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功元年六月初三,神都洛陽大雨如注,酷吏來俊臣被斬首棄市。與他一起上路的卻是被來俊臣誣陷下獄的一代名相李昭德。當兩顆人頭滾落在地之際,圍觀的人群頓時鼎沸。


    那顆有著英俊麵孔的人頭還有那具略顯臃腫的屍體剛一落地就被憤怒的人群撕扯著,踐踏著,瞬間就成為一灘血肉模糊的泥肉,這就是來俊臣。


    而另一具遺體還有那顆冒著鮮血的頭顱,卻不知被誰悄悄地蓋上了一張草席,那就是李昭德。


    雨還在起勁地下個不停,像是要把那帶血的泥肉不留痕跡地衝刷掉,而那被雨水淋透的人群帶著餘憤和絲絲傷感久久不願離去……


    武皇是事後不久才知道當時的場麵的。早些時候她還在為下令處死來俊臣忐忑不安,聞報後卻足以令她震驚不已。


    來俊臣是她一手豢養的看家狗,多年來陪伴著她,鞍前馬後地為她出力效勞。然而,狗是要咬人的,這是由狗的獸性決定了的。


    宮廷內外都知道來俊臣是一條咬人的狗,那雙睜開了的眼晴,無時無刻地盯著每一個朝臣,甚至皇室成員,誰要是稍不留神就會被他咬傷,甚至被他活活咬死。武後看重的就是狗的習性,


    在使用大臣的同時,她需要有其對主子忠心耿耿看家護院的狗,來對付那些與己對抗的朝臣。


    而來俊臣這條狗咬出那麽多仇恨,那麽多冤家對頭,以至於人們恨不得把他生吃了,這是她所料不及的。其實,狗的忠於主子的行為最終還是為了自身的需要;


    這種自身的需要始終擺脫不了狗的獸性的本能。與來俊臣的死截然相反,李昭德的死卻頗為悲壯。他贏得人們的同情,並為他的死而惋惜。這也引起了武皇更多的警覺和感慨。


    武周王朝是武皇按照自己的意願和權威一手建立起來的王朝。這個王朝就像洛河的瑞石,從浮出水麵到塵埃落定就被人們感到難以置信,感到不可思議。太多的玄機。


    太多的離經背道,使人們有更多理由可以懷疑。可以觀望,可以與之分道揚鑣,甚至可以奮力反抗。


    他們之中的許多人為此付出了生命的代價。首輔大臣裴延,北門學士劉禕之,還有李敬業和李氏宗室王公貴戚,概莫如此。武皇對建立這樣一個史無前例的王朝既充滿自信與自豪,其內心又潛伏著焦慮和不安。


    這個王朝還在母腹之中就經受了難以承受的驚險和非難,誕生之後。又在更大的風險中漂浮不定。而這所有的一切,都必須由她來直接麵對。它不僅僅是直接的、間接的對抗和*裸的舉旗造反,還有君臣分製下君權地位的鞏固,


    王室宗族勢力的平衡。稱製之前,她需要掃清障礙,對那些反對者們以致命的打擊;稱製之後,她看重君權,需要君權作用下的信賴與忠誠;


