蘭妃等了一夜,不見阮嘉歸來,心中焦急萬分,翌日一早,便疾步趕往長寧宮。不料章太後並不見她,說是晨起不適,隻讓她在殿外候著。往常除了闔宮三五日向太後請安,她從不曾獨自踏足長寧宮。這會兒在前院裏站了一個多時辰,往來宮人紛紛投以好奇的目光,她也不避開,隻覺額上烈日灼人,不多時便有些昏昏沉沉的,尤見不勝之態。


    快到了午時,劉福全出來打了個千兒,道:“太後娘娘有請。”


    甫一進殿,隻見太後靠在榻上,手裏捧著一本小冊子。一抬頭見蘭妃進來,輕輕笑了一聲,道:“楊氏還是第一次獨自來哀家這裏吧,聽說你昨兒個又病了,怎麽就來看哀家了。”


    蘭妃恭恭敬敬地行了禮,口中道:“臣妾不孝,理應多來長寧宮陪伴太後。”


    太後繼續翻著那冊子,淡淡道:“你有皇帝看重,不在意哀家這個老太婆也是自然的。”她鳳眼一眯,盯著那冊子看了半晌,向蘭妃招招手道:“一早就聽說你飽讀詩書,肚子裏是有些墨水的。哀家老了,眼神不好了,你來替哀家看看,這是個什麽字?”


    蘭妃低頭稱“是”,頗為忐忑地走近了幾步,隻見那冊封上寫的是《西京雜記》,不由笑道:“太後竟然也看這些閑書。”


    太後笑道:“哀家獨居中宮三十多年,如今又像個佛像似的被你們供奉起來,總要找些樂子。”


    《西京雜記》記載的多是前朝的宮廷軼聞,紅萼姑姑在一旁搖著團扇,亦附和說:“娘娘平日裏最愛讀些雜聞廣誌,說是能增長見識。”


    太後微微皺了眉:“淨會胡扯,這種逸聞軼事,能長什麽見識。不過是那些經史子集裏寫的東西,叫我們婦人都讀不懂罷了。”她示意蘭妃上前,護甲指在書頁上,問她:“你看看這句寫的是什麽?”


    蘭妃往那書上看去,心下一沉,隻覺後頸處沁出了冷汗。那書頁上麵滴了點蠟油,個別字跡有些模糊,整句卻是看得一清二楚:“趙後體輕腰弱,善行步進退。女弟昭儀不能及也。但昭儀弱骨豊肌,尤工笑語。二人幷色如紅玉,為當時第一,皆擅寵後宮。”


    趙氏姐妹……擅寵後宮……


    太後見她麵色極為尷尬,冷笑道:“怎麽?你素有才女之稱,連這幾個字也看不懂了?”


    蘭妃跪了下來,道:“臣妾不敢!”


    “不敢?”太後冷哼,問道,“那哀家倒想問問,你這個宮女是什麽意思!”


    蘭妃順著她的目光側頭看去,阮嘉正跪在那簾後,被人推推搡搡帶進了殿中。因是一夜未眠,她眼下泛著青黑,顯得格外憔悴。


    蘭妃眼眶一濕,向太後道:“臣妾不知太後何意,她隻是臣妾宮中的婢女,並無僭越之心!”


    “婢女?”太後冷笑,怒氣已隱隱現於眉間:“你這婢女的模樣倒是生的巧,哀家看著怎麽和你竟有七分相似?”


    阮嘉伏在地上不敢說話,隻看著蘭妃被太後一句一句逼問下來,漸漸有些不支,心裏卻已有了打算。


    太後忽然一拍桌案,她手上的扳指扣在案木上發出一聲鈍響,喝道:“這女子究竟是誰?你還不如實道來!”


    蘭妃雖早有心理準備,此刻也是冷汗涔涔,強自鎮定道:“阿沅的確是臣妾宮中的宮女,太後不信可以詳查。至於她與臣妾樣貌相似,不過是巧合而已。”


    “好一句詳查!哀家還偏偏就查了!”太後轉頭向劉福全道,“還不把人給帶上來!”


    不多時又進來一個人,阮嘉偏頭瞧了一眼,心裏咯噔一跳,隻因她低伏著身子,才沒叫人看清她此刻的表情。那人正是當日在壽安宮,親眼見她喝下毒酒的侍衛!


    殿中一片寂靜,太後漫聲道:“殿下何人?”


