼神裏,“此去月贏國,路途極為遙遠,裴惜言,你的身體肯定會受不了。”


    她就知道。但是,隻能這樣,因為,她不想喝酒,尤其,不想在陌生的男人家人以外的人,尤其是不太熟識的男人麵前,喝酒。


    “這是我的問題,不是你的問題。你隻要保證我不會泄密,不會影響你的差事,其他的,我想我自己應付得來。”她又不是笨蛋,更沒有笨到令人發指。“現在,請吃飯。”


    落日的餘暉帶著血紅而凝重光芒,在地平線的邊緣,戰栗。


    這不是個好預兆。


    裴惜言抱著一匣子碧槐花心裏煩悶地嘟囔著,明明是火燒雲,此刻,倒真的像是燃燒,鋪天蓋地,燃盡後,便是黑暗降臨。


    “惜言姐,你可回來了。”芸兒急匆匆地跑到她麵前,身後跟著的正是紅綃和綠珠。


    裴惜言茫然地看著她,“怎麽啦?”


    “沒……沒事,隻要惜言姐回來就好。”芸兒結結巴巴道,順便接過她手裏的玉匣。“還有,周嬸醒過來了。”


    “哦?”裴惜言笑道驚喜地低叫了一聲,“醒過來就好,這下周伯和清溪弟弟總算能安心了。走,咱們去瞧瞧去。”


    “小姐,還是讓我們先服侍您盥洗更衣吧。”紅綃上前一步,輕聲道。


    唔,說得也是,雖然有些麻煩,但是她在外麵也算是混了一天,各種各式的病菌什麽的,還是先收拾收拾再過去吧。


    “哇,好漂亮的槐花。”芸兒看著玉匣裏雪一般晶瑩的槐花,忍不住輕嗅空氣中淡雅的馨香。


    “還算是新鮮,你若喜歡,就洗幾串,分給給賴嬸和府裏的那些‘小饞貓’們。”裴惜言揶揄地笑著,雪白的牙齒整齊如珠貝。


    “好。”芸兒抱著玉匣興高采烈地離開。


    裴惜言見她走遠了,轉頭對綠珠道,“往年,建元城的槐花怎麽收?”


    綠珠搖搖頭,歉意道,“奴婢隻知道桂花和玫瑰的市價,這槐花,還真是不曉得。要不,明個,奴婢去街上問問?”


    “倒也不必。明日還有別的事要忙,收槐花的事情,還是交給周伯吧。”裴惜言掩口懶懶地打了個哈欠,“我這裏沒什麽事情了,你去灶上看看,將麵粉、雞蛋還有薔薇醬替我備好。”


    “小姐,您若是累了,就讓奴婢去做吧。”綠珠看裴惜言眼眸有些澀然,輕聲道,“奴婢跟著您學了好幾日,想試試手,可以麽?”


    裴惜言掩口又打了一個哈欠,含糊不清道,“那有什麽不成的。”


    “那奴婢先去了,一會兒好服侍小姐就寢。”綠珠笑嘻嘻地說了句,然後轉身離去。


    紅綃攙扶著裴惜言緩緩走過曲折廊橋,穿花渡柳般的拐了幾個彎,才輕聲問道,“小姐明日可是要出遠門?”


    “這麽明顯?”裴惜言歎了口氣,“你若知道了,綠珠那小妮子肯定也知道了。怪不得她都不問我要準備多少薔薇酥餅。”


    紅綃連忙道,“奴婢不敢攔著小姐,隻求小姐將我們姐妹帶在身旁,衣食起居的也好有個照應。”


    裴惜言一聽,心裏便是浮出了一層暖意,不由淡淡笑道,“你不嫌麻煩,不怕辛苦就跟著。索性家裏有周伯在,瑣事隻能麻煩他了。”


    紅綃小聲道,“可是……先生曾經說過,不讓小姐去……”