    不能容忍別人對君權的褻瀆、懷疑和反叛;她不忘高宗早期的首輔大臣長孫無忌擅權的教訓,需要對身邊的權臣乃至王公貴戚進行有效的刺探和監視,


    需要對他們的權力進行製衡。還要毫不留情地清除那些對君權造成威脅的隱患。殘酷的現實,武皇對身邊的大臣還有那些王公貴戚,


    始終抱有懷疑的心態。在經曆了過多的背叛和刀光劍影之後。她不相信有君臣之間的精誠合作,有的隻是利益的相互依賴,即使是那些被認為是親信的人,


    受自身利益的趨使或名譽的守望,隨時都有背叛她的可能,這使她不能不提防,也不能過於相信和依賴別人。在武皇看來,要想君臣相輔,就得臣臣相製。


    因此。她選擇了一條極為殘忍的道路,一條足以使她蒙垢甚至結怨天下的道路。這是由於她所建立的這個王朝已經堵死了其它門路,


    再也沒有正常的道路供她選擇。同時。作為以一己之力挑戰皇權,挑戰綱常倫理的一代女皇,為抵禦眾矢之的,在分身乏術的情況下,


    她需要有人為她做擋箭牌,也需要有人為她轉移視線,轉嫁目標,用以回避直接的攻擊,使她在急劇的政治漩渦中有較多的回旋餘地。


    於是,被人們稱之為酷吏的一幫人物就此幸運而生,短暫的酷吏時代就此形成。


    這些酷吏都以忠誠武皇為本能,雖然他們中的大多數人並不明白主子真正的目的和意圖,然而,卻能明確武皇需要他們做什麽,心懷叵測,有效地使用他們手中的權力。


    他們有著獵犬一樣的嗅覺、豺狼一樣的本性,虎視眈眈地窺探著朝臣的一舉一動。


    他們忠於主子,是他們離不開主子的豢養,更離不開主子對他們的青睞,


    因此,他們也隻能在主子的庇護下自行其事,其行為製約也隻有其主子;他們對朝臣甚至王公大臣有著本能的心理仇視,盡管其動機各不相同,


    但其心態卻如出一轍。他們以殺人立威,又把殺人的多寡作為衡量自己竭情為主子效力的唯一標準,作為彼此之間競爭的唯一手段。


    他們在不斷地製造恐怖,又用恐怖來確定他們的地位,渲染和放大他們的作用,體現他們得天獨厚的價值和優勢。


    最引起朝臣關注和憂憤的莫過於周興、來俊臣,還有傅遊藝、丘神勣、索元禮、侯思止等等。垂拱四年初,有奴仆告郝象賢謀反,太後命令尚書省都事周興審訊,周興判郝象賢滅族罪。


    郝象賢為宰相郝處俊之孫,當初郝處俊就反對過武後攝政,現在其孫郝象賢被告謀反,武後聯想起那段往事,因而深信不疑。


    沒有料到的是,郝象賢臨刑前,破口大罵太後。這一罵,負責全權處理此案的周興也因此而出名。


    越王父子造反。案件牽連李氏宗室其他成員,武後先是命禦史蘇珦審理韓、魯諸王謀反案,可蘇珦卻始終審不出結果;武後於是再次啟用了周興,


    周興不負武後重望。很快就讓韓、魯諸王全部服罪並懸梁自盡。周興為武後稱製掃清了最後障礙,其才華和辦案效率令武後深為滿意。


    武後的用人之道就在於。一方麵大批使用循吏,另一方不失時機地使用酷吏,並把兩者巧妙利用,


    達到互為製衡。武後本能地意識到,在一個以正統為主導的世界,沒有循吏,就不能使天下心服而駕馭天下;


    同樣,一個要靠非常之舉才能取得天下。就必須用非常之人處非常之事,這就要使用酷吏。事實是,自秦漢以降,曆代王朝的君主都在心照不宣地使用酷吏,


    以便發揮循吏所不能發揮的作用,從正反兩個方麵達到其治理國家、維護君權之目的。特別是那些基礎實力薄弱的君主,更是不遺餘力的利用酷吏來鞏固君權。


    即使像漢武帝那樣有作為的皇帝,為了執政的需要,他也同樣使用酷吏。執政之初,為了有效打擊地方豪強。在靠循吏難以發揮作用的情況下,


    漢武帝就是使用酷吏,取得了明顯的成效。盡管使用酷吏是殘忍的。其作用也是有限的,無論是使用者還是被使用者都會在曆史的長河中留下垢汙與劣跡,


    為德政倡導者所不齒,但現實之中又是不可或缺的。周興並非等閑之輩。


    他雖出身低微,卻又十分好學,尤其是自幼就喜歡學習和鑽研律定,日後則以深諳典章律定見長。高宗時期,他曾以河陽縣令的身份被召見,


    在朝堂上他那超凡脫俗的表現,得高宗賞識;其後。他卻因非科舉出身不被朝廷重用。武後當政時,周興硬是憑著自己的才華和勤勉升至尚書省都事。


    然而那段遭受屈辱的經曆使他耿耿於懷。真正讓周興出人頭地的是臨朝稱製的武後。武後需要這樣的人才,需要像周興這樣一個既懂典章律定又不循規蹈矩的人才。武後絲毫不懷疑自己在朝廷所建立的權威。


