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許是文人氣質的體現,他對形式非常迷戀。形式對他來講主要是能力、威嚴、與眾不同(與眾多帝王不同)的體現。在內心深處,他覺得隻有這樣前無古人和近乎完美的巨大、煊赫、雄壯,才能配得上他這個古往今來最有才華、最富雄心、最高瞻遠矚的皇帝。端坐在形製奇特、高大華麗的輦車中,俯視道路兩旁數十百萬官員百姓在帝王的威嚴前匍匐戰栗,他心安理得。


    毫無疑問,大業前期,他是整個大隋帝國,甚至是整個中國曆史上最幸福、自我意誌最舒張的人。他絕不委屈自己,不守陳規陋習,絕不浪費自己生命中的一分一秒。他活著,就是為了把自己的雄心最大化,把自己的快樂最大化。他是真正的“天之驕子”。然而,年輕皇帝很少想到,他“自我實現”、“燃燒生命”,把自己變成一個“大寫的人”的過程,是建立在老百姓們的血汗之上的。帝國的百姓越來越感到有些喘不過氣來。他們不關心國家大事,不了解新的政治高層的雄心與藍圖。他們隻知道換了皇帝之後,勞役負擔一下子加重了。


    在皇帝快節奏的工作帶動下,國內的幾項大工程都在大幹快上,“多快好省”。周長近六十裏的新都竟然僅僅不到十個月就出現了輪廓,而大運河的一期工程通濟渠用時更短,這段千餘裏長、四十步寬的河道,僅用了一百七十一天!(劉善齡《細說隋煬帝》)


    幸運之神並沒有被他那風馳電掣般的進取速度甩下,到現在為止仍忠心耿耿地跟在他身邊。自古及今,沒有哪個帝王的事業進展得如他那樣順風順水。從即位起,大隋天下連年豐收,諸項大工程都進展神速,隋帝國在楊廣的領導下“凱歌行進”,皇帝的廢寢忘食、百官的辛勤工作與老百姓的巨大付出見到了效果。大業五年,他迎來了碩果累累的收獲之年,剛剛年屆四十的皇帝喜事連連、春風得意:一座嶄新的都城奇跡般地聳立於中原,這個新城周長六十裏。規劃大氣,氣宇不凡。宮城內殿閣高聳,金碧輝煌;洛陽市裏甍宇齊平,外碼頭上舳艫萬計,整個城市榆柳交陰、通渠相注。楊廣正式命其名為東京。


    大運河的巨型工程已經接近尾聲。兩千裏的運河已經將黃河和長江溝通,這是有人類以來從沒有實現的奇跡,它必將成為全國經濟價值最高的黃金水道。


    朝廷設立的國家圖書館藏書達三十七萬卷,創中國曆代之最,楊廣親自主持編纂圖書三十一部,一萬七千卷。科舉製正式確立,大隋文治成就顯赫。


    也就在這一年,隋朝大軍攻滅西方強國吐穀渾,在其故地設置了鄯善、且末、西海、河源四郡,正式將西域東南部地區納入了隋朝版圖之內。自漢武帝以來,還沒有人立過如此輝煌的武功,隋朝疆域擴大到極點。


    已經連續四年大赦天下,多次普免錢糧,可是財富仍然滾滾而來,人口不斷高速增長。這一年的統計數字匯報上來,隋朝疆域共有五百九十個郡、一千二百五十五個縣,朝廷控製的民戶達到八百九十萬戶,全國統計出的人口四千六百零三萬人。《資治通鑒》說:“隋氏之盛,極於此矣。”


    要明白這個數字意味著什麽,隻要與號稱中國第一盛世的“貞觀之治”做一下對比就可以知道了:“貞觀時代的田地開墾量隻有隋代的三分之一弱,貞觀十七年的戶口不到三百萬,還不到大業年間的一半。”


    麵對著大臣們送上來的連篇累牘的讚美和歌頌,楊廣心安理得。撫摸著自己胳膊上仍然年輕的肌肉,他感覺渾身充滿了力量:秦始皇隻留下了長城,他卻將給後世留下功在萬代、遠比長城更有實用價值的大運河。漢武帝遠通西域,可是卻從來沒能把青海變成帝國的一部分。隋帝國的人口數量,已經創了曆代之冠,國家財政實力也遠過秦漢……到現在為止,他已經可以算是曆史上最偉大的帝王之一了。在工作之餘翻閱史書時,他止不住地經常想,未來的曆史學家會用什麽樣華麗的辭藻來描繪自己取得的這些成績?]


