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把在長安時候就一直放在案頭的名貴銅鏡他帶到了南方。他有時依然會攬起它。雖然已經五十歲了,可是這個人頭發依然烏黑,眼睛仍然明亮,與眾人相比,仍然是那麽出眾!很顯然,這個與眾不同的生命依然會以與眾不同的形式抵達終點。他對著鏡子,自言自語道:“好頭頸,誰當斫之!”


    雖然時刻準備著死,但說實話,當自己手下的衛兵闖進寢殿時,楊廣還是感覺有點吃驚。


    他的禁衛部隊實在是等不下去了,他們不得不叛變。來到江南後,大臣們屢次試圖勸諫楊廣振作起來,就像前些年那樣勵精圖治。那樣他們還有可能重新控製住局勢,大臣們的前途和命運還有可能重寫。他們相信楊廣有這個能力,也相信天下大勢還有可為。


    他們弄不明白皇帝為什麽如此頹唐。他們百般勸解,皇帝無動於衷,仍然沿著自己的方式,以加速度向滅亡滑落。皇帝對生命不感興趣,他們可不想做殉葬品。在徹底灰心了之後,他們終於痛下決心,除掉這個成為累贅的皇帝,自救圖存。


    大業十四年三月十四日,全副武裝的衛隊闖進宮中,把楊廣從床上拉起來。他們牽來一匹戰馬,令楊廣騎上,把他押去朝堂。


    睡眼惺忪的楊廣聽到這個消息並沒有顯得緊張。他看著那匹戰馬,問道:“這是誰騎的馬?馬鞍子太破了,我怎能乘坐,給我換一副新的


    昔日的侍衛給他找出了宮中最華麗的一隻馬鞍換上,他才上馬。在朝堂之上,叛軍召進劊子手。看著劊子手手中的刀,楊廣喝道:“無知小人!諸侯之血入地,尚要大旱三年,斬天子之首,你們知道會有什麽後果嗎?天子自有天子的死法,拿毒酒來!”


    昔日的部下樂於執行天子最後的命令,他們四處去尋找毒酒。但是不巧,找遍宮中,也沒有找到。人們隻好給了他一根白綾。


    殺掉了皇帝,人們這才發現,把他埋到哪裏是個問題。自秦始皇以來,曆代皇帝都在即位不久即耗費巨資,給自己修築巨大堅固的墓地。隻有楊廣,雖然耗盡舉國之力修築了各項留傳千古的大工程,卻一直沒有騰出時間修自己的墓地。在勵精圖治的時候,他把所有的心思都用到“大業”上了。


    武德年間,繼承了大隋江山的李淵和他的大臣們感覺應該給楊廣總結一下。他們送給了他“煬”字作為諡號。當初楊廣送給陳叔寶這個字的時候,絕對想不到曆史會出現這樣幽默的巧合。不過李淵他們對於前主人的感情畢竟是複雜的,這一個字無法完全表達。他們從江南離宮的一個套院裏找到了楊廣的屍體,把他改葬到了揚州雷塘。之所以選擇這裏,也許是因為他修建的大運河(邗溝)正在此處靜靜流過。長眠在大運河畔,靜聽河水輕輕拍岸,人們希望奔忙了一生的他能睡得安穩。


    整個大隋天下,沒有幾個人了解這個政治新鮮人(freshman)心中的夢想。


    在普通人眼裏,父親楊堅的功業已經達到了極盛:四海一統,天下太平,國力昌盛。開國之君似乎沒有給繼承人留下多少創業的空間。然而心高氣盛的楊廣卻不這樣認為。在他看來,“素無學術”的父親為人行政目光短淺、器局狹小,因此他的統治表麵上成績斐然,實際上存在著許多重大缺陷。


    先從小節數起。父親的第一個缺陷是過於嚴苛。因為過人的勤政節儉,老皇帝楊堅在中國史上留下了很高的聲望。然而,仁壽年間的大隋臣民們感覺到更多的卻是老皇帝晚年變本加厲的猜忌多疑。也許是因為老年的人格改變,越到暮年,楊堅越擔心大隋天下的安全。為了震懾天下之人,他用刑越來越酷。一開始是“盜邊糧者,一升已上皆死,家口沒官”,後來甚至發展到“盜一錢已上皆棄市”的程度。(《隋書?刑法誌》)百姓舉手投足便有可能觸犯刑法,弄得怨聲載道、人心惶惶。


    許多成功的兒子都是踏著父親的屍骨建功立業的。楊廣知道,剛剛登基的他要務是爭取民心。而父親的錯誤正是自己的機會。


    一上台,楊廣就下令重修《大隋律》,文帝晚年製定的酷刑全部取消。用酷刑來維持統治秩序的做法在楊廣看來太小兒科了。楊廣稱聖人之治應該“推心待物”,所以他“每從寬政”,新的《大隋律》是中國曆史上最為寬大的法律之一。曆代王朝均規定,犯謀反等大罪,父子兄弟均斬,家口沒官為奴。楊廣認為這條法律太不人道。他說:“罪不及嗣,既弘於孝之道,恩由義斷,以勸事君之節。”新的《大隋律》斷然取消了連坐之罪,開創了中國法律史的一個獨一無二的先河:廢除了對謀反大罪的連坐。(《隋書?刑法誌》)這是中國法製史走出的極為重要的一步。可惜這一步到了唐代又退了回去。