    她的過人之處在於她看清這樣一個不爭的事實:在一個崇尚權威的社會,任何典章律定都在服從著權威,權威一旦被人為地強化,


    法令的天平不可避免地向權威傾斜。武後始終掌握著法令的製控權和主動權,將自己的意誌和意向貫穿到法令的實施過程中,使國家的法令變為實現自己目標的工具。


    周興最能體察武後的心智。他隻是一個流內胥吏,長年的不得誌使他渴望出人頭地,需要借助武後的信任,走出仕途低穀。


    他精通典章律定,知道典章律定在皇室這一特殊環境中,如不能體現武後意誌,為武後服務,就將一事無成。於是,他在把法律變成供人隨意使用的工具的時候,


    也把自己變成了供別人操縱和使用的工具。周興的成功,在於他篡改法律又以維護法律的麵孔出現,用法律掩人耳目而達到不可告人的目的,更在於他的全部作為有著武後這樣特殊的背景。他所麵對的人犯,


    已經是被看成欽定的人犯,在他舉起法律重槌的時候,其是非曲直,已經與他口口聲聲所代表的法律本身毫無幹係。就是憑著翻手為雲覆手為雨的本事,


    他先後以種種罪名誅殺了皇室的澤王上金、許王素節、常安公主,還有宰相魏玄同、名將黑齒常之…周興的官位也累遷至司刑少卿、秋官侍郎。然而,對這樣一個缺乏道德、工於心計的人,


    武後又始終提防著他,通過其他酷吏相互牽製。當周興的劣跡激起群臣憤恨的時候,武後便借他人之手毫不留情將他處理掉。那是一個“請君入甕”的故事。


    一個日暮的冬日,周興收到了來俊臣約他赴宴小聚的邀請,他毫無介意,如約來到來俊臣家。酒宴之中,來俊臣抱怨道:“現在審案越來越困難了,


    那些犯人個個都說自己是冤枉的。”周興深有同感、不無幽默道:“是這樣的,剛抓來的時候個個都說冤枉,斬決之後就個個都沒有話說了。”稍停片刻,進而言道。


    “所以,關鍵還是兩個字:刑訊。”來俊臣對刑訊是再熟悉不過的了,因而並不滿足這一辦法:“可是對有些人來說。刑訊也未見得完全有效。”


    周興不屑:“那是你沒有用對辦法。”來俊臣像是在思考,又像是征求意見:“這個人精通刑訊之道。也知道一旦招供便必死無疑,既已不存活命之心,又生性狡黠,熟知審案過程,


    什麽樣的手段讓他乖乖伏法呢?”周興見到眼前那盆燒得很旺的炭火,頓有靈感,隨即慢條斯理地提供招數:“這個簡單。


    現在正值冬日,隻要找一口大缸來。把炭火燒得旺旺的,把缸燒的發燙,請人犯進去坐一會兒,看他能忍耐多久。


    我估計到那時候,無論你叫他招什麽他都會願意的。”來俊臣聽後拍手稱奇,大聲叫道:“果然高明!”隨後,叫手下人照此辦理。


    當熊熊炭火燃起,缸已燒紅的時候,來俊臣站起來,半拱著身。用手對周興做出邀請狀:“請周兄自己體驗一下吧!”


    周興一聽,頓時什麽都明白了,那喝進去的酒很快就變成了冷汗從額頭上冒了出來。


    這個昔日殺氣騰騰的家夥。不得不跪倒在來俊臣腳下。一紙周興謀反口供很快就呈送到武皇案頭,


    周興就此走到了生命的盡頭。周興恐怕連做夢都沒有想到自己會栽在自己的同行知己並以學生自謙的人的手裏,而且還是用自己的智慧設計的圈套!