    “我是去品嚐一下月贏國的小吃,再看一下當地的風土人情,又不是去看他下棋。”裴惜言紅著臉爭辯道。


    “是,小姐說是什麽,就是什麽。”紅綃暗自偷笑,麵上卻仍是那副正兒八經的模樣。


    裴惜言嗔了她一眼,輕哼了一聲,卻不再說話。


    距離建元城百裏以外,出使月贏國的隊伍在驛館中暫且停留一晚。


    柳天白坐在幾案旁,緩緩打開食盒。果不其然,裏麵擺放的都是平日裏他喜歡吃的小點。


    不知道言兒什麽時候起來,才能做出這麽多點心讓他帶著。柳天白有些埋怨他可愛的小妻子不知道好好照顧自己,可溫暖而柔軟的心,卻也因為她的體貼和溫柔,輕輕蕩漾。


    分別不過一日,就已如此想念。月贏國之行,隻怕要數月才能回轉。到那時,怕是相思刻骨……


    柳天白的眼中閃過複雜的神情,似是不舍又似黯然,蒙著一層深灰的紗。他從袖中取出那截柳枝,手指輕輕拂過柔軟的枝椏,臉上的笑意好似撫過金柳的和風,輕淺且溫柔,“柳者,留也……言兒,月有重圓,花有重開,水有澄清,柳還重翠,人生自有重相會。等我回家後,你我攜手,一同歸隱,可好?”


    燭火搖曳,卻無人作答。


    又或者,那個人已經深深植入他的骨髓,縱然無語,卻也不覺得寂寥。仿佛,她的一顰一笑猶在眼前。


    “子清。”薛冬柯端著打滿熱水的銅盆,推門而入,“天色不早了,你還不去盥洗?”


    柳天白抬起頭,淡笑道,“我再看會兒棋譜,天色還早。”


    薛冬柯將手巾浸在熱水中,口中道,“說實在的,驛館的地方少,咱們這些級別低的棋待詔隻能兩人一間。當然,相較四人間、八人間還有大通鋪,這已經算是蠻不錯的待遇了。”


    柳天白對這些身外之物本就不太在意,唯一算得上挑剔的就是他對食物的要求。沒辦法,從初春到現在,他的胃口已經被裴惜言養刁了。但是,出門在外,他又不能將他可愛的小妻子變成棋譜,半刻不離身……看看,連他都開始天馬行空的胡思亂想了。


    “能住在驛館總強過睡在行軍帳。”柳天白如此說道。


    “哇,這是弟妹給你的?”薛冬柯一探頭,正巧瞧見食盒裏精致的小點,不由得羨慕道,“莫不是弟妹清早去‘仁和居’幫你買的?”


    他走近幾步仔細觀瞧,又搖搖頭,“不像啊,我常去‘仁和居’。這些點心,有些見過,有些卻是初識。”


    柳天白淡淡一笑,將食盒蓋上,既不解釋也不辯駁。


    薛冬柯看著他小心謹慎的模樣,揶揄道,“喂喂,這麽小氣,難道是弟妹親手給你做的?”


    柳天白輕歎一聲,麵容依舊沉靜,眼中卻隱下了笑意。“確是拙荊親手所製。”


    薛冬柯大笑道,“子清,看來,你小子是真開竅了。”


    柳天白一愣,腦中意念急轉,忽地便明白了。他眨了眨眼淡笑,隨手拿起一旁的棋譜,右手拈起一枚黑子落於棋枰之上。


    “昔年,建元城棋風興盛,月贏國選了七名棋藝高手到建元與各大棋院挑戰。三個月裏,這七名月贏棋手打敗了建元城幾乎所有的知名棋手,其焰囂張得不可一世,自稱‘北鬥棋陣’。甚至在紫宸宮麵聖時,大放厥詞,諷刺玉螭竟然無人可以與之匹敵。”薛冬柯在柳天白對麵坐定,信手拈起一枚白子落下。“雖事後有燕大師力挽狂瀾,但數年過去,月贏與日耀二國的棋力漸長,咱們在三國棋賽中更是屢嚐敗績。唉,恐天下又在笑玉螭無人啊。”


    柳天白放下棋譜,右手不緊不慢地落下手中的棋子,淡道,“勝敗乃兵家常事,薛兄理應放下。”


    薛冬柯將棋子拈在指尖,遊離不定,幾次要落子又提起,反複不定。他苦笑道,“子清,我前幾日偶得月贏國第一國手明禦馳對戰的棋譜。仔細研讀,隻覺此人成熟老辣,攻守兼備。進攻時步步緊逼,棋風甚為淩厲,防守時更是嚴不透風,密不滲雨。依我之見,他必是這次棋賽的勁敵,若不贏他,隻怕你我都得飲下鳩毒。”


    “之前的棋局,隻是參考。或輸或贏,已是往事。”柳天白眉目之間卻沒有半點波瀾,他輕道,“薛兄,數子前,一切未可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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