    楊廣怎麽知道,後世在書寫他的曆史時,幾乎沒有提及這些治績。有的史書甚至故意把大業五年的統計數字提前到大業二年,意即說明這些數字乃楊堅所創造,與他無關。


    曆代史家幾乎把所有的筆墨都用來描寫他在位期間的一些“花邊新聞”:


    他們說,皇帝喜歡排場,愛好新奇,他命令用羽毛給自己三萬六千人的儀仗隊裝飾帽子。為了滿足皇帝的要求,人們拔光了全國幾乎所有鳥類的羽毛。烏程縣有一棵巨樹,高達百尺,頂有鶴巢。人們為了取老鶴的羽毛,要伐倒這棵巨樹。老鶴恐怕樹倒子死,乃自拔羽毛投於地。


    他們熱衷於渲染楊廣舉行的遊樂活動的奢侈壯觀。說什麽隋煬帝召集天下雜技演員“大集東京,閱之於芳華苑積翠池側。有舍利獸先來跳躍,激水滿衢,黿鼉、龜鱉、水人、蟲魚,遍覆於地。又有鯨魚噴霧翳日,倏忽化成黃龍,長七八丈。……”


    他們一再強調隋煬帝給天下人民帶來的痛苦:“東京官吏督役嚴急,役丁死者什四五,所司以車載死丁,東至城皋,北至河陽,相望於道。……”(《資治通鑒》卷一百八十,相對於生命的短暫,中國人更重視的是聲名的久遠。以何種姿態進入曆史是每個大人物最為關心的事。從這個角度看,這個世界上最有權力的人也許不是帝王,而是史官。史官們坐在書房裏,稍稍偏偏筆頭,就可以化腐朽為神奇,或者化神奇為腐朽。所以,唐代宰相韋安石說:“世人不知史官權重宰相。宰相但能製生人,史官兼製生死。古之聖君賢臣所以畏懼者也。”(《新唐書?列傳第四十》)


    史家之所以有如此巨大的權力,是因為中國史學的主要目的不是“求真”而是“懲惡揚善”,“以史為鑒”,“使亂臣賊子懼”。目的決定手段,為了有效地“揚善”和“懲惡”,讓人“感動”或者“恐懼”,就必須采用“典型寫作”的方法,使善惡對比分明、忠奸一目了然,便使人知道愛什麽,恨什麽,學習什麽、批判什麽。“典型寫作”的秘訣非常簡單,一言以蔽之,那就是利用信息不對稱的優勢,向讀者提供單方麵的信息,令讀者“偏聽則暗”,誤以為曆史人物或者是毫無缺點的高大全式人物,或者是從頭壞到底的十惡不赦之徒。這些技巧在隋煬帝神話的寫作中發揮得淋漓盡致。


    沒有哪個民族比中國人更重視曆史,從有文字開始,中國曆代都設有史官,中國史書的浩繁,為世界所僅見。然而,也從來沒有哪個民族像中國人這樣在曆史中肆無忌憚地造假:與其說中國古代曆史是一個記錄的過程,不如說主要是一個抽毀、遺漏、修改、塗飾和虛構的過程。


    如果明白自己與主流文化氣質上的相克,楊廣也許就不會有征服高麗的衝動。如果楊廣把自己的腳步中止於大業五年,那麽他在中國曆史上的形象一定迥然不同。因為如果這樣,“宣付史館”的史料就可以由他自己或者他的後代來選定。


    可惜曆史是不可逆的,未來的評價當然不會影響楊廣此時的心情。此時的楊廣無疑沉醉在自己的成功中:這一切似乎可以稱得上奇跡,畢竟他登上皇位才僅僅五年。除了古往今來最卓越的天才,以及上天如同對獨生子那樣慷慨的眷顧,沒法解釋這樣的奇跡。


    換了任何其他帝王,都會在這個偉大的曆史時刻停下來歇歇。如果就此罷手,安享自己的統治成果,也足以讓自己留名千古。可是楊廣卻並不這樣想。一係列成功帶來的興奮讓他的胸口鼓脹得要爆炸,體內的精力被更加充分地點燃。與秦皇漢武比肩並不是他的最終目標,他要馬不停蹄地向前奔去,以把他們遠遠甩在後麵。他一刻不停地奔向功業金字塔的頂部:征服高麗。


    從即位起,征服高麗就是楊廣的一個夢想。這個邊疆小國一直是個不安分的搗亂分子,經常侵略周圍各國。楊堅統治時期,它就曾入侵遼西。隋朝的統一對它來說顯然不是一件好事。所以,在隋朝平陳之後,它“驅逼靺鞨,固禁契丹”,積極聯絡突厥,試圖與突厥等族聯合起來對抗隋朝。(《隋書?列傳第四十六》)如果不能製止高麗的地方霸權行為,其他國家也會起而效尤,帝國的安全就不能得到保障。


    其實,在楊堅時代,征高麗即已經成為既定國策,取得了朝野共識。“開皇之末,國家殷盛,朝野皆以遼東為意。”(《隋書?列傳第四十》)