    來俊臣,這個出身洛陽城裏的市井無賴,原本因犯事被打入死牢。臨刑前,他別出心裁提出要見太後。一個無名死囚要見太後,實為異想天開。可武後曆來就有這種好奇心,偏偏滿足了他的願望。


    就是這樣一個偶然的機會,武後看中了來俊臣。原來。來俊臣並非想象中的猥瑣之輩,他儀表堂堂。又巧言善辯,講起刑獄來還頭頭是道。


    武後看其可用。當即免赦了他的死罪,還破例將他提升為侍禦史。來俊臣曾混跡社會底層,有著豐富的社會閱曆,三教九流、旁門左道無處不通又無處不精。


    從死囚到胥吏,來俊臣深感太後機遇之恩,無不惟太後是首,時刻都在揣摩著太後的心思,窺視著朝臣的動向。在來俊臣的心目中隻有太後別無他人,


    即使是皇親國戚甚至是太後的至親,隻要被他逮著,便難有逃生之路。他要給太後留下鐵麵無私的形象,知道隻有這樣才能贏得太後更大的信任。


    他知道太後為什麽用他,也明白太後需要他做什麽,能夠做什麽,角色定位精確到位。在他的角色範圍內,太後想到的或者沒有想到的,


    他隨時都有一本帳,一遇到太後需要的獵物,他便會奮不顧身死死咬住不放,絕不會有失手的時候,也不會讓獵物有任何反抗的機會。


    他不屑於法律成規,卻精於刑訊逼供之道;他把法律簡化成一項罪,那就是謀反罪。他所撰著的《羅織經》,


    就是一部蔑視法律,把法律變成羅織罪名手段的操作書。還用比刑訊更為高明的手段來抓住人性的弱點,置人於死地,那張英俊的笑臉背後隱藏的是他獸性的猙獰麵目。


    武皇看重的就是來俊臣的無法無天。她知道要對付那些老於世故又精於法律的反叛者,一旦使用正常的法律程序,就會使自己陷於被動。


    武皇非常清楚,她的稱製行為,不僅有悖於綱常倫理,


    而且有悖於正常的典章律例,有時候,隻能繞開法律程序,通過非正常等手段,才能為自己掃除障礙而不被障礙所絆倒。酷吏的背後是血腥的屠殺,


    積累的是日益增長的仇恨,他們除了要清除那些武皇的反對者,還要清除那些對他們的反對者。


    於是,武皇的稱製路上留下了那些公開的反對者或同情者們的斑斑血跡,也在整個朝政中布下了一層厚厚的氤氳。


    此時,世俗的善與惡價值評判在武皇這裏已經失去了應有的作用,取而代之的是無需明辨的被冠之以行君主大義的公開殺戮。雖然無情,卻出之必然。


    當仇恨都集中到酷吏身上的時候,多少也在為武皇轉移視線,使她能在宮廷的角逐中掌握更多的主動權。


    但是,一個最為簡單的道理,那就是人性的回歸和人心的向背。這是爭取人們支持,獲得道義資助的最終選擇。


    在這方麵,武皇一直保持清醒的頭腦,進退自如地把握著前進的方向,這就是,


    在造成惡行的同時必須毫不留情地鏟除惡行。酷吏的命運牢牢地掌握在她的手裏,


    絕不會被他們的惡行幹擾和打亂她的整體部局;她在操縱和使用酷吏的時候,會在適當的時候毫不留情的鏟除那些積怨甚多的酷吏,


    用他們的血來消除積怨,換取人心,包括祭祀那些被冤屈的亡靈;對待酷吏索元禮、侯思止他們是這樣,對待周興、來俊臣他們還是這樣。


    隻不過念及來俊臣的一片忠心,武皇多少有些舍不得;其實,那也僅僅是一點私人感情的流露,並不影響她對整個大局的把握。


    這就是宮廷的法則,王者的法則。當一份份詔書曆舉他們的罪惡,以雪蒼生之憤的時候,周興、索元裏還有來俊臣這幫奴才,他們至死可能都不會明白。(未完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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