    那侍衛原本能言善道,此刻見了太後如斯威儀,卻有些心驚肉跳,巴巴結結道:“微……微臣壽安宮侍衛,段……段弘,參見太後。”


    太後點點頭,問:“你不要怕,哀家傳你來隻是問問話。”紅萼會意上前,一把抓住阮嘉後腦上的頭發,阮嘉吃痛揚起了頭,問:“你可認識這人?”


    段弘緊張地向她看了一眼,驟然駭得雙目睜圓,半天說不出來話。


    “你認識她?”


    段弘剛想點頭說認識,又覺得人死不能複生,說不定是自己記岔了也未可知,遂緩了語氣道:“好像……好像見過。”


    “哪裏見過?”


    段弘道:“先帝出殯之前,微臣曾在壽安宮當值,似乎見過此女。”


    太後點點頭,道:“聽說你當日奉蘭妃之命,監守一位姓阮的宮嬪殉節,可有此事?”


    “回稟太後,是……是有這麽一回事。”


    太後含笑聽著,語氣慢慢柔和下來,又問:“你再仔細看看,那阮姓宮嬪是否就是此人?”


    段弘十分驚詫:“怎麽會?微臣親眼見她喝下毒酒!她明明死了!”


    紅萼姑姑叱道:“太後娘娘隻叫你辨人,其餘之事你不必多問!”


    段弘隻好道:“好像……好像是她……不過……”


    太後滿意地“嗯”了一聲,也不多問,讓他先行退下。又接過紅萼姑姑端來的茶水,潤了潤嗓子,悠然地看著殿中跪著的妃子和宮女,嘴角浮起一絲笑意:“事已至此,你們還有何話可說?”


    阮嘉原本一直垂眉低首跪伏著,小腿全然麻木,此時聽到太後發難,沒等蘭妃開口便忍不住道:“太後娘娘,物有相同,人有相似。奴婢不過是碰巧和先帝的一位嬪妃長得相似,奴婢不明白,這又與蘭妃娘娘有何關聯?”


    段弘正要出殿,聽了這話又似在自言自語道:“好像……好像也不是……”說完搖搖頭就出去了。


    太後沒料到她竟然會出言反駁,失聲笑道:“好個口齒伶俐的人兒!楊氏,你的表妹看來不遜於你!”


    聽她說出“表妹”二字,蘭妃指尖微微發抖,一顆心直直沉入了底。隻聽太後厲聲道:“劉福全,把那個姓阮的伶人也帶來!”


    蘭妃臉上失去了最後一絲血色,回頭驚惶地去望阮嘉,卻見她好似胸有成竹,朝她悄悄兒地眨了下眼。


    阮明暉是昨夜被急詔入宮的,當時他還在京中一大臣家裏做戲唱曲。他一介名伶,聽說太後詔他進宮,原本還以為是要進宮為太後唱戲,不免有幾分得意。誰知進了宮,在一間黑屋子裏等到半夜,也無人問津。那帶他進宮的太監隻讓他等著,說是太後要見他時,自然會傳召。


    這人一進了殿,端端正正行了個大禮,就像戲文裏演得一般,三跪九拜,一樣不落。口中念念有詞:“草民京中伶人阮明暉,祝太後娘娘千歲千歲千千歲,願太後……”


    太後遙見他皮膚白膩,鳳眼吊稍,確是生的一副好皮囊,打斷他道:“罷了,罷了,抬起頭來說話,哀家有話問你。”


    阮明暉俯身道:“草民定知無不言,言無不盡。”


    太後也厭煩他這滑膩的腔調,指著阮嘉道:“你可認識此女?”


    阮明暉初時沒注意殿中跪著的二人,這會兒一看,頓時驚道:“是你!”


    宮中女眷無論職位高低,皆由內侍省編審記檔。阮嘉心知,太後若是疑心她的身份,定會去查驗當時鸞清宮宮女的籍冊,傳其生父前來指認。此時有了準備,隻裝作漠然的樣子,冷眼看著他:“你是誰?我又不認識你。”


    阮明暉怔了怔,仔細再看,見她一臉憔悴之色,便想著是不是女兒犯了事,會禍及己身。他本就對這個女兒毫無感情,眼珠子一轉,就想與她撇清關係:“哦對對,草民好像看錯了……”


    紅萼厲色道:“太後麵前豈容你說話顛三倒四、言十妄九!再不如實道來,仔細你的腦袋!”