    楊堅對高麗的征討因為準備不充分而失敗了。完成父親這個遺願是楊廣樂於做的事情,雖然對隋帝國來說,這件事其實並不那麽迫在眉睫。在文學家、詩人楊廣的政治藍圖中,我們可以看到追求完美、熱愛形式的藝術家特征。遷都與開河是他政治規劃中的基礎性工程,實行科舉製、發展經濟、安撫突厥、擊敗吐穀渾,是他建築在這個堅固基礎上的幾間華麗殿宇。而征服高麗,則將成為他“大業金字塔”的塔頂。在所有的隋朝人看來,高麗是箕子所建的“禮儀教化之邦”,晉末才逐漸從中國分裂出去,是中國不可分割的一部分。楊堅征服陳朝,並不意味著中國真正獲得了統一,隻有高麗回複中國版圖,“大一統”才算真正實現。征服高麗,是楊堅留給他的為數不多的建立標誌性功業的空白之一。因為對於一個帝王來說,“完成統一”當然是所有勳章中最耀眼的一塊。隻有得到了這塊勳章,他“千古一帝”的地位才會變得不可動搖。二十一


    然而大業五年年末,征服高麗的計劃在禦前會議上一經提出,就遭到了大臣們的堅決反對。楊廣即位以來,大臣們從來沒有這樣異口同聲地反對過皇帝。數年以來,他們越來越明顯地感到皇帝外表謙恭、內心高己卑人,皇帝認為大臣們的智商、才華與自己不在同一水平線上,對他們的建議多數不予考慮。


    但是他們這一次忍不住要力勸皇帝慎重從事。他們讚同攻打高麗,卻反對在此時開始準備。他們已經預感到天下騷動的前奏。因為連年興建大工程,不斷巡遊,勞役量驚人,老百姓已經精疲力竭。由於“役使嚴急,丁夫多死”,已經有人開始逃離家鄉,到窮鄉僻壤開荒種地,以逃避勞役。有的人甚至自殘手腳,以避征發,謂之“福手”、“福腳”。老百姓已經被沉重的負擔逼到了牆角。(袁剛《隋煬帝傳》)


    與此同時,攻打高麗需要的準備工作太繁重了。高麗與隋朝相接的緩衝帶上,全是荒無人煙的森林和沼澤,行軍極為困難。運輸和儲備軍糧必將耗費極大的人力物力。另外,要確保收全功,還要建立海軍,水陸並進,這就需要興造大量戰船。疲憊不堪的老百姓無疑無法承受這樣繁重的勞役。一個明智的帝王正確的選擇應該是給百姓三到五年休養生息的時間,然後再圖此舉。


    然而楊廣卻根本聽不進去大臣們的勸諫。他工作得太興奮,已經患上了“權力欣快症”或者說是“權力狂躁症”。這是一個精力充沛的獨裁者容易患的“權力綜合症”的一種。在皇位上,一個統治者很難對自己的力量形成恰當的符合實際的判斷。籠罩一切又缺乏製約的中國式權力,就如同一輛速度極高而又沒有刹車裝置的跑車一樣,很容易超速。在順風順水地一一實現了幾大政治目標後,楊廣已經徹底拋棄了即位之初還保存的一絲謹慎,他已經不知道什麽叫“困難”,什麽叫“不可能”。到現在為止,他的生命一直是一首宏大、亮麗、旋律激昂向上的交響樂。這首樂曲演奏得完美無缺。才華與運氣的完美組合,使他覺得自己擁有無限的力量,可以做任何想做的事情:他伸手在平地上一指,洛河邊上便出現一座新城。他大手一揮,吐穀渾那樣強大的國家就被從地圖上抹去。他感覺自己變成了無所不能的神。


    他不是不知道帝國的百姓已經勞累多年,迫切需要休息。不過,征服高麗這個夢想實在太誘人了。“氣可鼓不可泄”,“趁熱打鐵”是他的一貫主張。前幾項大工程的完成,使他對帝國百姓的承受力及官員的動員能力產生了過高的估計。他對大臣們許諾,這是他最後一個重大政治目標。征服高麗之後,他的前期政治夢想全部完成,屆時就可以刀槍入庫,馬放南山,讓老百姓好好歇歇了。到那時,他會在全國組織一個有史以來最大的凱旋儀式,慶祝中國曆史上最大的、最安全的盛世的到來。此時,他希望全國官員百姓,再扛最後一把勁兒,和他一起,一鼓作氣,完成這個千古偉業。

章節目錄

閱讀記錄

唐朝那些事兒所有內容均來自互聯網,uu小說網隻為原作者朝月清風的小說進行宣傳。歡迎各位書友支持朝月清風並收藏唐朝那些事兒最新章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