    相對嚴酷,楊廣更反感的是父親的吝嗇。隋文帝是中國曆史上最善於搜刮的皇帝,他一再巧立名目,提高稅率,壓得老百姓喘不過氣來,甚至饑荒時也舍不得打開倉庫救濟百姓。楊廣認為,這實在不是人君應有的氣度。即位之後,他即大赦天下,普免天下全年租稅。在位十四年間,他多次寬免百姓租稅,一再降低稅率。隋文帝“素無學術”,對文化十分輕視。晚年甚至認為學校沒有什麽用處,各地學校,均予廢除。楊廣即位不久便恢複了被隋文帝所廢除的各級學校。並且發布詔書,宣布帝國的文化方針是“尊師重道”,“講信修睦,敦獎名教”。(《隋書?煬帝紀》)


    楊廣初政的這些舉措,輕而易舉地贏得了天下百姓和讀書人的擁護,也迅速在大臣們中間建立了威信。看來,當初文帝選這個“天下稱賢”的王子為儲,是何等的明智啊!新皇帝的仁慈、慷慨、文雅的形象隨著這些政策傳遍了帝國,頌揚新皇帝仁德聖功的奏折一再呈進到楊廣麵前。


    十


    對於大臣們呈上來的充滿了諛詞媚語的奏章,楊廣隻是淡淡地掃一掃,嘴角浮現出一絲不容易察覺的嘲笑:怎麽,這麽幾下簡單的初級政治招式,就值得稱頌為什麽“聖王之治”、“堯舜之業”嗎?


    真是燕雀焉知鴻鵠之誌哉!


    古往今來還沒有比楊廣更自負的皇帝,《隋書》記載,皇帝自負其才學,每每傲視天下之士,曾對侍臣說:“天下人說我當皇帝純粹是因為血統嗎?其實假設令我與士大夫們考試選拔,當為天子的也是我東宮三年,楊廣等得太苦了。在別人看來,三年的時間並不算長,而在他看來,每一天都是對他這個不同尋常的生命的巨大浪費。而對他生命的浪費,就是對大隋臣民利益的無可彌補的損失。


    整個大隋天下,沒有幾個人了解這個年輕皇帝心中的瑰麗奇譎的夢想。


    在楊廣看來,父親政治的最大漏洞就是沒有完成帝國精神上的真正統一。從表麵上看,父親治下的大隋天下四海安寧,人民樂業。其實,帝國的統一像一張紙一樣一捅就破。東宮三年,不,早在坐鎮江南的十年裏,他已經無數次地對帝國政治進行了全盤推演。剛一登上皇位,新皇帝醞釀已久的政治構想就井噴式地變成令人目不暇接的一道道詔令,隨著驛馬的奔馳,以六百裏加急的速度傳遍遼闊的國土:


    仁壽四年十一月初四,即位僅僅三個月,楊廣下令征發數十萬民工,在洛陽以北挖掘一道長逾千裏的長塹,用於預防突厥騎兵南下,以拱衛規劃中的新都。十七天後,即十一月二十一,他又發布詔書,公布了營建東都的計劃,命令大臣們勘測土地,調集物資,開始籌備。第二年三月十七日,興建命令正式下達,數百萬民工被征調到洛陽,隋帝國開國以來最大的工地一夜間出現在洛河邊上。在這道震動全國的命令剛剛下達四天之後,開鑿大運河的命令也正式發布,百餘萬民工從家鄉出發,奔赴通濟渠。又過了九天,新的命令傳來,六名大臣被派往江南,建造萬艘巨船,以備五個月之後的南巡之用……(《隋書?煬帝紀》)


    政治機器運轉的節奏一下子加快起來,整個帝國都明顯感覺到了新皇帝的亢奮。帝國政治旋律從文帝晚年的陰鬱緩慢一變而成為高亢急切。


    一道道詔令叫大臣們有點措手不及。輕閑慣了的他們從未遇到過這樣多的任務劈頭蓋臉地砸下來的情況。誰都沒有想到,那個“深沉嚴重”、以謹慎著稱的晉王,寶座還沒有坐暖就拋出這麽多巨大的規劃。每一項規劃都代價巨大,事關全局。這是不是過於急躁唐突楊廣卻一點也不認為自己過於急躁。事實上,他心中的設想才不過公布了十分之一。不論多麽幸運,一個人待在皇位上的時間畢竟是有限的,而他心中規劃的政治任務也許要一個普通帝王三輩子才能完成。在楊廣看來,自隋朝向上溯源,曆史上出現的偉大皇帝隻有三位:秦皇、漢武,加上稍遜色些的光武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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