    阮明輝原本就是個膽小如鼠的人,被她這麽一喝,三魂去了七魄,又道:“是有些像,是有些像……”


    太後和顏悅色道:“好了好了,紅萼你別嚇著他,你再仔細瞧瞧,她是不是你女兒?”


    紅萼又道:“你可瞧準了,皇上看上的人,可不能身份不明不白的,出了什麽岔子。”


    阮明輝聽了這話,心中頓時一喜,忙道:“草民看清楚了,她就是草民的女兒!”又側頭去看阮嘉:“好女兒,你不認識爹了嗎?以前你總是怨爹不好,把你賣去做了官婢,這不也是為了你好嗎?你看,隻消你進了宮,宮裏到處都是達官貴人,何愁不能出人頭地?”


    太後問:“你當真看清楚了?”


    阮明暉一急,嗓音變得更加尖銳:“怎麽不清楚?草民的女兒,草民當然看得清楚!”


    阮嘉心中極是厭惡,正色道:“回太後娘娘,奴婢確實並不認識這個人。奴婢的父母早年因犯事被流放,後來奴婢自出生起就在掖庭,不曾認識什麽伶人。”


    太後道:“這也由不得你強辯。”她轉問阮明暉:“你說她是你的女兒,可有什麽憑證?”


    有片刻的遲疑,阮明暉撓了撓頭,突然眼睛一亮,笑道:“有,有!草民記得,小女的左臂上方,有一小塊半月形的紅色胎記。”


    太後道:“紅萼,你去看看。”


    紅萼姑姑答應著,快步走到阮嘉身邊,阮嘉卻半點不露怯色,隻坦然伸了胳膊由她去看。紅萼急切地將她袖子捋起,露出雪白一截皓腕,再往上看,卻是一怔,哪還有什麽胎記!這整條手臂上盡是一塊一塊暗紅色的血痂,有的地方血跡還未幹涸……


    “太後……這……”她抬頭仰視太後,震驚地說不出話來。


    阮明暉還欲再說,太後卻是已麵如鐵色,拂手讓他噤聲,怒視蘭妃道:“好!好!楊氏啊楊氏,哀家還記得兩年前,是看在你父親為皇帝忍辱負重,吃了不少苦,才將你指給皇帝。即便有人說你狐媚惑主,哀家隻當是她們善妒,不曾怪罪於你。如今看來,竟是哀家錯了!你們姐妹二人,竟有如此心機!”


    這樣可怖的傷疤,絕不是上回那般用脂粉描繪的,蘭妃心中何嚐不是驚痛萬分?隻好勉力顫聲道:“太後息怒,阿沅痘疹未愈,身上留了些疤痕。如今叫太後見了不適,臣妾替她請罪。”


    自從踏入這長寧宮,阮嘉其實早已料到今日之事,卻也想得明白:自己不過螻蟻之身,太後若要她的性命易如反掌,根本勿須任何借口。可是蘭妃不同,她是皇帝寵妃,又有家世傍身,如果沒有確鑿的證據,哪怕貴為當朝太後,也不能隨意降罪於她。因此,隻消自己一口咬定並非是殉葬宮嬪,同時不給生父留下任何指認自己的證據,或可保蘭妃全身而退。昨夜她忍著鑽心的疼痛,用發簪一下一下剜去胎記時,便已下定決心,縱然此舉讓太後惱羞成怒、要置她於死地,不過是一命換一命而已。她是早已死過一回的人,又有何懼?


    饒是手臂上皮肉灼痛難忍,阮嘉此時隻覺無比暢快,嘴唇抿成了一條線,朗聲道:“既然如此,可見奴婢與這位伶人的女兒實在相像,竟然令她親生父親都難以分辨。不過奴婢確實不是太後要找的那人,蘭妃娘娘也沒有欺瞞太後和皇上,還望太後明鑒。”


    阮明暉隻當她是恨極了自己,才不肯認他,連聲道:“太後……太後娘娘……草民真的沒有看錯啊……”


    他越是這樣說,越發讓太後篤定這姐妹二人聯手穢亂後宮,遂氣得將手中瓷杯往下狠狠擲去,怒喝道:“放肆!你們如此欺上瞞下,眼裏究竟還有沒有哀家這個太後!”


    或是許久不見太後如此盛怒,殿中內侍宮眷無不驚惶失措,嘩啦啦跪了一地。一時萬籟俱寂,整個長寧宮上下盡是森冷的肅殺之氣,叫人不寒而栗。


    忽聽皇帝淳厚的嗓音在殿外響起:“這是怎麽了?誰惹母後生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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